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宫墙下已搭好的半人高的台子上,一个满身披挂威武如天神的人,奋力将鼓槌砸到面前的大鼓上。
初响如雷霆万钧,随后每一声鼓声中间间隔的时间也愈发短暂,很快鼓声如疾风骤雨,令整个直街上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那里。
伴随着越来越急的鼓声,戴着各种鬼怪面具的傩师开始登台,等到各方站定之后,鼓声顿时停歇。
那威武将军将鼓槌一摔大吼:
“子备,请逐疫”
傩师当中领头的高大鬼面壮汉以更加雄浑的声音拉开了驱傩的序幕:
“……甲作食歹凶,月弗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长安百姓对驱傩戏有点陌生,但又不是那么陌生。
毕竟前汉时长安为京都,据说那时皇家亦会让傩师们在宫城前驱傩,以示天恩。
但自从光武皇帝后,京都改洛阳,驱傩的地点也就变成了洛阳,与长安再无缘。
后来董卓倒是将天子给掳到了这里,但彼时兵荒马乱,天子无心祈福,百姓也无福消受,故而如今可谓是完全难以想象的迥异之景。
还不待驱傩完毕,百姓中便有人轻泣,相顾泪眼。
张既则是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应当不会认错,那击鼓的必是锦马超,雍州口音相当明显。
而这傩师头领即使戴着面具,他也能一眼认定,必是张翼德将军!
“若是无此乱时,三弟即便不从军,也能当个好傩师。”
茶陵酒家顶楼上,刘备抱着阿斗如此评价道。
此前顾虑甘夫人体弱以及战事未定,故而刘备未让家眷跟随。
但后来甘夫人来信称经张仲景汤剂调理,身体已好转许多,兼之长安安定,最终在十月时便遣人手将家眷接了过来。
“益州卒得返,成都父老皆念三将军恩情,若为傩师,益州百姓定当鼎力支持。”
刘备扭头,迎上了说这话的人的一汪秋水,他也不避,大大方方点头道:
“吴娘子这么说,三弟若知必然欢喜。”
吴氏女随甘夫人和孙夫人一起北上来寻他,也算不上意外。
或是定了关中令刘备心态发生改变,也或是阿斗说了许多吴娘子亲切待他的之事。
益州时一味避让的想法已经不复存在,刘备心底如今浮现的想法是:
不知吴娘子的婚事她自己能做主否?
但想到她说的话便让刘备捎带想起来夏侯渊,更是想起来了如今还滞留长安的张,心下一时间有点踌躇不知该如何应对。
拉回刘备注意力的是下巴上的痛楚,一低头就看到阿斗正在拽自己胡子:
“爹爹说了,今日除夕不言公务。”
刘备只得一笑,出言保证必然遵从,阿斗这才展颜一笑。
不过脑内还是难以遏制的想到了久镇荆州的二弟。
希望明岁的除夕,三兄弟能齐聚一地,如那二凤皇帝诗词所说,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吧。
盛大的驱傩仪式给长安带来的是忆昔日强汉的感慨,而接下来的铁树银花给长安百姓带来的便是无尽的惊叹。
壮汉赤裸登台,击铁水扬空,灿烂星火在松柏枝上迸射,将这座“树台”妆点出夺目光彩。
千花绽树,星落如雨,纸灯琳琅布满路。
呜呜丫丫的丝竹之声响了起来,这是刘备尽力寻找收集的乐器,孔明与庞统花费了一日寻会吹奏者,尽力编曲后在此时奏响。
说不上有多好听,但刘备听着楼下百姓的赞叹,知晓对他们来说这已经够了。
敲打铁水造铁树银花的壮汉已经换了三波,但百姓们依然观看的如痴如醉。
最终还是一个将军出来大声宣布称准备的铁水已用完,百姓们方才依依不舍作罢。
至此依然未完,不知何时方才唱傩戏的台子上已经布满了小灯,不过皆未点燃,密密麻麻约有近千盏。
刘备小心抱着阿斗靠近了阑干观看,他对整个流程心知肚明,因此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孔明一袭正装出现在了台上。
认真想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孔明穿着宽袍长袖,红黑相间,饰玉带花靴绶冠,配上严肃的面容,与那光幕中的诸葛丞相也有了五分神似。
而他的军师在台上讲的话,借助军士大声呼喊,整个直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言辞间并无繁文缛节,说得相当直白。
即便是不识字的老农也将其中意思听得明白:
这位军师说从董卓使关中沃土毁于一旦,到如今三秦既定户有余粮,关中的乱世已然结束。
而如今台上有明灯可飞天,若在场有双亲俱殁于乱世者,可登台点灯为父母魂灵祈福。
说罢,这位军师便肃容束手站在一旁。
街上百姓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面带哀色登台,从军士手中接过火折子吹燃,小心点燃了最近的一盏灯。
眼见着这盏灯摇摇晃晃飞起,这个年轻人便倏然泪崩,跪地对着那盏飞上天空的小灯连连叩首。
而很快,便有更多人登台,那个火折子在这些沉默的人当中依次传递,很快有人在街边货郎那儿借了火折子登台点灯。
千灯齐飞,好似一个个无言的魂灵一般在长安上空飘荡,上承天河,下接百姓,就连刘备一时间都有了错觉,似乎这简单的小灯真能承载魂灵,令阴阳两隔之人沟通一般。
有这般感觉的并非只有刘备一人,他亲眼见到也能听到,下方百姓有人朝着这片灯河嘶吼,有人泪水涟涟的大声呼唤着一个个名字。
或诉家中琐事,或倾诉对亲人思念,或相告平安。
入目所及,在场之人无有不悲者。
“爹爹,我想姨娘了。”
刘备低头,看到阿斗眼巴巴看着他,眼底似有水光。
他轻叹一口气,将阿斗抱紧了两分,抬头凝视着那一片千灯天河,似能透过其中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身影。
孔明肃手站在台上,看着在场未亡人念亡人之景,瞧着身边士卒一个个或面有不忍或目光发直,应也是想起了已逝亲人。
最终他面无表情仰头看着天空,袖中双拳微微攥紧。
长安城南,张看着北面天空上的星星点点虽不明是什么情况,但他忽然很想念自己邺城的家人了。
……
不同于汉长安的飘雪之景,李世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感叹这七月天气炎热了。
不过相比起天气炎热,更为焦灼的是他的内心。
好在看过光幕的十日后,终于有信使来报:
“代国公押送贼酋,已至长安西金光门!”
李世民直接跳了起来,将早已想好的回答丢了过去:
“命其押俘绕行至城南,从明德门进城!”
中国古代宫城前的直街一般都有充当广场功能,非常宽。
汉宫城前直街宽度45米,约为现在的双向十二车道或双向十六车道。
隋唐宫城前直街宽度441米,按机动车道最宽的3.5米计算,大概是双向一百二十六车道的宽度水平。
第504章 鲜花着锦道
唐长安的规划方方正正,每面皆有三道城门以供进出。
但若是与唐百姓说起来“何谓长安正门?”
那最终得到的答案往往都一样:“明德门”。
长安城南有安化、明德、启夏三门,明德门位正中。
明德门的门洞有五,时人称天子五道门,亦有国门之称。
过了明德门便是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街,因位于长安中轴线,且南北长五千余步,东西宽百余步,故亦有天街之称。
沿此街向北尽头便是皇城的朱雀门,继续向北穿越皇城便是宫城的承天门。
入了承天门向北,穿越嘉德、太极两门,便可直趋太极殿,朝觐中国之共主、大唐之天子、千邦百国天可汗。
对来此朝觐的番邦使节来说,完完整整走完这条路后拜见天可汗,归国时便已可称荣耀。
对凯旋的将士们来说,经此行于天街夸功,于朱雀门献俘,再由主帅入太极殿表功,亦可称雄也。
故此,暂时驻扎在西门的凯旋将士们闻听诏令要他们绕长安半圈至南门入城,不仅没有丝毫怨言,反而一个个脖子伸的老长,愈发迫不及待了。
“学博,去岁大胜擒那颉利,陛下何以未有此令?”
裴行俭略有好奇,下马躬身听完天使宣口谕之后,好奇问道。
军中能被裴行俭用以学博这个与夫子无异称呼的,也就只有李靖了。
在凉州操练军马,与土人洽谈或收买或刺探情报,随后又马不停蹄兵分数路至青海决战,最终得擒贼首后又马不停蹄的返回。
已经六十一岁白须飘飘的李靖双目虽然依旧有神,但眼底的倦色也再难掩饰。
在裴行俭的伺候下重新上了马,闻听弟子如此询问便摇了摇头道:
“陛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此前能于定襄大胜,举国皆称功,然陛下称其为雪耻。”
“雪耻之事,自刻不容缓。”
随即李靖喘了口气,侧头交代副官一声让其将谕令传下去,凯旋之师向南改道明德门。
侧耳听着麾下将士的欢呼声,李靖脸上浮现一闪而逝的笑容。
眼看着裴行俭也上了专门为他找寻的青色小马驹,便拽了拽缰绳让马儿动起来,继续道:
“而如今,灭吐谷浑乃为国嘉功,自然须走天街,于朱雀门献俘。”
“以壮我唐威势!”
威势这两字李靖咬的极重,随后这位老将军看了裴行俭一眼凉州半载风霜依然难掩这张脸庞上的稚气。
毕竟此子年岁不过十三,这般年纪令他颇有艳羡,于是便顺口若有深意的交代了一句:
“稍时待入长安之后,尔须谨记勿放浪形骸当克己,如今日宣威唱功之事,后必多矣。”
裴行俭懵懵懂懂的点头,灭吐谷浑之战他很难冲锋在前,但无论是策略的制定,还是伤亡军卒的照顾,亦或是得胜后的擒俘,李靖等人都未避开他。
这些经历使得裴行俭逐渐褪去了此前在弘文馆被赞“神童”时沾染的浮华,整个人开始透露出几分与稚脸不相称的沉稳。
骑在马驹上,轻夹马腹让这个小马驹跑快点跟上李学博,但裴行俭心下亦有感慨。
犹记得去岁圣上于顺天门受俘,当时整个长安喜之若狂,弘文馆的那些王孙子弟也基本都作鸟兽散跟父母去看献俘。
裴行俭自己怕去天街上挤着出意外,但又不舍得花钱登酒楼观景,最终便是在弘文馆一个人练字度过了难捱的一日。
那一日他便立志,必以文名动天下!
至于为啥不马背取功劳……只能说父兄的下场让他心有戚戚焉。
但没想到啊,时也命也,不过短短一年,他裴守约竟成了被注视的一方!
沉浸在这种快乐思绪当中的时间过的似乎都格外的快,还没等他将余思再回味五遍,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便在他耳边骤然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