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
“谢皇上。”
身材高壮,一身蒙古皮袍的伯颜贴木儿操着蹩脚的明话认认真真见礼,语气间还颇有几分尊敬。
若非亲眼所见,怕都没人相信。
毕竟古往今来,哪个落在敌军手里的皇帝能有好结果?
远的不说,就宋朝的徽钦二帝,可是要进行牵羊礼,被封昏德公、重昏侯的。
简直极尽侮辱之能事。
也许是金人强势,觉得灭南宋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而土木堡之变却全仗朱祁镇跟王振这俩卧龙凤雏瞎指挥,才让也先捡了这个惊天大漏。而大明就算失去几十万精锐,也依旧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组织组织,打平瓦剌依然不在话下吧。
以至于也先在朱祁镇面前根本摆不起架子,不但让亲弟弟把帐篷让出来,还命他亲自安排他饮食起居。
那伯颜贴木儿也是个妙人,不但每日给提供牛奶羊奶,米面蔬菜。还两天一只羊,七天一头牛,隔几天就给安排次宴席。
每每来见,还都沿用臣子礼。
好像正统帝不是俘虏,他们兄弟还是对方臣子般。
一路行来,两人关系竟还意外地不错。
这不,见礼之后,这位爽直的蒙古大汉就为朱祁镇叫起了屈:“都说中原人最讲究规矩礼仪,天地君亲师,把皇帝排在自家爷娘老子前头,宁可不孝,都不能不忠。现在一看,呸,都是放屁!”
“那王坏着呢!”
“故意差别赏赐,挑唆我哥跟大汗关系,不把皇上安危放在眼里就算了。您都到了京城了,他不尽心营救还要直接登基……”
第13章 火线登基
“什么?”朱祁镇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不,这不可能!皇考只朕与二弟两子,我们兄弟打小一起长大,素来手足情深,他不会……”
不会僭越至此的话还没说完,朱祁镇就猛然想起自家母后那道懿旨。
连亲娘都……
更何况是弟弟呢?
果然他这质疑一起,伯颜贴木儿就撇嘴:“臣的好皇上哎,臣哪能拿这等大事来诓骗您?这就是您把人家当弟弟,人家把您当傻子了!趁着您在咱们瓦剌大营做客,觊觎上您的位置了。”
“要不是因为这,太师能这般恼火?”
还不就是因为金砝码变成烫手山芋了么!
如今和亲不成,自然什么彩礼都成了泡影。先前想的那些承认也先地位,获得更好贸易条件等等悉数没得谈,倒弄得自己进退两难。
偏他们来时打着挟天子以令大明的好算盘,根本没带太多兵马。
倒是大明那边气定神闲,好像挺有倚仗的样子。
可那叫喜宁的太监明明说了,皇帝御驾亲征时带走了几乎所有的精锐。京中只有几万羸马瘦卒,还没多少粮食。
人心惶惶,根本不堪一击。
按说这才几天功夫,就算往四处提兵也没那么快。
可派出去的使者又分明说了,京城里披坚执锐的兵勇很多。城中井然有序,百姓不见半点惊惶,倒像是随时能跟他们抄刀子。
而且往来陛见,那位监国王表现的也可圈可点,根本不像传说那般懦弱无能。
伯颜贴木儿心下惊疑不定,面上不免更加急切。
是,他对这个处变不惊的皇帝印象不错,但他终究是瓦剌人,是也先太师的亲弟弟。事关整个部族的荣辱存亡,他当然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朱祁镇虽然领兵能力为负,但终究九岁登基,当了整整十四年皇帝。
略一思忖,就知道了自家母后、弟弟与朝臣们的考量。也清楚地知道,若真失去了皇帝这个身份,他身在敌营可能会有的下场。
被欺被辱被折腾,甚至……
而他之所以乖乖被俘虏,乖乖去敲门。臣下派人营救,都不敢大胆配合。
为的,可不就是能苟全这条命,顺利回到京城,重新复位吗?
现在!
若证明伯颜贴木儿所说为真,那就等着吧。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去,拿回属于自己的龙椅。
因为朱祁钰反复辞让,一直没能定下登基事宜。
一直到和谈失败,太后娘娘亲自开口劝,王殿下才答应火线登基。
礼部基本没什么准备。
好在哥俩身量差不多,把皇上,哦不,现在该说上皇了。
把上皇已经缝制好,但还没来得及上身的新龙袍送过去应应急,倒也能遮掩。
至于登基大典?
臣下才刚一提起,殿下自己就义正词严地否了:“且不说本王这即位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就说贼兵在侧,皇兄身陷敌营。我这心中就心如刀绞,哪还顾得上这些个末节?”
群臣再如何劝谏,他也坚决不听。
生把现场弄成了誓师大会,不破瓦剌,不迎回皇兄誓不罢休!
听得群臣心潮澎湃,满满得遇明主式的欢喜。
朱祁钰见状满意勾唇,细看礼部呈上来的诏书:“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比因虏寇犯边。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亲征,敕眇躬百官居守。不幸车驾误陷虏廷。我圣母皇太后务慰臣民之望……”
嗯,这开头,除了没有立皇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外,跟梦中代宗的登基诏书毫无二致。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天差地别。
梦里头,代宗虽也监国二十一天,但表现上可以说是有些拉胯的。
虽处危机时刻,却并无高妙实践与举措。
通篇下来,多方引申,各种证明他即位的合法性。
什么皇太后懿命辅政,皇太后命令即位。还有从土木堡逃回来的人口述正统皇帝之命啊,皇亲公侯伯与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的赞同等等。
无不被拿来当说词。
那叫一个混乱仓促,叫人不忍细读,也经不住半点推敲。
而现在,他于危难之际站出来,迅速稳定朝堂人心。诸般举措可圈可点,更干脆利落地处置了午门血案。
太后娘娘三度下诏命登基,朝中文武百般请命。
同样的火线继位,这份诏书瞧着比梦中那份可入眼多了。
至于后世还会不会有类似于‘亲哥尚在,虽在虏廷却也不无机会通过商谈营救成功。就算不能,他还有三名皇子。理论上,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即位,他们这行为简直是在废帝’的言论?
朱祁钰只浅笑: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就算他已经荣登九五,也堵不住芸芸众口。
只好励精图治,用事实让当朝与后世臣属、百姓们发自内心地觉得:就算是废帝,这个帝也废得好,废得妙,废得呱呱叫。
正统结束,景泰开启是大明建国至今最英明、最正确的决定。
换任何人上位,都不会比他朱祁钰做得更好。
梦里的代宗都能一点点学起,收拾亲哥留下的烂摊子,把大明经营得有声有色。他有梦境示警,知晓未来大致发展,自然更能趋吉避凶,绕开所有弯路。
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王登基为新皇,尊正统帝为太上皇,大赦天下,改明年为景泰元年。
并遣使者给太上皇请安。
朱祁镇看着那句‘曾有使者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王年长且贤,其令即统,以奉祭祀。’,整个人都不好了。
造谣,这纯纯就是造谣!
分明是他们以下犯上,背弃了他这个君王。
但他身在敌营,全仰仗大明强势才没有落得宋时徽钦二帝般下场。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愠怒,免得朝廷有了新君彻底不管他,也免得也先彻底没了顾忌,真把他当阶下囚。
结果,他还没出声呢,也先就安慰道:“皇上莫忧,他们不认您这个皇上,臣认。臣这就回去安排兵马,助皇上夺回江山。”
第14章 星夜出击,打也先个猝不及防
也先跪地,满眼真诚,活脱脱一个忠心臣子模样。
可事实上,这货不过是捡了个惊天大漏后,挟天子圣驾四处勒索、四处叫门,尝到了大甜头。
怎么也不甘心这好好的肉盾+金筹码就此贬值而已。
再说此消彼长。
作为敌方,他们肯定更盼着朱祁镇这么个志大才疏的家伙坐龙椅啊!
才不愿虽年轻资历浅,却能迅速稳定局势,使朝廷上下一心的朱祁钰呢。可巧,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朱祁钰也瞧他不顺。
正与廷臣们商量着如何快速出兵,迎回上皇车驾尽灭贼兵呢。
提议一出,满朝文武都傻了。
就在月前,也在这谨身殿。群臣还各执一词,激烈争执着到底是要赎回上皇、南迁避祸还是要固守京师。
这才短短一个月零几天,陛下就要主动出兵了?
对。
朱祁钰点头,眸光特别坚毅:“贼兵仗着有上皇为质,特别托大,不到万骑就敢在京城附近叫嚣。虽说京中原有兵马不如何强悍,新征召来的余丁操练未久,但蚁多咬死象。”
再说了,这里面有多少土木溃兵呢?
往少了说也有个三五万吧!
这话不好宣诸于口,但他相信朝臣们都懂。总数二十几万的大军对不到万骑,还有火器加持。但凡这帅旗不握在朱祁镇那样的‘战神’手里,都能必胜无疑。
对此,有相当一部分人,尤其是主战派是心有动摇的。
但他们的新皇披坚执锐,要亲自带人出城恭迎好大哥兼为他报仇雪恨。
皇爷亲自带兵等于御驾亲征,等于大危险。
天哪!
想到这四个字,朝臣们就眼前一黑。
上一次的御驾亲征,朝廷失去了数十万精锐,百余名官员。皇帝,哦不,太上皇现在还在敌营呢。
皇爷您再来一把,咱大明江山可能就真没了啊!
这后果过于严重,吓得朝臣们纷纷跪地:“兹事体大,还请皇爷万万三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爷一身关乎天下社稷,岂能轻易犯险?”
一句话说到底:知道您急,但是您先别急,一切以社稷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