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诧异道:“世叔也识得林盐司?”
史鼎笑道:“林家祖上本是列侯,与我史家多有往来,我又怎会不识?且正月里如海来了书信,内中可是将复生好一番夸赞啊。”
李惟俭心下惴惴,问道:“林盐司……没说旁的吧?”
史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好半晌才摇头道:“只说复生后生可畏,怎么?复生还要听听如海是怎么夸赞的吗?”
李惟俭方才松了口气,就听史鼎又道:“还是说,要听听我对那票盐法的看法?”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拱手连连:“敢情林盐司什么都说了啊……还请世叔为小侄保密一二。此时小侄已被架在火上,怕是实在遭受不住再添一把火啦。”
史鼎赞许道:“懂藏拙,知进退,不错。”
正要说些旁的,忽而管事儿的进来禀报道:“老爷,二老爷到了。”
“哦?”史鼎看向李惟俭道:“我这兄弟只怕寻我有事儿,复生且去花园儿转转,待午间我再安排宴席。”见李惟俭要推却,史鼎便道:“复生登门一回,总不能让复生饿了肚子回去。就是这般,我先去见见兄弟,咱们过后再说话儿。”
李惟俭无奈,只得拱手应下。史鼎去前头迎史鼐,李惟俭则被管事儿的引着进了府邸后头的花园儿。
这忠靖侯府比不得宁荣二府,前宅不过四进,后花园也略显逼仄,李惟俭闹不清忠靖侯史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施施然沿着游廊徜徉而行,不片刻便到得一片花海前。
此时暮春时节,春光正好,蜂舞蝶闹,花团锦簇。嗅着花香,忽而便听闻不远处传来姑娘家的笑声。
李惟俭绕过花丛,便见杏树下立着一秋千,一红衣姑娘荡行其间,每次高高抛起,都会洒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那红衣姑娘年岁不大,好似难得这般恣意,裙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每次跃起都会来回踢腾一番,惹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不住的劝慰:“姑娘慢一些啊,小心摔了!”
李惟俭只看了两眼便要退走,所谓非礼勿视,不想那丫鬟眼尖,瞥见李惟俭当即催促道:“姑娘,有人来了!”
“啊?”那红衣小姑娘扭头瞥了一眼,风儿却将发丝吹得遮了眼,她抬手撩动发丝,身形忽而不稳,‘诶唷’一声一个倒栽葱,自那秋千上栽将下来。
“姑娘!”
那丫鬟凑上前查看,这下李惟俭想走也走不成了。他便转过花丛,朝着一主一仆快步行去。待离得近了,见那红衣小姑娘‘诶唷唷’揉着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眉头紧蹙,着恼地朝这边厢看将过来。
李惟俭脚步一顿,这姑娘他确是见过的。行到近前,李惟俭拱手道恼:“不想惊扰到湘云姑娘了,都是我的错儿。”
“咦?”史湘云面上先是困惑,继而恍然,随即露出笑容来,朝着李惟俭高兴地摆摆手:“俭四哥,是你啊!”
“可不就是我?湘云妹妹要不要紧?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俭四哥恁地小看了我,”湘云嘟着嘴撇开丫鬟搀扶,自顾自地爬起来,拍打了身上的草屑、灰土,笑吟吟说道:“我自小儿可是摔打惯了的。”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湘云指了指一旁的秋千道:“俭四哥要顽吗?”
“好啊。”
李惟俭干脆坐在秋千上,双腿一蹬,轻轻荡了起来。湘云也坐在一旁秋千上,虽摔了跤,却依旧荡起来老高。
湘云后怕道:“方才还以为是二婶子来寻我了呢,要不才不会摔。”
李惟俭问道:“保龄侯夫人待你……严苛?”
湘云沉吟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就是管束得极严,白日里要学女学,夜里还要点灯熬油的做女红,素日里连个松快的时候儿都没有。”
她面上蹙着眉头,言语中满是怨怼。忽而眉头舒展,嬉笑着说道:“还是荣国府好,有姑祖母疼我,哥哥、姐姐、妹妹还能聚在一处顽耍。”偏头看向李惟俭:“俭四哥,听说珠大嫂子去王府做了女先生?那府里头可请了旁的先生来?”
“这倒不曾,说是要寻个仔细的,只是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
湘云便停下秋千,合掌道:“那岂不正好?过两日便是爱哥哥生儿,我又能去松快几日啦。”
哈,原来是个厌学少女啊。
李惟俭不禁莞尔。湘云此时才道:“是了,险些忘了问,俭四哥怎地来了?”
“前儿宴席上刚好碰见忠靖侯,说了几句话,便邀着我过府一叙。”李惟俭道:“这不,我就来了。湘云妹妹呢?”
湘云说道:“一早儿二叔、二婶子便张罗着今儿来这儿,我随着二婶子先来的。”顿了顿,她四下瞧瞧,压低声音道:“我是偷跑来花园儿的,俭四哥一会子就说没瞧见我。”
“好。”
见李惟俭应承下来,湘云顿时笑颜如花,娇憨着、恣意地荡起了秋千。许是瞧着李惟俭面容可亲,湘云打开话匣子,说了不少的话儿。
她自幼先是丧母,其后父亲取了续弦,没多久父亲也亡故,她便随着继母过活。贾母生怕其继母照料不周,这才将其接到了荣国府,与宝玉一般养在身边儿。(注一)
其后继母也过世,黛玉又来了,贾母便将湘云又送到史鼐膝下养着。
说道此节,湘云不无抱怨道:“早前儿林姐姐没来时,老太太还顾念着我,林姐姐一来,就只顾着林姐姐,倒是将我忘了。”
丫鬟翠缕在一旁说道:“姑娘这话不对,姑娘姓史,姑祖母如今可是在贾家,再怎么亲近,这史家的姑娘也不能一直寄养在贾家啊,传出去让两位侯爷如何挂得住脸面?”
湘云噘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抱怨一嘴,偏还被你说教一番。”
李惟俭在一旁听着,心中若有所思。好似电视剧里还有一对儿金麒麟来着?如此忖度,说不得早前贾母想的是促成宝玉与湘云。
后来贾敏过世,黛玉来了贾府,贾母可怜自家女儿与外孙女,说不得便是那会子改了心思。刚好湘云的继母也过世了,这才将其送去了保龄侯府。
或许内中还牵扯了史家内部的权力斗争,可惜李惟俭无从得知,湘云这般年岁,只怕也是无从知晓。
也是因此,湘云才与先来的黛玉并不亲近吧?
按下思忖,瞧着身旁明媚皓齿的湘云,李惟俭心中多了几分亲近,说了几句顽笑,斗得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
待笑过了,湘云又转而问起了荣国府中的兄弟姊妹,待听闻一切都好,小姑娘思忖着畅想起来,说道:“还有两天,等爱哥哥生儿那日,我定要好好耍顽一场。”
话音方才落下,隔着围墙,外间便传来叫卖之声。湘云仔细聆听,随即舔了舔嘴唇:“吹糖人儿的。”
李惟俭道:“湘云妹妹想吃?”
她先是颔首,继而又摇头:“算了,只怕绕过去那卖糖人儿的早就走远了。”
李惟俭扫量了围墙一眼,笑道:“这有何难,且等着。”
说着自秋千上下来,缓步到得围墙前,目测那围墙近一丈高,其上附着琉璃瓦。李惟俭后退十来步,助跑,纵身踩在围墙上,双脚连点两下探手便攀在了围墙上,双臂一撑坐将上去,居高临下朝着那货郎道:“来两支糖人!”
挑着担子的货郎骇了一跳,抬头瞥见李惟俭,这才慌忙应下。放下挑子,取了块糖稀放在生着火的炉灶上,待其变软,这才捏起来吹了个糖人儿。
两支糖人儿,一支胖头胖脑的娃娃,一支肚子溜溜圆的麒麟,货郎翘着脚递上,李惟俭自袖笼里摸出块碎银随手丢下,那货郎接了顿时为难起来:“这,公子稍待,小的须得寻个地方破开银钱。”
李惟俭哈哈一笑,道:“多的赏你了。”
说过一句,李惟俭返身落回园子里,须臾行到秋千前将两支糖人递过去:“喏,糖人这不就来了!”
湘云顿时满是仰慕地赞道:“俭四哥好生厉害!是了,三姐姐说过,俭四哥在武当山学过艺呢。”
“咳,是茅山啊。”
“嗯嗯,”湘云停了秋千,喜滋滋一手一个糖人,左瞧瞧、右看看,却一时间舍不得吃。过得须臾,将那凸肚麒麟递给李惟俭:“俭四哥也吃。”
李惟俭道:“诶?为何给我的是麒麟?”
湘云就道:“麒麟我早就有了,还是这胖头娃娃瞧着新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惟俭忽而醒悟,只怕史鼎让自己来花园,便是要自己与湘云撞见吧?
他四下观量,不大的花园里见不着一个旁的人影儿,只怕错不了啦。
“俭四哥怎地不吃?”
“呵,瞧着好看,舍不得吃。”
应了湘云一嘴,李惟俭暗自思忖,前儿酒宴上忠勇王特意将不相干的史鼎请了去,莫非这内中还有忠勇王……甚至圣人的意思?
与谁结成姻缘,李惟俭本身并无太多念想,他这般能为,早早晚晚要与世家大族联姻。只是湘云瞧着比三姑娘探春还小一些,这般拉郎配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罢了,如今多想也是无用,莫不如往后顺其自然。
拿定心思,李惟俭又陪了湘云好半晌,临近午时,先是来个婆子将顽疯了的湘云寻了过去,跟着又有仆役来请李惟俭赴宴。
当下李惟俭被引到内宅正房里,见过了史鼎、史鼐两位侯爷,并史家一干子侄后辈,随即隔着屏风与湘云一道用了午宴。
宴席上其乐融融自是不提,李惟俭察言观色,见史家子弟颇为守礼,且说起话来时常引经据典,便心知这史家虽是勋贵出身,却也是诗书传家、文风颇盛。
这等门风,便是没了今日的富贵,来日英才辈出,也会顺势而起。
今日只是家宴,史鼎、史鼐倒是没怎么劝酒,李惟俭自是浅饮既止。待酒宴末尾,那史鼐就道:“复生来的正好,湘云这两日心都飞了,一门心思想着去荣国府耍顽。复生待会子既要回返荣国府,不妨捎带着也将湘云带去吧。”
注一:湘云与袭人对话提到过,湘云五岁时被贾母接了去,她自己说‘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她自小又父母双亡,因此推测这个太太说的是其继母。
第104章 烧香
“啊!”
隔着屏风传来一声惊呼,却是史鼐的话落在了小姑娘湘云耳朵里。随即一声女子轻咳,李惟俭便瞥见屏风后头的一袭红衣又规规矩矩坐好了。
李惟俭笑着朝史鼐拱手道:“世叔既吩咐了,小侄照办就是。”
“如此就好。”
酒宴散去,女眷自后门转去后头的园子里游玩,屏风、席面撤下,厅堂里上了茶水,李惟俭与史鼎、史鼐两位侯爷落座,说了会子闲话便转而论起了朝政。
议论朝政自然离不得变法,如今陈宏谋主政内阁,虽不曾列出具体条陈,可古今变法无外乎那一套。
一则清丈田土、二则整饬吏制、三则内修武备、外御强敌、四则兴水利、淤良田,这本就是历代变法应有之意。最紧要的是看陈宏谋是否如前明张居正一般行那一条鞭法,这才会触及士绅的根本。
史鼎、史鼐二人虽是兄弟,见解却全然不同。那为圣人信重的史鼎对变法兴致寥寥,反倒是保龄侯史鼐言辞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李惟俭听得多、说的少,瞧着这兄弟二人暗自思量。也是怪哉,怎地史鼎此人对变法这般没兴趣?
正思忖着,便见史鼎瞥过来一眼,与那双清亮眸子对视一眼,李惟俭便心有所感。啧,这位忠靖侯只怕不比老师严希尧差多少啊。
转念一想也是,史鼎早已功成名就,受封侯爵,哪儿还用得着掺和进变法的烂泥地里?反倒是那史鼐,李惟俭一时间拿不住此人是什么心思。
未时过半,管事儿婆子进来禀报,说是湘云的车架早已准备好了,李惟俭便顺势起身告辞。
史鼎打发了自家子侄将李惟俭送出来,出门儿便见一辆油壁车停在了自己的马车后头。
李惟俭行将过去,就见帘栊一挑,露出湘云那兴高采烈的小脸儿来:“俭四哥,咱们快走!”
“好。”
见李惟俭转身要上荣国府的马车,湘云就叫道:“俭四哥,左右都是亲戚,不如你来我这儿得了,刚好路上还能说会子话儿。”
丫鬟翠缕连忙低声嘱咐,湘云却浑不在意道:“怕什么?车里不是还有你吗?”
李惟俭笑着道:“别了,车里逼仄,我过去了只怕坐不开。”
湘云没坚持,只是催促道:“那咱们快走。”
李惟俭上得马车,随即朝着荣国府回返。一路上便听得后头车架上时而传来湘云的笑声。
娇憨、率真,这般性子的姑娘娶了来好似也合适?只可惜年岁实在太小了。
车架到得荣国府,其后的油壁车子叫门入内,方才在仪门前停了,一袭红衣便挑开帘栊跳了下来,甩开随行的丫鬟翠缕,咯咯笑着边跑边嚷道:“姑祖母,我来了!”
李惟俭看得不禁莞尔,只盼着小姑娘长大了也能这般无忧无虑。他刚要回返自家小院儿,又有一辆马车行了进来。
车架停下,先行下来的是素云、碧月,瞥见李惟俭,连忙与车上的李纨说道:“大奶奶,俭四爷也方才回来呢。”
李纨自车上下来,笑吟吟瞧着李惟俭道:“俭哥儿这是去哪儿了?”
“去了趟忠靖侯府,顺道儿将湘云接了过来。”
李纨走过来道:“湘云最爱热闹,瞧着吧,这几日有的闹了。”
二人并肩而行,李纨说道:“这几日也不曾过问,俭哥儿功课温习的如何了?”
“成竹在胸。”
“呵,俭哥儿有主意就好,往后啊,这功课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顿了顿,李纨压低声音道:“昨儿本要去瞧瞧俭哥儿的,怎料宝钗寻了过来,说了好一会子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