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叛逃,非但给所属地大幅度降低丁银,亦会让接纳之地瞒报人口。”
流民,一直是困扰封建社会最头大的一个问题,各朝皇帝都在想尽办法解决,然而收效甚微。
到明朝,因为赋役制度的改变,这种问题更加凸显出来,直到明末,崇祯实在遏制不住大面积的流民造反等各种局面,最终导致国家灭亡。
“而孙儿治力改变的永不加赋,其实只是维稳人口的一个政治手段,规定滋生人口,永不加赋,而各户人家,丁男一旦亡死,则可将滋生的丁男予以对冲,如此不出十年之内,便可达到永不加赋的目的。”
“大明制度下规定,凡五军、士大夫等军、功名在身阶级,可不予纳丁税。”
“问题的根源在此,士绅有功名傍身,其本身可不缴纳丁银,其部曲、奴隶,亦可不予征收,此为国朝笼络士大夫阶层的人心之策。”
“国朝需要士大夫阶层,帮着执政者治理百姓,可问题就规定在其部曲、奴隶等家眷不征丁银之上。”
“流民或逃避缴纳丁银的百姓,只要逃入到士大夫门下,丁银便可不予缴纳。”
“更有甚者,无数流民也会逃入皇庄,在皇庄内亦可不纳丁银。”
“由此便可产生一个问题,当一部份人口逃亡之后,地方衙门依旧要收取定额的丁银,那么这部分的税赋就会转嫁到同村同乡其余人口之上,如此一来,他们的赋役更加严重。”
“皇爷爷,我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发现这个问题,虽说现在它还不严重,但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之后呢?”
“谁能控制住人口流失和赋役严苛?”
朱元璋愣了愣,仔细在品味张天这些话语。
老爷子听的似懂非懂,时而蹙眉,时而点头,有些雾里看花,道:“嗯,你说的问题,若时间一长,确实会危害国本,可话又说回来,你说永不加赋,那咱大明的钱哪里来?”
张天道:“孙儿并非要将田赋给取消,只是取消了丁男的赋役。”
“每户人家的丁男,都需要负担一定的徭役任务,他们需要给地方官府或者朝廷生产丝绸、棉花、酒水、黑石等,若是不想承担严苛的徭役,则可折色银,其实就是变相增加朝廷和地方财政。”
“敢问皇爷爷,每年入内帑的非皇庄财政,有几何?”
朱元璋沉默一下:“不多,内帑的大头在皇庄。”
张天笑道:“既如此,永不加赋就是一个伪命题罢了,只不过是稳住人口流失,取消丁男的人头税,不在让他们承担严苛的徭役,如此一来,让丁男全身心投入到田赋种植之中,又有何不可?”
“可国朝损失的,也只是皇宫内帑,也就是咱爷孙的利益,虽然损失一些,但皇爷爷也说了,内帑的主要收入不在丁男,而在皇庄,皇庄每年的进贡,足以稳定内帑的开支。”
“而这条唬人的政策一旦下去,皇爷爷您觉得百姓会怎么看你?”
朱元璋双目陡然眯了起来,眼中射出道道精光。
“哈!”
朱元璋不动声色的道:“你这几天在外面没白待,有搞头。”
说罢,他又沉默一下,道:“但这其中,始终还是牵扯到士绅阶级的利益,因为这项政策出来,那么他们的部曲和家奴就会急剧减少……唔!”
朱元璋在沉思,虽是牵扯到士大夫群体的利益,但未必不能推行下去,总体而言,滋生人口永不加赋,确实是一项行得通,且能稳定人口,增加自己帝王政治功绩和名声的重要措施。
在老爷子看来,只要不侵占小民利益,能稳住士大夫群体,那么这个政策就大有可为。
不过这其中必然会遇到重重阻挠。
张天看着朱元璋道:“革新的本质在于士大夫群体,想利用好士大夫,在于思想固化,怎么能将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给捧上天,让其从嘴中吐出一块肉,这是这件事最难办的一环。”
朱元璋嗯了一声,点点头:“不过不着急,像你说的那样,这件事咱爷孙可以徐徐图之,你爷爷看不到这一天,你可以,你看到,咱重孙可以,不过兼听则明,这件事还需和六部国子监商议。”
张天点头:“是!孙儿也不会头脑一热想到一处是一处,只是将这种想法先抛出来,具体的实施定非一朝一夕可至。”
朱元璋笑了笑,随后意识到什么,渐渐板着脸:“你他娘的!咱气还没消呐!你少和咱转移目光!老子差点被你绕进去!”
“你个不孝的小东西,出去一趟,带了这点东西回来,就能哄好咱?啊?”
张天无奈的苦笑,道:“爷爷,这茬事还没过去么?”
朱元璋越想越气,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小肚鸡肠’的道:“还这茬事?这还不是大事么?”
张天点头:“是大事……”
他左右看看,然后起身离去0
朱元璋一愣:“你还不经说?又赌气?”
眼看张天起身,朱元璋略显紧张。
张天并没有走远,左右看看,抱着花瓶走来,道:“要么……爷爷砸我消气?”
朱元璋一愣,旋即哭笑不得,恶狠狠瞪着他,“放屁!这花瓶是宋徽宗时期的,砸你不浪费花瓶?”
老爷子当初对代王都下过狠手,什么花瓶在老爷子眼中值钱?
张天哦了一声,又将一旁桌子上的高大细长的铜灯给拿下来,道:“爷爷!用这个抽!”
朱元璋怒道:“更放屁!你把铜灯抽坏了,晚上怎么批奏疏?”
张天沉默片刻,道:“吕芳!去找一些藤条来!”
吕芳隐约有些发愣,心里苦不堪言。
你爷孙两这分明就踏马一个心疼舍不得,一个在演戏给另一个看,然后让咱家受苦啊?
咱家敢拿藤条过来让老爷子下不来台?那时候藤条抽的不是你皇长孙,是咱家啊!
朱元璋阴森森看着吕芳,吕芳吓的两股颤颤,赶忙硬着头皮道:“殿……殿下……皇宫……在修葺花园,藤条……不能动的,会不美观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尴尬到抠脚。
只是见老爷子眼神变的柔和之后,吕芳才心里大定。
张天心里有些好笑,好笑的同时却是浓浓的感动,连带着眼眶有些红润。
当时自己还觉得和皇宫生疏了,那不过是自己狭隘。
老人对子孙的爱,哪儿就那么轻易消失的啊?
“爷爷……孙儿……真的不孝。”
张天噗通跪在朱元璋面前,眼中饱含泪花,“让您老挂念这么久,抛开爷爷与国家不顾,孙儿任性了。”
朱元璋4.8看着这一幕,心头一酸,缓缓起身,走到张天面前,单手拉着张天。
颔下胡须有些颤,轻声道:“当爷爷的,就是给孙子擦屁股的,你再好再不好,你依旧是咱的孙子,你是咱的骄傲,咱最出色的孙子。”
“谁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谁的性格也做不到十全十美,少年人若不逆反一些,不再经历一些,总归不是好事。”
“爷爷一把年纪,半只脚都要入土了,还能真和你气恼这么久么?”
“爷爷这么大了,脾气都没怎么变过,更何况你是传了咱朱重八的所有性子!咱都能理解,起来,快起来。”
“咱不计较那些了,你回来比啥都强,以后莫在和爷爷怄气了,爷爷不能在经历这些事了。”
听着老爷子真情实意的言语,张天又怎能不动容。
再抬头看着老爷子须臾洁白的胡须和头发,眼神中那浓烈的溺爱,张天感情终于决堤,强忍着眼泪,跪趴在朱元璋怀里。
“孙儿不任性了……”
“好,好好。”
朱元璋颤抖的拍着张天,苍老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
新增人口,关乎未来。
到明朝,已经彻底改变了寒门无上品的局面,基本已经实现古代社会人人有书读,人人能为官的相对公平体制。
然而只是相对公平,底层百姓,一个村落之内,依旧会由族老倾全村之力,培养可造之才科举。
科举为官之后,由全村倾力培养的士大夫,又怎可能不反馈乡里?当他从普通底层百姓成功入仕之后。
命运还是自己能左右的吗?
在这样一个封建王朝的人情社会内,一名崭新的士绅阶级就这么被培养出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没有考中进士,最终不过只是勘勘一个举人级别的,依旧足够一个村落的人去依附于他。
当将丁男藏于他的名下,丁银可免除。
如此一个社会体制之下,这样避免丁银之事不胜枚举。
然而当抛开表面看本质,不难看出,一是因为培养一名寒门读书的成本高,大明的学院、学校,相对来说依旧还不是寒门孩子负担的起。
二来,虽然明朝社会实现了活字印刷术的飞跃,纸张书本,笔墨纸砚,对寒门来说,依旧负担不起。
缺钱!国家若是富裕起来,等到不需要寒门阖全村之力培养人才,真实现户户有书读的局面,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缺钱之下,就是缺人口,大明的官方统计人口不多,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依附于士绅门下,获得如此权利之后,就会丧失掉他们子孙后代越级为官的资格09。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依附于他人之下。
抛开官方没统计到的人口,大明新增在册的人口依旧没有太多变动。
人口的缺失,便是人才和预备人才的缺失,这是大明目前也需要考虑解决的事。
滋生人口,永不加赋,如果真的操作得当,则可以规避上述一系列问题。
但张天依旧没全指望永不加赋能改变什么,人头丁银税不取消,问题始终得不到根治。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
当永不加赋贯彻下去,才是张天真正露出獠牙的时候,摊丁入亩!
彻底取消封建社会人头税。
这种税赋制度,张天已经在交趾第一时间开始实施,具体成效,还要到年末,等解缙送来各项财政、民生、人口报告之后,才能窥探到具体情况。
无论如何,洪武二十五年,对张天来说,机会依旧很大很大。
养心殿外又起了一场雪,然而寒冷属于外面,养心殿内却暖和如夏。
朱元璋和张天重修于好,血浓于水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一次分歧而变的生疏。
无论朱元璋也好,张天也罢,两人都深刻反思到自己性格中的缺陷。
当一场场误会在被揭开之后,两人才发现,似乎对对方的认知再次被加强。
尚善监端来一盆盆食物,足足摆满了一桌。
第442章
张天看的眼花缭乱,不解的看着朱元璋:“爷爷……这有些奢侈了吧?”
印象中,朱元璋一直是个十分简朴的人,从未如此铺张浪费。
朱元璋笑容满面:“好好补补,吃不掉赏给侍卫,你这些日子在外受苦了,爷爷心疼,多吃点,陪着爷爷多喝点。”
老爷子笑的很开心。
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元璋反看自己,他都被自己这一年的改变吓了一跳。
虽然他还是那个铁血帝王,但因为张天的出现,铁血的帝王似乎有了三分柔肠,从当初的绝对理性之人,渐渐变的感性起来。
“好!”
张天搀着老爷子坐下,先给老爷子倒满酒。
而再次期间,张天又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啥也没干,一个劲的给自己碗里面夹着菜。
烤鸡腿、蒸腊鸭、蒸大鹅、四喜丸子、小青菜、鲫鱼汤、鸡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