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自应天起家,十七年有余,幸得见爷爷,终有今日,以期伺候您老终老,此志不逾。”
“然事有变迁,人有祸福,孙忧爷之殚精竭虑,不愿爷伤,便控唐塞儿于中宫,以期连根铲除白莲及邹氏。”
“彼其无一不为心头大祸也。”
“孙曾言唐塞儿,若得满意,自当释放,遂与之相处渐生情愫,又知其性本善,实为苦命之人。”
“男儿一诺许千金,更因不愿爷之伤心,故此布局,局之大,孙渐无法承平而控,乃至事态愈发严重,此孙之能力薄弱也。”
“孙无意欺瞒爷爷,然孝与信,孙实难以平衡,无奈之下,辜负爷之恩,此孙之不孝,古人重信,孙虽不比古人,然则之大明立足于世之根本,乃在信也,礼乐崩坏,则国乱,国乱,孙无颜于世。”
“孙自离去,祈爷毋挂念,天已入冬,爷万望平安,国事操劳,孙祈爷将国事交于二弟允而代劳,万事以身为重。”
“怀愧为人子,愧为人孙,怀之微末,始终不得爷之万一,于国之掌控,于家之平衡,于信之许诺,如是种种,实纠于心,而难决断,此孙软弱也。”
“爷爷,对不起,我依旧太弱了,我依旧很难优柔寡断,可我不知该如何选择,如果换做爷爷,爷爷会如何抉择?”
“爷爷你教了我很多事,可从没有教过我在面对情、义、国、家、孝孰轻孰重,孙儿也判断不好,孙儿惭愧。”
朱元璋抿嘴420咬牙,握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件和张天掷地有声的请教。
他踟躇了。
事情的原委他从没有去查过,也不想查,他就是觉得张天背叛了自己,很主观的就这么认为。
古人常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朱元璋执政一来广开言路,非但有锦衣卫还有都察院科道言官。
他需要谨慎的听听大明各种声音,然后在给自己每一个执政的措施下决断。
在国事上,朱元璋雷厉风行。
但在家事上,朱元璋却从没有想过兼听。
而今看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件,朱元璋心里五味陈杂。
他沉默的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许久许久,面对张天的请教,他竟一时间也难以给出答案。
做老的都开始踟躇,做小的能怎么选择?
且自己着实也没有教过张天如何在礼乐情义之间抉择。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张天占四,朱元璋占四。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东西,又有什么权力去要求张天做到?
他将书信缓缓放在桌子上,起身,找了一盆水,一片布匹,缓缓地开始擦拭张天的书桌。
他的动作很慢,更像是在思考。
良久后,他将抹布放在桌子上,背着手走出书房。
“吕芳。”
太监们在就在外等候着朱元璋的呼喊。
“奴婢在。”
朱元璋道:“着内宫安排宫宦婢女,按制送与清宁宫。”
吕芳一愣。
朱元璋背着手朝前走去,脚步顿了顿:“宣蒋,养心殿!”
想要改变这个社会体制,并不在于政策多么伟大,再伟大的政策,执行不到地方,依旧一纸空文。
朝廷依旧尾大不掉。
改变的根源,在于思想,思想的改变,在于儒家。
曾经被张天看不起的,封建社会愚人的儒家教条,此时却让张天缓缓重视起来。
代入后世教条的观念看这个社会,无疑就是自欺欺人,执政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热血,不是人云亦云的说教。
有人善辩,为何善辩,源于知识的匮乏;因为看事务,只懂得看一面,没有足够的知识去支撑他看到事务的另一面;当你不断加剧自己知识积累,你会发现,固有的观念,也会存在错误。若一天你懂得沉默下来独立思考,懂得不会人云亦云的时候,你才真的开始蜕变张天。
这是张天在这九天内沉下心来,一直在思索的事。
为何儒家教条被封建社会奉为圭臬,古人不缺聪明人,明知道会固化思想,为何还亲手将儒家推向神坛?
因为它能控制人心,因为它能统治阶级!
换一句话说,如果法家、阴阳家、墨家等等的思想,都主在束缚礼乐,维系统治,那任何一派学说,都会在封建社会被推向神坛,仅此而已。
张天在试执政一年时间年,试图做过许多事,唯一算是完完全全成功的,便是驿站的改革。
街肆的改革、道路的维修,甚至改火耗、改归公,都算不得成功。
上行,未必下就孝,地方上以士绅大地主为单位的团体,依旧会阻止任何对他们不利的国策。
地方官府却又不敢得罪地方士绅,武乱年间还好,但现在是承平年代。
地方官府需要依靠着士绅来治理百姓,维护安稳,这关系着他们未来的政绩官途。
如果士绅不配合,地方官府寸步难行,任何事都不可能大刀阔斧的推行下去。
这也是张天在这九天在独立思考的事。
那么许多他设计很好的改变政策,譬如开海、开公办学校、开医疗机构、加强公路交通建设,甚至土地改革、税收改革、丁男户籍制度的改革等等,他需要怎么游刃有余的推行下去?怎么才能让大明国富起来?
前面还好,毕竟于地主阶级没有多大的损害,因为这些都是朝廷的开支。
可后面的事,都是朝廷要从他们嘴中夺取固有的利益,以丰盈国库,每一项的推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更别提未来还需要削藩、削减宗室俸禄。
一件件事,没有一件不是难办之政。
或许可以做个暴君,不听从自己的全部杀了威慑。
朱元璋杀了一辈子人,结果呢?如果执政能暴力威慑,威慑之后下面的人就会言听计从,那这个江山就太好治理了!
可这只存在逆之中,现实并非如此。
这九天,张天偶尔会思考许多事,现在心里又多了几分感悟,但还没具体成形。
不过现在他显然考虑不到这些。
应天大街相较于镇江府,则来的更加繁华似锦。
街肆上人群熙攘,张天平静的走在人群中,身着平淡简单,但身上气势更加沉稳淡然。
几名中年汉子很难不注意到人群中的张天。
他们谨慎靠近,随即一个头目大惊失色:“殿下?”
张天没理会他,也知道他是锦衣卫的,他依旧自顾自朝皇城走去。
他需要思考,思考怎么和朱元璋解释。
那名锦衣卫见张天并未理会自己,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几名小旗迅速抛开。
“是打算将我抓去锦衣卫?”
张天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那锦衣卫小旗忙道:“卑职不敢。”
“那就不要碍眼,滚!”
等那锦衣卫离去之后不久,前方又出现几个人,为首的赫然是何广义。
“殿下!您……您可算回来了!”
何广义喜极而泣,急速奔袭到张天身前:“殿下!您,您怎生……”
何广义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披在张天身上。
他感觉张天又变了一些,但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廖家兄弟被释放了,老爷子前两天就放了廖家兄弟。”
何广义一边尾随张天,一边给张天介绍京师这九天的情景。
“刘夫子和方夫子正在和一些后进的国子监夫子辩驳,刘夫子和方夫子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今天还有千名学生在洪武门外叩阙。”
张天默默的听着,直到这里,才愣了愣,道:“谁干的?”
何广义道:“应当是徐姑娘。”
张天点点头:“这丫头,下手还是狠,如此一来,要有几名学生被关刑部了。”
何广义道:“刑部那边是咱们的人,杨大人是偏着您的,明显对这些事不闻不问。”
“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皇爷似乎没有精力批奏疏,所有奏疏的分门别类工作都交给了朱允。”
张天嗯了一声,道:“看来朱允是阻塞了言路,所以方孝孺和刘三吾……哦,妙锦才导演了这么一出?”
何广义摇头:“卑职看不明白这些,不过现在千名学生还在洪武门外跪求叩阙中宫。”
张天哦了一声,又问道:“皇爷爷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何广义摇头:“尚且不清楚,不过皇爷已经不理朝政有些日子了。”
张天想了想,忽回头看着何广义,认真的问道:“广义,你觉得我错了吗?”
何广义摇头:“卑职不清楚,卑职只是知道,殿下既然如此做,那么殿下一定认为是值得的。”
张天笑道:“嗯,我觉得值得的。”“成了,我既然回来了,你等就且安心吧!”
何广义忙不迭卖力点头,“殿下能想通就好。”
张天愣了愣,旋即苦笑:“并非我想通了……或许是想通了。”
何广义挠挠头,一脸迷茫。
天jin桥外的广场上,跪着许多学生,张天远远看了一眼,有些动容和感慨。
自己的任性,让这么多人买单,他于心有愧。
他身后站着的更多的人,但依旧选择了任性,这是对很多人的不负责任,可张天从没后悔过自己任何的决定。
“你去将刘三吾和方孝孺叫来。”
何广义听了张天的话,急促离去。
不远处,两名老夫子神色明显一怔,然后就蓦地回头,忽看到张天安静的站在后方千步之外。
两人神色一顿,随即急促朝张天奔袭而来。
见着张天,方孝孺劈头盖脸的厉声批评道:“殿下!”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可知道京师多少人心系于你?”
“你可知道,你若再晚点回来,你的皇储都要拱手让人!”
“这是你希望的吗?这么多人在为你着想,你一声不吭的便跑了,你对得起我们吗?”
刘三吾微微拉着方孝孺。
方孝孺眼眶越来越红,继续哽咽道:“老夫曾想过以死明鉴皇爷,为殿下争三分清白,何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