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怎么说也是东南最繁华的城市,每个方向的城墙都设置了不止一处城门,其中面向东方和北方的城墙更是设置了三座城门。
蒋钦看着这忽然排起的长队吸了口气,说道:“怎么回事?之前进城还不需要纳税的!这是哪个贪官污吏在横征暴敛?”
孙策也一时没摸到头绪,征税是国家大事,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下过加税的政令。而且对进城征税这个事,明显不符合孙策自由通商的理念。
事实上,城门前也是吵吵闹闹的,很多人对忽然征税这个事情极为抗拒。
尤其一名带着几十车货物的商队,领队的豪强对守门官吏言辞激烈。
“孙郎进入吴郡之时,跟我等士绅豪杰约法三章!除了田税之外,尽除各种苛捐杂税,你们这擅自征税,孙郎威信何在?官府威严何在?又如何让我吴郡父老信服?”
话音落下,就引得无数人喝彩、助威。
“彩!说的好!”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不盛!你们这样言而无信,岂不失天下之望?”
“我等要见孙郎!质问他为何要朝三暮四?”
随着争执吵闹,很快城门前就引起了一群人的围观。
被质问的小吏当即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敢蔑视长吏,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手持戒棒的役从立即上前,要将领队的豪强拿下。
面对官府权威,纵然是豪强商队里面上百名部曲也不敢乱动,围观的百姓更是被吓得噤若寒蝉,纷纷退散,唯恐被牵连进去。
蒋钦顿时勃然大怒,举起马鞭就要上前去鞭挞这名小吏。
己等好不容易才在吴郡立足,更是兢兢业业,再三严明军纪,唯恐失江东之民心,这才得几十万百姓之拥护。
但就是有这种桀虐之徒,从中作梗,贪残虐民,腐蚀根基。只要有几个这种蛀虫,就足够把整个势力的民心丧尽。
可是蒋钦还没来得及发怒,一旁另一名小吏就抓住了这名小吏举起戒棒的右手,说道:“算了,张兄,莫要动怒。何都尉不是刚说过,莫要跟小民一般计较?置气伤了身子可是不值啊。等值班结束,我请张兄去旗亭酒肆畅饮一回,消消火气。”
见对方搬出了何都尉,这名小吏才不得不收敛了火气,借坡下驴,说道:“看在王兄面子上,我就放这几个狂妄之徒一马。想进城就老老实实交税,不想进城就赶紧滚,别在这里挡道!”
蒋钦疑惑的挠了挠头,看向孙策:“怎么又冒出一名都尉。将军,我们军中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何都尉?”
而且……这情况好像不像是小吏在横征暴敛,征收苛捐杂税,这应该是郡府官员正式下达的政令。
看我干什么?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一点!孙策没好气的回瞪了他一眼,总看我,我也给不了你答案。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喊个小吏过来问问。
而就在此时,那名姓王的小吏主动对所有人喊道:“进城征税,是市尉司下发的通知,这里有正式发布的公文,已得孙郎首肯,市尉司何都尉可以便宜行事。并非是我等擅自征税,横征暴敛。”
可还是有人不服,藏在人群里大喊:“可是孙郎已经跟我吴郡父老约法三章,免除一切苛捐杂税,这还不足三月就要食言而肥?”
张姓小吏顿时大怒:“谁在那里藏头露尾?敢讽议长君,我看你是活腻了!”
还是那名姓王的小吏向前一步,掷地有声的解释道:“这绝非食言而肥。对普通小民,农耕之户,只征收农税是铁律。行人进城畅通无阻,依旧可以通行。你等在这里也亲眼目睹,即便我等在这里争吵,一旁的百姓依旧可以在城门进出。但只在农业方面征收农税,并不意味着禁绝征收商税。凡商队车马货物过二十石者,进城都需要缴纳商税。此才可谓一视同仁,农商编户,并为纳税。”
此言落下,顿时让百姓内部有所分化。
政治嘛,总是分化对手,拉拢大部分人对付一部分人。
小民见自己利益无损,立即跟官府站到了同一阵线上。那些豪强大族、富户商队,通过商业往来占了那么多物资,赚了那么多财富。我们辛苦种田都要交税,凭什么他们商业往来完全无赋税之忧?
这倒不是仇不仇富,而是本质上在这个时代,百姓普遍认为士、农、工、商是四类不同户籍。农籍和商籍并不同一立场,凭什么农籍要纳税供养官吏军队,兴修道路学校,而商籍却坐享其成?
就连蒋钦也被搞迷糊了,懵懵懂懂的问道:“将军,此人所言貌似在理啊。那我们
究竟算不算食言而肥?”
孙策笑着说道:“我们觉得不算,那就不算。”
你听一个诸侯的承诺?那还不是怎么对他有利怎么来?
这事算不算食言而肥都行。
硬要较真,那肯定是食言而肥了。毕竟孙策言之凿凿,除了农税不征苛捐杂税。杂税里面肯定包含商税。
可这种事情的解释权毕竟是在官府手中,官府就是宣称这个约法三章针对的是农业,豪强们也没办法。要么你就别搞商业,那肯定是没有任何杂税能征收到头上。约法三章的内容极其严苛,官府一丝不苟的执行,公布的税收就只有农税一项,十月开始征收。
但要经营商业,就得低下头,承认官府的解释,老老实实的纳税。
关键是占据多数的编户百姓显然拥护这项政策,或者说不反对这项政策。那就掀不起什么波澜。
最终堵在城门前的这名豪强还是低下了头,为几十车货物缴纳了进城的商税,足足上百石粮食。显然这百余石粮食还是比不上他这数十车货物能交易到的财富。论财富积累,种田永远也比不上工商啊。
孙策也终于记起来了这位何都尉是何人,应该就是他刚刚任命组建市尉司的市司都尉何夔。
等人流恢复,孙策等人才驱马上前。
那名姓张的小吏也是照例向前查看,见到马腹上官府和将军府的双重印记才瞬间一惊。
“孙……孙郎?”
他早已见到了这一行铁骑,只以为是哪位小校出行。毕竟他完全没想过做为统军大将、吴郡之主的孙郎还会带着亲卫在人群后面排队。
孙策上下审视了他一圈,说道:“你如此骄纵,动辄对百姓威吓、辱骂,早晚要反受其殃。若人人恃强凌弱,则恃强者必有更强者辱之。望你好自为之。”
对他,孙策也只是训诫了一番。惩戒小吏这种事,不是孙策一位君主应该去做的。有的是官员会肃清风气。
况且,当今时代,官吏就这个德行。小民贴首妥尾时,他们就就权轻屑之。小民一朝暴乱,他们又惶恐不已。
其实这个问题要解决也不是没办法,但那不是靠孙策训斥几句或者暴起杀之就能轻易解决的,而是设置制度,规范官吏,倡导风气。
别总是想着动辄杀人,严刑酷法,要是这种粗暴方法好用,那有锦衣卫的大明也不至于亡国了。
对另一名姓王的小吏,孙策则勉励了一番,笑着说道:“你处理之法则颇为得当,升迁不宜因一言一事,但不妨碍我赏识你今日作为。赏你一金,算是我请你喝酒了。”
对方连忙惊喜的拱手,孙郎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情豁达,喜笑谈,让人一见倾心,他拜谢之后,也不忘拉同僚一把:“张兄就是脾气火爆了些,对孙郎绝对是一腔忠诚。”
孙策点了点头,要不是看在他没犯什么大错的份
上,自己也不是仅训斥一顿就轻易放过,随后孙策对他说道:“你回去通知何都尉,去郡府见我。”
要修吴郡境内的道路,市尉司的意见自然也极为重要,把各个市场相连本就是修路的重中之重。
进入城邑,孙策便直奔郡府而去。
但这一次前往郡府,就没有之前那么顺畅了。
主要是道路上有各种车马、挑夫,一个几十人的商队推着十几辆车就足够让这吴郡城内的小土路非常拥堵了。
更有许多车水马龙的大型商队在其中,混杂着大量的行人,使吴郡十分热闹扰攘,摩肩擦踵。
孙策亲眼所见,不仅有人载着鲜瓜蔬果,也有人一车一车的拉着陶器、漆器、篾器进城。
篾器也就是用竹皮编制的席子、篮子、蚕箔、簸箕等,这是南方的典型特产,用竹子的薄片编制这种手工品的手艺人还有个专门的名称,篾匠。
孙策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吴县见到了这种南方特产,而且这户豪强貌似还挺重视手工生产,这一车一车的篾器和陶器,要是庄园里没有大量宾客专司生产,等闲还真无法拿出来。
孙策特意关注了一眼,对蒋钦说道:“你派个人去跟这个商队打听一下,他们是哪里的豪强,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什么更珍贵的特产比如瓷器、玉器。”
蒋钦立即派了一名亲卫跟了上去,然后对孙策问道:“将军对此感兴趣,莫非要置办家财?”
孙策笑了笑,他觉得周澄这位贤内助之前的话颇为在理,不要总是把自己超然物外,尝试着将自己融入吴郡这片郡国当中。
发展工业生产,自己不一定要一直指望别人,自己也可以组建工坊。皇商都能存在,皇室工厂不一定就是与民争利。
孙策从容说道:“要是合适,我倒是想跟他合作发展一下珍珠首饰。”
总是把珍珠一筐一筐的送人,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而且显得好像的确是没什么价值。试问一位贤才得到了三筐珍珠,他应该是作何反应?
没有经济价值的珍珠,就是一堆蚌肉分泌出来的破石头。
江东其实也算是守着金山饿肚皮了。
而稍微修饰一下,这可就是收割北方财富的利器。在绝大部分时候,珍珠都是与玉石、金银等同的财富。
不过这种工商收割,只是当今最微不足道的辅助手段而已。
孙策稍微留意了一下,就迅速策马而过,抵达郡府。
朱治亲自将孙策迎入了大堂,请他上座,然后自己坐在下首,恭敬的问道:“将军到郡府可是要督察何事?”
孙策笑着说道:“过段时日我会巡视郡北各县,督察政务。这次前来,主要是跟朱府君商谈一下修建道路,以便利民生。”
“说起此事,我刚才进城,发现今日竟在各处城门设置了税吏征收商税?”
朱治解释道:“的确如此,乃是市尉司何都尉的建议。”
孙策好奇的问道:“以往征收商税不都是在坊市之内?如今怎么忽然要在城门处征收。”
朱治笑了起来,说道:“将军,这就关乎吴县之繁盛了。何都尉不愧是国士,因地制宜,设法得当。只在吴县一地于城门处征税。”
孙策也来了兴致,也就是说只有吴县的商税在城门处征收,其他各县的商税还是在坊市前征收
第94章 突破坊市
面对何夔设置的这个商税征收办法,孙策十分好奇的问道:“怎么会单独在吴县征收入城商税?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设置岂不是导致民怨沸腾?”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千万不要小瞧这一句。
中原士大夫们早在几千年前就知道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但他们还是选择重农抑商,崇尚小农生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士大夫们推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理念。
不患寡就是小民嘛,只要饿不死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要求?所以抑制工商,让所有百姓都守在几十亩农田里当自耕农是很多封建统治者最推崇的善政。
当然都是一脉相承的文化烙印,后世普通人也没比封建士大夫们强到哪里去,也别嘲笑他们。
因为后世许多工业化社会的现代人一想到封建秩序,脑袋里也是固定三件套。
一平均授田,二禁止土地流通,三抑制兼并。
这三条孙策都快能倒背如流了,甚至把这一二三条随便怎么颠倒顺序都毫无影响,其核心还是士大夫那套,不患寡而患不均。
其推崇的就是每户百姓都守着自己的几十亩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落后古典农业社会。
让他们治国,经济水平也就止于春秋了,最多加上点科技发明,勉强够到了秦国水准。
西汉的经济水平就是他们怎么也没办法想象和理解的存在。因为西汉有个他们这套理论完全无解的bug。
那就是丝绸之路怎么维持运转下去?
所有百姓都守着几十亩良田平均生产,去哪里找成千上万的商队去开拓西域?
即便绞尽脑汁,勉强找到了一个解决之法,即完全放弃西域开拓,让胡人把丝绸之路上的财富全拿走,由胡人完全霸占商路的经营权,组织商队往来于中原。中原只负责提供商品。
可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是怎么给这些商队源源不断的提供大量瓷器和丝绸?
百姓都守着几十亩农田平均生产呢,不可能有数十万人去从事工商生产。
当然到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时候,就更傻眼了,一艘商船就能装载六十多万件瓷器,成千上万的商船每日在港口吞吐货物,仅一座港口城市,一年需要的工业品规模便数以亿万计。整个国家一年能产出的手工制成品恐怕要有数百亿甚至数千亿件。
到这一步,对小农经济而言已经完全是天方夜谭了。反正按照均田生产的小农经济理念,这种经济水平是怎么也无法想象的。
但事实上,这才只是中原第一个确定不立田制的王朝,宋朝的经济水准。
孙策内心其实灼热的期望江南能有宋朝的这种工商业水准。要是江南的农业、工业、商业能有宋朝的十分之一,孙策闭着眼也能吊打北方。有宋朝的百分之一,他就
敢北伐跟曹老板逐鹿中原。
哪怕有宋朝的万分之一,凭着年产几百万件瓷器、丝绸,他也能坐稳江东之主的位置,甚至过得比天下绝大部分诸侯都更舒畅。没事就能拿布帛去北方随便的收割粮食、战马。反正曹魏的货币就是布帛,那是躺着被孙策随意宰割。
所以对何夔设置的这个政令孙策极其关注,担忧他是否会摧残了江东之管仲,张昭刚刚振兴起来的一点商业氛围。
没错,只有商业氛围。江东百业待兴,现在都没资格谈什么手工业复兴,现在最大的成就也就只是恢复了治安,成功鼓励豪强、百姓们重新走上道路,恢复了一份因为战乱和董卓乱政导致的城市商品经济。而哪怕这一丝刚兴起的商业氛围,也只是局限于吴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