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缸里通了气,只是那摆臂却不曾动弹,两名小厮又过去拉拽铁索,好半晌那摆臂才磕头也似的来回摆动起来。
而后就见铁索上下提取,井中的水便汩汩涌出。
“如何?”
“果然玄妙,这蒸汽机莫非是景文兄所造?”
这话却搔到了严奉桢的痒处,其人搓手矜持道:“算不得甚么,我不过是拾了陈首辅的牙慧罢了。”
李惟俭打蛇随棍上,紧忙道:“景文兄此言差矣,若非景文兄实学造诣了得,哪里会复原出此物?若是寻常腐儒,便是将部件摆在他面前,只怕也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下手啊。”
严奉桢矜持笑笑,随即忧心忡忡道:“此物乃英吉利工匠四十年前所造,时过境迁,只怕彼辈早已造出更胜此物之机器。太宗陛下果有先见之明,泰西诸夷,什么大小佛郎机、尼德兰,都不足为惧,唯这英吉利夷是为大敌!”
李过还说过这话?李惟俭思忖着,回头儿怎么也要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太宗语录之类的翻看一番。
李惟俭附和着说道:“实学,尤其技术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严奉桢听闻此言,大起知己之感。说道:“无妨,那英吉利不过弹丸岛国,今上励志图新,只待我大顺奋起直追,不消十年,定能压过英夷。”
顿了顿,转而说道:“以复生的学问,此番入京师必定榜上有名。”说道此节,严奉桢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日我父奉诏陛见,说圣人有意三载后开实学会试。复生秋闱过后莫要懈怠了,来日总有你的前程。”
李惟俭赶忙拱手道:“多谢景文兄提点。”
严奉桢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那蒸汽机,说道:“此物好是好,就是抛费太高。熄火吧,再烧下去我这月可没银子买煤了。”
李惟俭心中暗自盘算,那锅炉与气缸都是铸铁铆接的,连接的管线都是灰口铸铁管。由此可知,大顺此时掌握了铆接工艺,还掌握了无缝铁管工艺。
可惜看不到大顺此时的铸炮工艺,不然还能推测出大顺是否掌握了镗床技术。
若果真有镗床技术,那李惟俭便有把握开发出四个标压下工作的高效蒸汽机。
他前世先学机械,后学冶金机械,工作后却坐了办公室。空暇时间一多,他便摆弄起了这些复古机械,还自己动手造过一台三缸蒸汽机。
严奉桢转身引着李惟俭回书房,二人方才落座,就有下人过来禀报:“二公子,太太让二公子寻一家井窝子换了,这张家的水不知怎了,近来吃着发苦。”
严奉桢板起脸道:“这等小事你自去办了就是,没看我在待客?”
那下人唯唯退下,严奉桢叱道:“不知所谓。”
李惟俭却心中纳罕,问道:“景文兄,这京城吃水……还要买?”
严奉桢便道:“自然要买。是了,复生新来,不知京师吃水不易。前明至今,打了不知几千口水井,奈何除去少部分是甜水井,余下的都是苦水井。苦水井打来的水,只能用之浆洗衣物。若是吃水,便得从有甜水井的水铺子买。”
京城竟然还要买水吃?李惟俭心中腾起个念头来,说不得第一桶金就应在这水上了。
二人谈天说地,多是严奉桢在说,李惟俭只偶尔附和几句,却每每能点在关要之处,于是严奉桢谈兴更浓,大起知己之感。
他又拉着李惟俭看藏书,便见书架上塞满了各类实学书籍。既有明末翻译的《几何原本》《简平仪说》《泰西水法》《测量法义》《灵言蠡勺》《测量异同》《勾股义》《睡答》等,又有新近翻译的《泰西机械》《微积分》等。
待过了申时,严奉桢命人摆饭。奈何严希尧不知被何事绊住了,一直不曾回返。吃罢了晚饭,严奉桢只得依依不舍将李惟俭送出,临行还道:“今日着实不凑巧,家父许是有旁的事。待来日复生径直登门,我来引荐,定要骇我父亲一跳!”
李惟俭笑道:“哈哈,那便一言为定。外头天寒,景文兄快回吧,我走了。”
接过严家下人递过来的缰绳,李惟俭飞身上马,朝着门前的严奉桢拱手作礼,这才兜转马首朝着巷子外行去。
缀行其后的吴海平催马与其并行,面上惴惴,这会子实在闹不懂李惟俭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前国子监祭酒、两淮巡盐御史、荣国府,如今连刑部侍郎府邸都通行无碍。
回想路上李惟俭说还要去拜访工部尚书古惟岳,倘若也如这般热络,只怕此事告知了东家,东家宁可舍了三千两银子,也要交好这位李公子啊!
想明此节,吴海平小意道:“公子,可还要去石板胡同?”
“算了,今日太晚,明日再去吧。”
行了一阵,见吴海平始终不曾言语,李惟俭奇道:“咦?怎地这般安生?”
“这不是瞧着公子在想事儿嘛,我才没言语。”
吴海平那小意的模样看在眼中,李惟俭心思转动便大抵明了其所思所想。当即笑笑,说道:“回头儿买个皮尺,交给个差事,这京师四下走走,仔细量量枯水井打了多深。若有机会,也量量甜水井又打了多深。办好了此事,少不得你的好处。”
吴海平也不提买皮尺的银钱谁出,当即拍胸脯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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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提着晚点食盒娉婷而行,刚挑开穿堂的帘栊,便见夹道里一个婆子冲着其招手。
晴雯紧走两步,上前叫道:“赖大娘。”
赖大娘轻轻捏了下晴雯的面颊,笑着说道:“事儿我都知道了,别急,过些时日总会拨你到宝二爷房里。只是你自己得守住,莫要被姓李的占了便宜。”
晴雯闻言顿时面颊晕红:“我……我才不会。”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现那精赤的上身,于是面颊愈发红润。晴雯低声道:“许是我恶了老太太,这才打发来了此处。左右宝二爷房里又不缺人,俭四爷待人温和,我留在这儿也挺好。”
赖大娘骤然变了脸色:“糊涂!姓李的不过是过路,过了秋闱就要走,到时你哪儿还有指望?只怕又要被打发着去伺候旁的。”顿了顿,赖大娘语气和顺了几分:“你且宽心,这事儿自有我操办,你等着就是了。”
说过两句话,赖大娘匆匆而去。晴雯提着食盒,不自查地蹙起了眉头。这阖府上下,谁都知宝二爷房中的丫鬟最好过,不论吃的、穿的,都比别处的丫鬟强上一筹。
昨日李惟俭点出她为何没被老太太拨到宝二爷房里,晴雯便想了许多。她本就聪慧,情知宝二爷房里人多、事儿多,先有袭人,后有媚人,她若是去了,只怕必定勾心斗角。
且俭四爷还说过要教自己读书识字呢……
思忖间,东北上的幽静小院遥遥在望,晴雯就见红玉笑盈盈将个陌生的丫鬟送出门外,瞥见晴雯,甩头就进了门。
晴雯暗暗咬牙,紧走几步提着食盒进了正房。将装着晚点的食盒放在桌案上,扭头就冲擦拭博古架上摆件的红玉道:“方才那人是谁?”
“梨香院的莺儿姐姐,来给四爷送请柬的。”红玉停下手中伙计,笑盈盈看向晴雯:“你要不拆开瞧瞧?”
“你”晴雯虽聪慧,却是个笨嘴拙舌的,吵架只会由着性子来。想起昨日便被红玉害了一遭,晴雯顿时咬牙切齿,方要张口吵嚷,就听前头传来莹惊喜的声音:“公子……四爷回来啦!”
红玉丢了帕子,转头就迎了出去。晴雯心中愈发恼火,紧忙随着也迎了出去。
那莹是个憨的,只知围着李惟俭说话,后来的红玉却先一步上来为李惟俭解了外氅。
“四爷用过饭点了?”红玉问。
“吃过了,在严侍郎家中吃的。”
红玉喜道:“侍郎老爷留饭,想来定然是看中了公子的才学。”
李惟俭摇摇头:“错了,严侍郎不在家,是他家的二公子拉着我用了饭。”
红玉就道:“四爷甫一到京师交好了侍郎家的公子,来日一准有好前程。”
“哈哈哈,借你吉言。”
晴雯嘴拙,说不出这般奉承话,于是愈发恼恨阿谀奉承的红玉。
李惟俭瞥见晴雯,见其绷着一张小脸,顿时笑道:“咦?这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没,”这龃龉没法儿诉诸于口,晴雯便道:“公子,梨香院送来的请柬,就放在屋中桌案上了。”
“哦?我看看。”
李惟俭快步入内,抄起桌案上的请柬,但见其上字迹娟秀,偏生是以薛蟠的名义写的,感念其仗义出手,邀其明日去梨香院赴宴。
请柬上隐隐泛着别致香味,李惟俭便想着,这请柬只怕是宝钗写的吧?
(注一:督宪为总督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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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贾宝玉游幻境 李惟俭遭刁难
弹指掸了掸请柬,李惟俭转头冲着红玉道:“红玉,你走一趟梨香院,替我回话儿,就说明日申时我准到。”
“哎。”红玉应了声,扭身娉婷而去。
李惟俭见晴雯依旧板着小脸,就笑道:“红玉能说会道,以后这般迎来送往的,都交与她便是了。”
“哦。”晴雯闷声应了,小脸上好似写着‘不快’二字。
李惟俭抬手点了下晴雯眉心,转头进到暖阁里,须臾捧着早间李纨送的锦匣出来,径直交到晴雯手中。
“四爷?”
李惟俭负手而立,说道:“我知你眼里不容沙子,是以我房里日后就由你来管账。”
晴雯略略讶异,旋即脸上冰释般露出笑意:“嗯,四爷放心,我定然管好。”
各房丫鬟,非得主子信重决不能让其管账,就有如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鸳鸯。老太太信重,出入也极体面,家中的哥儿、姐儿见了都要叫一声鸳鸯姐姐的。
四爷将管账的事儿交在她手上,岂不正好说明四爷更看重她?那红玉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怕四爷早就瞧出来红玉是个奸的。
晴雯心中先是得意,随即想起先前儿赖大娘所说,于是笑容敛去,一时间有些踌躇。宝二爷房里自然好,可俭四爷房里好似也不错……
李惟俭处置了身边儿的人事安排,哪里还去关心晴雯想什么?他刻下一门心思想着发财大计。这会子他已端坐书房桌案之后,寻了硬纸笺,削着铅笔思忖着下一步如何行事。
晴雯将匣子放好,袅娜行来,接过铅笔刀道:“四爷,我来吧。”
“嗯。”
李惟俭应了一声,出神思忖起来。
工业革命爆发在英伦,而同在西欧的法、意、西、葡、荷却并未催生工业革命,何也?
一个是大航海开拓了广阔的殖民地,导致英伦三岛严重缺人,缺人导致用工成本高昂,于是工厂主不得不选择用机械替代人工。
而英伦先天条件极佳,遍地都是便于开采的浅层煤矿,足可以忍受前期蒸汽机的高昂抛费。
反过来再看这片土地,人力成本极低,便是有人开发出了纽可门蒸汽机,算算成本,还抵不上多雇些人划算,于是自然便没了工业革命的土壤。
是以李惟俭若要推动蒸汽机乃至工业革命,他的对手不是英伦,更不是整个西欧,而是大顺境内近两亿的廉价人口。除非他开发的蒸汽机一开始就比人工便宜,否则断无推行的可能。
此为后话,眼前自然要着眼于第一桶金。据说四川境内的盐矿此时就打了上千米深,这凿井的技术自不用提,难的是如何封住浅层地下水,让开凿的水井取用深层地下水。
他暗自思忖,莫非要提前将水泥开发出来不成?
“公子,削好了。”
李惟俭接过铅笔,落笔纸笺之上,列出推动工业革命所需的前置技术。无缝管、压力容器、气压仪、铆接、镗床、螺纹、阀门、轴承、滚珠……
看着一项项前置技术,李惟俭好一阵头大。
忽而,一盏酽茶递到手边。他抬头,就见晴雯悄然侍立在身旁。眉头渐渐舒展,所谓万事开头难,技术上的事儿一点儿一点儿解决就是了,只要有生之年在这片土地普及了蒸汽机,就算不虚此生。
他忽而想起先前说了要教晴雯个法子认字,便随手将纸笺推在一旁,另取了一张,提笔写下了二十六个字母。亏得此时京师方言极为贴近后世的普通话,不然这法子还没法儿施展。
“去,叫莹也来,我教们个法子认字。”
晴雯正瞧着鬼画符纳罕,闻言顿时一喜:“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晴雯嬉笑一声,欢快地跑了出去,须臾便拉扯着一脸懵然的莹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围在李惟俭身旁,他便点着字母道:“这是拼音,用来给文字注音。学会了拼音,再给文字注上音,来日遇到生字就能读了。今日先教你们元音,来跟我读……”
李惟俭领着认读了几遍,晴雯极为认真,倒是莹恹恹的,显得并不用心。他也不甚在意,学与不学全在个人。
转过天来,李惟俭用过了早饭这才与吴海平骑着马去到石板胡同。
递过拜帖,与门子交代了如今所居何处,旋即施施然自行回返。那吴海平却领了差事,也不知从何处购得了皮尺,自行去城内兜转测量水井。
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李惟俭便回返贾府。方才到得宁荣街口,便见迎面行来一辆马车,左右各有小厮伴行。车厢挑开窗帘,一人正朝外观望。
瞥见李惟俭,那人当即喝道:“李兄弟!李兄弟!我,薛蟠啊!”
李惟俭早前已然瞥见了薛蟠,他实在不想与这呆霸王牵扯过深,是以一直装作不曾瞧见。如今被叫住,自然不好再装下去。
他勒马看将过去,忽而面上恍然,拱手道:“原来是文龙兄!”
薛蟠叫嚷了一声‘停车’,不待马车停下便挑开帘子露出身形,笑道:“李兄弟这是……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