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踏上了这片土地,穿着靴子使劲踩了两下好似在确认真假一样,随后才放心开始指挥着巨船“卸货”。
首先是前三条船只上依次下来的精卒,不需要过多吩咐,自动开始有人平整土地,有人去收集干柴,炊家子们开始埋锅造饭。
最后一艘压船小心尽力靠近靠近岸边,一匹匹骏马被从船上小心运送了下来,这些在船上一副蔫了吧唧样子的马儿踏上土地之后也开始慢慢恢复精神。
早先下船的健卒们迎了过去分别领走了自己的战马,牵到一边尝试给马儿梳理照料喂食豆料,力求短时间内熟悉起来。
最终运送到岸边的是一箱箱的甲胄、武器、乃至于马匹护具,自有人拆箱分发。
犬上御田锹自是不愿下船的,他趴在船舷上亲眼看着这群唐人一个个吃饱喝足,互相帮助穿戴铠甲,那些盔甲一层层的还分了腿上胳膊上以及内外层等等,显得分外坚实,根本非寻常兵器所能破也,他好似明白此前这位国公所说的“奴不值称兵”的意思了。
岸边吃饱喝足的李世穿好铠甲,在亲卫帮助下上马,马鞍两侧挂轻弩佩刀,手执一柄长槊冲天而举:
“好儿郎们,随我来!”
骑兵举槊,步兵举刀,金铁交鸣声中是如炸雷般的大唐雅音齐喝:
“万胜!”
第532章 破贼
犬上御田锹身处五牙船上凭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清楚看到了岸边的一切。
唐军不过千余人,千余人当中骑兵至多不过四百。
但仅仅这不过千余人奔腾起来的气势,却仿佛能摧破富岳山一般。
犬上御田锹流连于唐长安的繁华,沉醉于那些将士能执酋献俘的声威,沉浸于番人作奴不敢怒的骄矜。
但此刻眼见这千余赤衣唐军犹如佛门业火朝着飞鸟燃烧,这副燎原之势让犬上御田锹战栗起来,打从心底明白了自己为何心心念念想要入得唐籍奉长安为故乡。
心中的些许芥蒂仿佛被一刀砍去,顿时消失再也不见。
心急之下犬上御田锹甚至来不及请求下船,干脆仗着会水直接翻身跳了下去,让在岸边目送李世离开的刘仁轨惊诧莫名。
遣人将这倭使捞了起来后,遥遥便听到这人在那里大喊:
“刘将军,臣下虽为国公献飞鸟图,然舆图所示终究不准。”
“臣下请为国公带路!臣下识得苏我氏贵人!臣下愿立功啊!”
犬上御田锹无马,这些肺腑之言李世自然听不到。
在船上时他已经根据倭人的献图与亲兵研究过这飞鸟。
或是因为深居倭岛内里的缘故,而且有重重地利,兼之这倭岛的平坦地形分外珍贵,故而此地并未铸城墙坞堡一类的麻烦事物。
倭国大王与各家勋贵根据自己所占据的土地方位居住,流民奴仆围绕勋贵生活,最终这些以勋贵名姓所围绕的一个个聚居点,共同构成了整个飞鸟。
而其中连成一片的平坦田地,也给唐军斥候策马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不需要特意吩咐,斥候当中的伍长已经带着麾下轻骑各自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方向搜索了过去。
李世则是缓缓驱动着战马与本阵一起,不急不缓朝着这飞鸟以南行军。
根据倭使提供的情报,苏我氏如今在这里备受尊崇,飞鸟以南土地最为肥沃平坦,且还有两条河流灌溉,极为丰饶,均为苏我氏之私田。
他看到一个个在大唐很难被称为“人”的活物,身上挂着一些不知是树叶还是绑起来的干草一样的东西,似是为了御寒。
他们蓬头垢面身材矮小,一个个用简陋的木片或双手,在眼下这十二月依然还尽力在田中刨土,似是想要找一些吃的。
看到唐军卷了过来,他们也只是停下手中活计,一个个呆愣抬头,一言不发与行进的唐军相互瞪视。
途中偶尔会有一些与这些民奴有别的倭人,见到唐军或大叫着呜呜糟糟的话语拦在前面,或一言不发反身逃窜。
拦路的皆尽射杀,逃走的李世不管不问,只是又下令:
“且慢一些。”
骑在高头大马上,李世从胸前掏出千步镜极目远眺看得更加清楚。
他眼见着那些似豪奴的倭人反身皆逃进了远方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庄,随后这座庄子开始沸腾起来,不断有人进出奔走,皆指指点点朝着他这边。
继续前行,那些先前似乳燕投林散出来的斥候一个个如倦鸟归巢一般,纷纷回到队伍,也将李世手上那副简陋的舆图补充得愈发完整。
等到最后一伍斥候归队,那苏我氏拥聚起来的私兵也堪称是近在眼前。
此时李世倒是觉得此前那倭使似乎并未夸大,毕竟单单眼前便已经聚起来了万余人,根据斥候的回报这般巨庄在后面至少还有三座。
即便身高不足唐军,武器不如唐军,甲胄可称没有,但万余人聚在一起也堪称无边无际,使得身处其中的倭人底气空前足了起来。
一个似是头领的人骑着一匹矮马出列,明明人矮马矮的情况下,一番叽里呱啦的话语却讲出了趾高气昂的感觉。
李世听不懂,但能清楚看到这倭将身后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欢呼起来仿佛如怒涛一般,竟隐隐有了三分骇人之感。
但唐军根本不吃这一套,作为经历过隋末之乱的老将,而且不少士卒有过与夜袭定襄与那突厥人临阵搏命的经历,故而一个个脸上反而泛起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之色。
好在,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家将军的下令。
“聒噪!”李世神色如寒冰,语言的差异以及对方不知死活的态度,让他彻底失去了与对方言语沟通的兴趣,唯余下心中冒起的一股无名之火。
战马止步,李世抬起了手中的长槊前指下压,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不过千余人的队伍,不需要将官下令,唐军健儿顺势按照自己最熟悉的方式,用弩箭告知对方战争已然开始。
六百余步军分三列起弩,前端略微上抬,对着对面那无边无际的人潮扣动机括。
战场上没人会有兴趣看自己弩箭是否立功,第一列军弩射出之后便蹲了下来重新上弦,好让身后的弩兵得以继续泼洒弩矢,随后再蹲下上弦让第三列出手,如此循环往复。
六百余人射出的弩箭顿时让倭军倒了一小片,但这对于万余人的队伍来说几不可见,最前方的倭将见势不妙早已退了回去,藏在阵中也催促着下令,但直至第一列的唐军已第四次上弩,方才看到对面的倭人推搡着冲了过来,而且口中依然还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不知名的话语。
但这些对唐军来说全然无用,即使那倭人离第一列已仅百余步,但他们依然有条不紊的上弦、端弩、起身、射出。
直至倭人迫近至四十余步,第一列一直冷眼观察战场的军官方才吼出了短促的命令:
“弃弩!”
“弃弩!”
这条命令经过士卒口口大喝相传,一时间反倒撕碎了最前方倭人的心神,让他们步伐短暂的滞了一下。
后方“鹤立鸡群”的骑马倭将看得清楚,那些此前无情收割着他家私奴的珍贵器具,被这些人无情的扔在了脚下,这顿时让他极为心疼,顾不得此时在战场上直接用倭语大喊道:
“把那神物捡回来不要踩碎了!”
生长在这里的人自是没有战争的概念的,豪奴第一时间将这个命令叱骂着传达了下去,结果在前方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但唐军不管这些,弃弩只能算半条命令,实际上所有唐军在弃弩之后就伸手握住了在战前就插在面前的刀柄。
直至此时,后半条军令才经过袍泽之口传了过来:
“横刀!”
“横刀!”
横刀自鞘而出,六百条雪练在飞鸟府的土地上绽放,似白鸟振翅而飞,又似白雪自平地扬起绽放光华。
雪亮的刀光在赤色唐服军阵中亮起,一时间有了妖娆夺命之美感。
远方的倭将看得呆了,他从未想到,利刃切透肌骨竟可以这般顺滑,几乎本能便用倭语继续大喊:
“拿把刀献上来!”
但他丝毫没有留意到的是,被这些横刀利刃所指着的最前列倭军们,士气已然溃了。
武器的差距,甲胄的分别,身高的劣势,再加上玩闹般的命令,使得与唐军接战的倭军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迎接这支未知敌人的利刃,运气好一时未死的还能往前仆两步,倒下之前用手中磨过尖头的木棍朝着唐军奋力一戳,然后用生命最后一瞬看着那木棍被甲胄崩的粉碎。
前面的想往后退,后面的想往前推搡。
神胆俱丧者仓皇回首,利欲熏心者奋力向前。
浪头回卷与后方互相拍到了一起,但这都拦不住舞横刀如林的唐军如墙推进。
铁马掌踏在地面的声音有点沉闷,偶尔会有踏到石头的会带出一声好听的交鸣声。
不需要详细去安排什么战术,眼见双方步军绞杀在一起,李世也是随着本能,轻夹马肚开始摧动骑军。
比起来平时征战,此时这长槊还要额外再往下压一点,这让李世极不习惯,战马疾驰的速度也让他没时间去调整这一点不适。
敌人如今前军倒卷的局势落在李世眼里便是千疮百孔的后防线,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挑,骑军就直直撞进敌军后方的薄弱处当中的一个。
只是一冲,倭人的后军也有了溃散倒卷之势。
毕竟对他们来说,勿要说骑兵,就连马匹这个概念都陌生得很。
倭地本无马,百济相济之。
几十年前苏我氏在与百济国搭上线之后,才通过种种代价从百济引入几十匹矮马,这些未曾一见的坐骑迅速成为苏我氏自我标榜为贵姓的标志。
而如今这批陌生敌人所驾驭的高头大马,将倭人此前所建立的认知击的粉碎。
若骑马者为尊,那这批神人岂不是贵不可言?
尤其是在亲眼见着这批神头领骑着的巨马人立而起,直接用前脚踏死了苏我氏贵人,倭军的士气更是直接滑落至谷底。
只不过士气彻底崩溃之后,这些人并不逃跑,反倒是就地跪下将脖子露了出来,一言不发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
而这副姿态很快蔓延至全场,使得刚刚来了一些手感的骑军步军皆面面相觑。
李世只感觉心中的无名火更盛了,狠狠呸了一声,李世扭头令道:
“出一伍,回去把那犬上什么,或者那个倭国和尚寻来。”
亲兵得令,调转马头带着麾下认准了岸边方向疾驰回去。
还未下马的李世则是催的更急了:
“此为一者,往南还有贼寇三部,清扫军械继续前行!”
此前丢弃的弩机皆要回收,插在地上未拔的刀鞘也都重新纳入横刀带走,随后唐军对引颈待戮的敌人看也不看,互相谈笑着再度上路向南。
往岸边奔行的这队骑兵远远便看到有两艘巨船已经离开了岸边暂时停在内海中央,眼看便是要威慑周遭的模样。
好在将军要寻的倭使也在岸边,倒是省却了许多麻烦。
面对唐军的征召,犬上御田锹完全没有任何不愿,几乎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爬上了马匹。
李世的亲军也不废话,沿着过来的路再度返回。
在犬上御田锹的有意打听下,方才这支唐军的战绩也被几个骑士讲了出来。
并无任何意外,犬上甚至有一股理所当然之感:
“上国雄兵,皆勇冠三军也。”
这话让几个骑士很是受用。
随即一个年轻骑士讲出了心中忧虑:
“伍长,我等这一去一返,将军不会不等我等吧?”
伍长当即斥道:
“战场生机须臾之间,岂能如此说?”
“伍长莫要说笑,这战场上胜机只要弯腰就能捡到。”
这番说辞引得其他几位骑士高声赞同:
“是极,就没打过这么轻松的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