李惟俭桌案下的双手慢慢攥紧,又缓缓松开。难怪大姐姐形同槁木死灰,长期遭受王夫人这般冷暴力、精神压迫,李纨又是个绵软、老好人性子,只知默默承受,错非还有贾兰做指望,只怕李纨早就垮了!
怒火腾起又压下,不急,自己既然来了,只待编织了羽翼,自会为李纨撑起一片天。
他沉声道:“大姐姐该早说的。我既然知晓了,自会为大姐姐谋算一番,大姐姐且宽心。”
李纨用帕子擦拭了眼泪,笑道:“我如今万事不管,只操心兰哥儿,又哪里用你谋算?”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且等着就是了。”
说了一会子闲话,哀伤之情稍淡,李惟俭问起了李纨日常吃食。李纨随口应着‘都好’,一旁的碧月却欲言又止。
李惟俭脑子一转,不问自知。如今贾府当家主事的是王熙凤,明面上虽不会克扣吃食,可背地里阴损的法子多的是,想来李纨必被厨房难为了。
他便道:“厨房里的那起没眼子小人,惯会捧高踩低。大姐姐不用与之置气。他们素来贪财,大姐姐想吃些什么,不如打发丫鬟使了银钱就是。”
“不可!”李纨道:“若起了这个头儿,那些婆子得了好处,只怕愈发会拿捏人!”
李惟俭笑道:“拿捏便拿捏了,又与大姐姐何干?大姐姐若是差银钱,我来日赚个金山任大姐姐花用。”
李纨心中熨帖,嘴上嗔怪道:“又胡诌。你既中了秀才,总要用心仕途才是。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些经济手段,可不好分心去学了。”
李惟俭颔首:“大姐姐说得对。”
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就是金钱啊。他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本事,若换个年头只怕全无用处,可放在如今正好,想不发财都难。
李惟俭想起昨日席间情形,说道:“昨儿碰巧遇见了东府的蓉哥儿、蓉哥儿媳妇,大姐姐,这蓉哥儿媳妇出自哪家啊?”
李纨面色又是一变,郑重道:“俭哥儿,那蓉哥儿媳妇你可莫要招惹。”
“这话儿说的,我不过随口一问,怎地扯上了招惹?”
狐疑瞧了李惟俭一眼,见其不似沉湎秦可卿美色,李纨这才舒了口气,说道:“那蓉哥儿媳妇娘家姓秦,其父是工部营缮郎。听说蓉哥儿媳妇是其父自小从养生堂里抱养的,东府大老爷没出家时做主定下的亲事。
不过……我瞧着那秦氏只怕大有来头。她那房里吃的、用的,比老太太还精细。珍大哥、蓉哥儿对秦氏百依百顺,又时常有元灵宫的坤道登门……”
李惟俭一点就透,那元灵宫乃是昭武帝敕造而成,建成后每岁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三代大顺帝王都会来此设道场,灾祈福。
皇家御用道宫的坤道与东府往来密切,只怕那秦可卿真实出身与宗室脱不开干系。
一盏茶饮尽,李纨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我须得照看三个小姑子。俭哥儿若是有事,径直打发丫鬟去寻我。”
“好,我送大姐姐。”李惟俭起身,忽而一拍额头:“诶……险些忘了。”
李纨停步,就见李惟俭快步进得书房里,转瞬取回了一套文房四宝来。那砚台只是寻常,其上雕琢俏皮鸟兽,想来很对兰哥儿心意;笔是湖笔,墨则是西湖十景纹刻的徽墨。
所谓一两徽墨一两金,单只是这套徽墨,就价值百多两银钱。
李纨是有见识的,只瞧了一眼就嗔怪道:“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用得着这般金贵的物件?”
李惟俭笑着道:“讨个吉利嘛,预祝兰哥儿蟾宫折桂。”
李纨又埋怨几句,到底收了文房四宝,又扯着兰哥儿道谢一番,这才走了。
李惟俭送出大门外,待回返时,径直招呼了莹道:“去知会你哥哥一声,就说过会子我要出门。”
莹应了一声就往外跑,晴雯却道:“四爷,好歹吃了早饭再走啊。”
“啊?”李惟俭有些诧异,心道早饭不是吃过了吗?
他问过了晴雯才知,敢情早起吃的那一餐是早点,如今正儿八经的才算早饭。这贾府两餐三点,分作早点、早餐、午点、晚餐、晚点,讲究少食多餐。
辰正才吃过,还吃了不少,如今才巳初,哪里还有胃口再吃?(注二)
李惟俭只道不吃了,回返书房取了拜帖,又换了身湖蓝色的澜衫,随即施施然去到仪门外。
会同了不服不忿的吴海平,管事的门子便热切迎将上来:“俭四爷,马车备齐了。”
李惟俭暗忖,怎地今日这门子如此热切?许是见贾母时得了老太太几句赞赏之故?
按下心头疑惑,他道:“我听说内城狭窄,车马只怕不便,可有马匹?”
“有,有有。”那门子当即朝着一名小厮招呼道:“速去给俭四爷牵两匹合用的马来。”
小厮应诺,不片刻便牵来一白一黑两匹马来。黑的那一匹只是寻常,白的那一匹肩高四尺有余,极为神俊。
那门子赔笑道:“好叫俭四爷知晓,这匹狮子玉乃是政老爷四十整寿时,北静王送的贺礼。听说是大宛名马之后,性子也极温顺。”
李惟俭禁不住赞了声‘好’,牵了狮子玉抚了几下马首,扭头冲着吴海平扬了扬下巴。
吴海平眨眨眼,顿时心中一阵暗骂,不情不愿自袖袋里寻出几十枚铜钱,气哼哼交到那门子手中。
门子顿时笑得没了眼睛,没口子打躬作揖道:“哟,这话儿说的,谢俭四爷赏!”
李惟俭道:“日后好生伺候着,短不了你们的。”
门子立马保证道:“俭四爷且放心,日后您要出行,但凡有差池您只管寻我的不是。”
“哈哈,那我可就信了。”
李惟俭牵着狮子玉出了贾府,迫不及待翻身上马,催马奔驰一阵,待出了宁荣街这才放缓马速。
吴海平骑着黑马追将上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您李公子真大方,三不五时动不动就放赏。可您下次放赏能不能自己掏钱?”
李惟俭优哉游哉道:“你瞧着老爷我身上有地方揣铜钱吗?”
“您不揣银子,总不能一直让我掏钱吧?”
“回头一起算账,补给你就是了。再说老爷我可曾亏待过你?每月二两银钱,这还不算当铺给你的工钱,你就偷着乐吧。”
“啧,二两银钱说着好听,钱呢?”吴海平气恼道:“我跟着您小半年了,横是没见着一分银子。倒是那三千两银子,我劝您早做打算。我要是您啊,早就食不下咽了。”
“急什么?”李惟俭浑不在意道:“老爷我自有妙计。再者说了,欠钱的什么时候都是大爷。”
“欠钱还成大爷了?”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不是大爷,当铺能打发你们兄妹来给我使唤?”
“你”吴海平顿时词穷。仔细想想,似乎真是如此。这会子若是有人要谋害李惟俭,只怕他就得先跟那人拼命。
骑马而行的李惟俭打发吴海平问了路,心中计算一番,决定先去刑部侍郎严希尧府邸送拜帖。
此时造访官员,须得先送拜帖,写明出身名号,等着官员打发人来告知会面时间,待到了约定日子再提着礼物登门造访。
大顺京师分作三重城,皇城、内城、外城。内城住的多是达官显贵,贾府所在的宁荣街便在内城西侧,而严希尧的府邸则在内城东侧的铁狮子胡同。
二人骑马绕过皇城,折返向北过了东四牌楼,又行了一阵便到了铁狮子胡同。
李惟俭扫了眼巷子里,但见车马、轿子挤挤擦擦,当即庆幸亏得自己骑马而来,不然在巷子口还不知要排到何时。
到了严府门前,二人下马,寻了拴马桩拴好,李惟俭领着吴海平等在广亮门前,看着一绿袍官员与那门子交涉。
“……下官寻了一副好字画,可是在外城火神庙左近的王记字画铺子花了八百两才入的手,不知何时能得少司寇拨冗鉴赏?”(注三)
那门子道:“明日老爷休沐,张主政下晌时来正合适。”(注四)
那官员不迭声的应了,陪着笑退下。
李惟俭上前,掏出林如海的书信与自己的拜帖递将过去,拜帖之下还藏了枚金叶子。
“学生李惟俭,得两淮林盐司举荐,特来拜会少司寇。”(注五)
门子接过信笺与拜帖,略略一碾便瞧见了夹着的金叶子。当即笑道:“李公子稍待,小的让人进去通禀一声。”
“劳驾。”
李惟俭与吴海平略略等了一阵,倏忽就见一人自仪门内奔行出来。此人身量中等,一身短打,鼻梁上卡着一副玳瑁眼镜,手中还捏着那封拜帖。
离着大门还有些距离,那人遥遥便嚷道:“谁是李惟俭?”
李惟俭吃不准此人身份,拱手道:“学生便是。”
那人兴冲冲奔过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说道:“你?你这圆周率后二十位,到底是胡乱写的,还是算出来的?”
“自然是算出来的。”
“用的可是割圆术?”
李惟俭淡然吐出三个字:“微积分。”
那人大惊,随即欣喜若狂:“你还懂微积分?”
“略懂。”
“诶呀!”眼镜兄扯着李惟俭往里就走,只是扯了下没扯动。
门子赶忙上前引荐道:“李公子,这位是少司寇家中的二公子……”
眼镜兄插嘴道:“不用你聒噪,在下严奉桢,俭哥儿快随我来,正好有个难题困扰了我七日之久,俭哥儿且先救我一救再说!”
(注一:李纨只素云、碧月两个丫鬟,搜遍全书也没贾珠娶的偏房。他自己搜罗的没有也就罢了,连李纨的陪嫁都没有,此处严重不合理。依着贾母的性子,只怕李纨没进门之前就往贾珠身边塞人了。
结果这些人都没有,再联想到王夫人对李纨的冷漠,由此可以推测贾珠的死因。
注二:一个时辰分作两小时,如辰时,第一小时为辰初,后一个小时为辰正。
注三:少司寇为刑部侍郎尊称
注四:主政为主事尊称
注五:盐司为巡盐御史、转运使尊称)
第9章 李惟俭寻痛点 薛姨妈下请柬
李惟俭随着严奉桢快步前行,转过影壁过屏门,又转过仪门进得二进院里。他四下观量,便见这宅邸乃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官宅。
大顺规制,侍郎这等官职可分得十五间房的宅院。待过了仪门,严奉桢又扯着其转向,李惟俭这才瞧见,二进院的西厢一旁竟开着个月门。
过了月门是一处小花园,其后有一处轩。李惟俭随着其进得轩内,严奉桢撒开手,快步行到书房桌案旁,抄起一张纸笺便道:“俭哥儿快来瞧瞧,此题颇为棘手。”
李惟俭接过来,见其上是用铅笔画着一副马鞍曲面,中间又被截了一段,图上列明数据,求算曲面面积。再看其下,竟用天干地支列出了算式。
李惟俭看了半晌才看出来,那天干地支的算式竟是微积分。心中好一阵换算,将天干地支换成熟悉的符号,李惟俭去到桌案旁,取了铅笔重新列算式。
“二公子此处有误,实则只消这般计算便能得出结论。”
他起初写的极慢,后续倒是快了几分,待其列了算式,那严奉桢便一把抢过,嘴里嘟嘟囔囔,又推了下玳瑁眼镜,忽而一拍大腿:“原来如此!哈哈,这下可算有交代了。”
严奉桢丢下纸笺,连忙招呼道:“来人,快上茶。”继而看向李惟俭:“俭哥儿快坐,俭哥儿瞧着年岁不大可有表字?不想这般年轻却精熟这微积分。”
“在下表字复生。回二公子,谈不上精熟,我不过读不通四书五经、微言大义,偏爱研习些奇淫巧技罢了。”
严奉桢面色一变,不屑道:“四书五经内中伪作颇多,真假难辨,圣人教诲知晓就得了,便是再反复诵读又能如何?到最后不过是一介腐儒!这实学,才是真真儿的经世济民之道。”
此时小厮端着茶盘入内,严奉桢却上来一把扯住李惟俭:“复生且随我来。”
“啊?二公子……”
“莫要外道,你称我表字景文就是了。”
说话间出得抱夏,转到其后,便见一片阔地上耸立一物。右侧是近一丈高的烟囱;中间垒着土灶,土灶上扣着烧锅,其上有管道连着气缸;左侧则是架在铁柱子上的摆臂,摆臂两端垂下铁索,一侧连着气缸,另一侧则径直垂入水井之中。
李惟俭倒吸了一口凉气:“纽可门蒸汽机?”
“复生识得此物?”严奉桢愈发兴奋,招呼道:“来人,生火!”搓手看向李惟俭又道:“是了,拜帖上写明了复生来自金陵,十年前陈督宪(注一)曾主政江南,当是之时就造过一具这机器。”
十年前李惟俭还在京城,且不曾魂穿此身,又哪里见过?不过陈宏谋十年前主政江南,严奉桢所说的陈督宪应是此人。新晋首辅竟造过纽可门蒸汽机,这消息于李惟俭极为有用。
思忖间,严奉桢等不及小厮操弄,顾不得弄得满手煤灰,亲自动手添了煤炭,其后又有两名小厮跑来,操弄半晌升起了火。
又烧了好半晌,严奉桢眼看热气蒸腾,兴冲冲上前扭动阀门:“复生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