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孙策都忍不住笑了。
孙策的这次改革,可以说是把整个汉室的治国理念来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是整个江东,上至郡府公族,下至豪强百姓,都欢天喜地,以为孙策是在推行黄老之治,进行无为而治。
尤其是还允许民间私铸货币之后,更加深了豪强们的这份印象。
整个吴县境内的豪强欢喜的无以复加,纷纷盛赞孙策宽仁之名。无不是鼎力支持孙策统治江东。现在就算是谁要反对驱逐孙策,他们也会跟反对者拼命。不用孙策出兵,英雄豪杰们自己就率部曲去将反抗者脑袋砍下来,送到军中了。
但事实上,孙策十分清楚,自己推行的绝非是黄老之治。恰恰相反,他推行的其实是极其规范严格的官府税收管理制度。
不立田制,并不是对土地归属不闻不问。他只是允许土地自由流通。这是经济发展会必然选择的道路。不是孙策这个穿越者真正带来的改变。
孙策真正严格干预的其实是严密的税收体系,与无为而治恰恰相反,他要从上而下建立起一个严格监督、管控土地交易、归属的官僚机构,从而进一步建立精密、完善的税收机构。
没错,这个税收制度是中原历代封建王朝当中都没有的。扎根于江东官府对土地的严密掌控和了解。
这种税收主体明显区分于宋明元清历朝历代,是更贴合当下经济水平的新制度,完全由孙策所设计。
既汲取了现代化的税收理论和制度,又结合了汉末以农业为主的发展水平。属于绝对独一无二的产物。
孙策从来不觉得照搬后世的制度就能完美适配当下的形势。
比如宋朝也是不立田制,如果把宋朝的制度直接搬过来,那孙策恐怕要被豪强们直接掀翻了。
宋朝是出了名的税重,从唐末以后,五代十国历朝历代的苛捐杂税,他全数保留了下来。然后又非常倚重工商,工商税在最高峰时期,占了国家税赋七成。
这要是套用到吴县,刚烈桀骜的豪强们会直接举兵叛乱,联合起来将孙策赶出江东。至不济也是直接断绝交易,各自在坞堡里封闭生产,武装抗拒征税。
对于孙策的这个规划方略,顾雍大概能够看清,他缓缓点头,说道:“小吏年俸不过百石,按汉室之法,阙名十五税一,实则十税五六。养一名田曹小吏,只要他能多清点出豪强隐匿的二十亩良田即可。而只要有一名小吏廉洁奉公,彻查出一户豪强隐匿,所获良田便不下数百亩甚至上千亩。足够支付整个田曹有司。”
当然这么算是比较粗略的,不论是亩产还是税收都是取得最大值。
但有一点顾雍说得绝不需要质疑,只要有一位小吏查出了豪强隐匿的田籍,良田千
亩是能够养至少十户家庭的。
而且这十户,都是那种家有百亩良田的小地主,属于富庶的豪强、府兵之家。六郡良家子,三河骑士也不过是这种水准而已。
有这些财富,养一个田曹几十名小吏,绝不在话下。
孙策还是坚信一个观念,那就是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崇祯皇帝要是能有这个观点,多设一个针对东南富商的专业税收机构,少裁一个西北邮驿体系。大明也不至于崩的那么快。
只要能对东南富庶之家多征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赋税,就能多养难以计数的官僚和军队。
孙策治所就在东南,所以势必能对东南进行更强力的掌控,自然要针对豪强建立起完善的征税体系。
土地是这方面的重中之重。
顾雍对这方面介绍道:“如今上报的土地总数是四十一万六千三百亩,等核验完全县,清查隐匿之后,大概会有半成至一成的差距,不会相差太大。”
吴县是个大县,人口接近两万户,算上将士极其家眷更是超过了三万户。
但这个土地开发程度就极其不足了,哪怕按现在的户数算,也就是一户二十亩左右。
一户二十亩,简直是赤贫。平均每个人才三四亩地。
土地要轮休,还要耕种其他作物,更重要的是还要交各种苛捐杂税。一个人能够留下一两亩地的粮食就算是丰田了。
一两亩地的粮食用度一年,就别想添置衣物之类的了。能饱腹就不错了。
在北方一亩地三石粮食,总共才八十斤。所以饿殍遍野是常态。
只有吴县土地丰稔,亩产接近十石,百姓才能有一年两百斤左右的粮食储量。
但这还是平均!
孙策跟马云平均还有五百亿零五百的身价呢。
而顾雍也谈及了这个问题:“土地并非皆在百姓手中,大概分为三份,其中四成在豪强手中,三成在官府手中,还有约两成在百姓手中。”
“随着将军稳定吴县局势,恢复生产,客家与百姓争地,豪强与官府争地,豪强与客家纷争每日情况愈烈,如烈火烹油。”
孙策眉头一拧:“怎么回事?说一下详情。”怎么会随着他稳定了吴县,反而局势愈演愈烈了呢?
顾雍乃详细的解释道:“这主要是因为官田之故。”
“将军趋兵东征之初,百姓闻孙郎至,皆失魂魄;将军于曲阿大败刘牧之际,更是长吏委城郭,窜伏山草。直至将军麾下开拔至吴县,军士奉令,不敢虏略,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民乃大悦。”
“在百姓悦服之前,有大量豪强、乡党、男女携家带口,逃亡南下。”
“其弃置田宅,郡府、县衙自然不能将之荒置,乃收为官田,租给贫穷百姓及流亡客家。”
官田来源,这个很简单。
倒是客家这个名字让孙策颇为关注。
客家这个称呼
原来在如今就有了吗?
他倒是知道大宋将有田产的户籍称为主户,没有田产的称为客户。并且对客户免征不少赋税。
没想到在江东也要面临客户和主家之争。
孙策问道:“这些流亡来的百姓主要是来自何方?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斗争。”
顾雍立即说道:“大概分为两类,其一便是江淮豪杰。袁术不立德政,以抄掠为资。他麾下军队不仅仅劫掠百姓,更着重抄掠豪强庄园。江淮百姓或纷纷上山,结寨自保。或纷纷南渡,进入江东。这些人皆挈党连群,以宗族为部落,一旦安置下来,即便官府、族长亦无法让他们全族离去。”
“吴县此前南逃的豪强听闻吴县安稳,返乡后便与其激烈争夺土地,又常常闹至官府,纷争最为激烈。”
原来如此,孙策点了点头。
关于这一点,孙策前世也有所耳闻。
孙策势力进入江东,其实也算是江淮系征服了江东系。
包括孙策、周瑜、蒋钦、鲁肃等人其实都算是江淮系的豪杰。
江东对外开拓不足,积怨下自然就有江东系和江淮系的纷争。毕竟这个时代乡党和宗族本能的就会抱团,在政治上肯定会自发的分成各种派别。
当然,这对孙权是个问题,对孙策而言却只是小事一桩。
只要能对外扩张,而不是龟缩在一处内斗,这种小矛盾很快会随着扩张带来的利益而抹平。
倒是对江淮百姓南下,孙策颇有感触。
袁术这种人啊,他的治下百姓纷纷逃亡孙策这里。他却还不知,依旧眼高于顶,颐指气使。
就这样还敢称帝。孙策怎么敢支持他?
“而另一个群体则是徐州人,由于曹操大肆屠杀徐州,徐方之乱,大量百姓南下。他们倒是与江淮百姓不同,其一是更分散,其二则是他们皆携家财南下。江东豪强之家,尤其喜欢与其接触买卖。”
从徐州南下的这些人,显然就是以张昭、张、诸葛瑾为首的那那部分。
这么看,张提出重工商,倒是有他切身的背景。
而说完这些,顾雍郑重的说道:“将军,仅此便可知,大量北方百姓流落江南,人口远超吴县曾经巅峰之时。仅是农业垦殖,提供粮食尚显紧迫。要改稻种桑,更会加剧粮食紧张。”
“如今在统计之中的桑田只有八千亩,麻田五万亩,葛和苎共计约两万亩。”
顾雍说的这个问题,也让孙策神情关注。
的确是个非常值得思考的事情。
吴县境内,皆是膏腴之地。更是鱼米之乡!
地处太湖平原上,大量的良田都能亩产十石。这四十万亩良田要是都种粮食,哪怕按汉室十五税一的水平,一岁也能给孙策提供二十万石粮食。
二十万石粮啊。
这已经足够孙策大军近一年的征战了。
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结果,但孙策还是不认同顾雍所说的最后结果。
顾雍的确是千古名相了,在处理政务方面,他绝对是首屈一指。
但关于治国理念这方面,孙策跟他有非常大的差异。
“顾县君,我以为流民、客户到来,绝非是一件引起纷争的坏事。正相反,这是吴县进一步开发的最大契机!”
“偌大吴县,焉能只有四十万亩之田?我以为只要官府布政适宜,不仅仅四十万亩,六十万亩,整个吴县遍地膏腴亦数年可期!甚至于每处丘陵,每个角落上都被种上树植!”
最后孙策豪情壮志的说道:“我相信,吴县可能会有参差十万人家!”
第72章 吴县繁华,令孙策终生难忘一幕
吴县参差十万人家!
听闻孙策的豪言壮语,以顾雍之气量,亦被震撼的无以复加。
一县十万户,这是当下任何公卿将相都从未设想过的宏伟景象。
但同时他也憧憬的心神俱往,若是果真能如此,拥有十万户人家,则仅这一县便足以支撑整个江东的王霸之基业!
这可是接近六十万人!更经济繁华,能为募兵制提供大量的财富和兵源。
顾雍立即问道:“将军打算以何施政之法,建此亘古未有之业?”
孙策脸上的从容自信,更让顾雍信服。
没办法,眼界不同,自然也就气度不同。
参差十万户人家,的确是亘古未有,但后来者那就比比皆是了。
吴县也就是苏州,在大宋仅姑苏城内的人口就有七十二万之多。
一座城市尚且如此,更何况整个州?
吴县取名为县,其实面积比大宋一个州还要大,更是接近后世整个苏州市的面积。
后世能养八百多万人,如今没有化肥,但养八十万人总不在话下。
毕竟土地就算再怎么增产,也不至于翻到一亩百石。
所以更关键的还是更在于开发!
孙策斩钉截铁的说道:“以适宜之法允许百姓占田!凡百姓新开荒田,到田曹登记之后,则田永久归百姓所有,前三年免纳赋税。”
“而更重要的一点,土地丢荒三年之后,百姓耕种三年,荒地即为百姓所有!”
占田,虽然跟东晋的占田法是同一个名字。
但绝对不是东晋的那套占田制,东晋的那套占田法,名为占田,实际上应该叫“限制占田法”,规定了百姓占田的上限一百亩。
孙策引用的还是唐、宋、明三朝的制度,即“农夫不明或先亡,年再三,则'农神去土附人'”(如果一个田地被他人占用并经营了三年以上,那么占有者就有权利合法地成为该田地的所有者,而原来的田主则失去了该田地的所有权)
他十分正式的对顾雍说道:“命所在长吏谕民,有能广植桑枣、垦辟荒田者,止输旧租;县令佐能招徕劝课,致户口增羡、野无旷土者,议赏!”
止输旧租,也就是暂不征收赋税。
而“户口增羡、野无旷土”,则是孙策豪言壮语的根本保证!
从大宋开始,中原农业发展进入腾飞,人口迅速破亿,依靠的正是这条法令。
孙策也不苛求当今的士大夫,就是大量后世现代人,也是嘴上说着封建小农经济的局限性,可心里想的还是小农平均生产那套。
宁肯所有人限制在十亩地上一样的穷,也不肯高效发展的富。推崇把治下所有百姓,有一户算一户全都锁在几十亩的农田上生产,恪守均田之法,一身文青气息,幻想小农经济能够一直稳定。
所以当田地分完了,就一筹莫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