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看着摆在桌上的三份书信,皆是沉默不语
瞿式耜脸上面无表情
丁魁楚端着茶杯,目光不时扫过瞿式耜,眼中带着审视
而吕大器则是看看瞿式耜,又看看瞿式耜
桂王这封书信看似是桂王向朝廷谏言,举荐人才,但实际上却是桂王在劝进后,向前朝大臣提出的第一份命令
他要见桂省诸将,还要以桂兵入粤组建禁军
吕大器神色莫名,昨天他们才完成第一次劝进,隔天桂王府就投书府中,可见那位素未谋面的桂王,对这封书信的重视程度,这封信不是那么好拒绝的
这是桂王确认监国资格后,提出的第一个命令,哪个臣子反对,恐怕得被桂王记一辈子,而且后世史书上,恐怕也会重重记下一笔
但这件事情却又不是那么好答应的,自从甲申国难崇祯帝殉国以后,天下兵戈四起,各方总督武将已经有拥兵自重的架势
而这封调令显然已经触及到了丁魁楚最不能容忍的兵权问题,一旦桂兵入粤,必将改变丁魁楚在粤省一家独大的局面,谁也不知道丁魁楚会做什么
吕大器代表的是隆武朝廷的正统,论起身份,他们这些隆武朝臣自然名高位重,吕大器内阁大学士,李永茂内阁大学士,跟随而来的侍郎尚书也不在少数
但他们从闽奔粤,手下半个兵卒也无,经历了隆武朝廷中郑芝龙等人的跋扈,他们这些大臣也开始逐渐认清了这个世道的现实
在肇庆这三方中,吕大器这一派虽然代表着隆武朝正统的承认,有着最多的高位大臣,但他们才是最弱的一方
眼下这个事情,实际上便是以丁魁楚为首的粤派,和以瞿式耜为首的桂派,两个地方实力派在斗法
吕大器在朝中争斗多年,对眼前的形势看得极为清楚,两个正主都未发话,他这个外人有什么可说的
吕大器身为隆武朝臣之首,手握正统的名义,无论哪一方胜出,都必须给他分一杯羹
想到这里,吕大器干脆闭目养神,不再去管场中二人
“此事与我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瞿式耜打破了场中的沉默
吕大器睁眼看了看瞿式耜,眼中有些犹疑
以谁受益谁是主谋的原则,他看到三人皆是取出三封书信的瞬间,第一个念头是这不是桂王的秘旨,第二个念头是这是瞿式耜的手笔
毕竟这封信无论怎么看,受益最大的依旧是瞿式耜
瞿式耜是广西巡抚,桂王府之前的封地也恰好在广西,而瞿式耜又一直坚持桂王继统,以他和桂王府的关系,他也完全有能力鼓动桂王发出这一封书信
只是看瞿式耜眼前的架势,又似乎不是他所为
同朝为臣,吕大器对瞿式耜这人也有所耳闻,按照士林的风评,这人当真能算得上是端方君子,而一旁的丁魁楚则是毁誉参半,有些一言难尽
而且瞿式耜一直力主桂王继统,眼下劝进还未完成,一切都还存在变数
此时匆匆调兵夺权,极有可能让桂王继统一事出现波折,似乎也不是瞿式耜会做的事情
毕竟如果要夺权,等桂王继统,名分已定后,瞿式耜一样可以调兵夺权,左右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何必如此着急
“奏折是从桂王府送来的,当然和瞿大人没有关系,桂王府的奏折怎么会和瞿大人有关系呢”
丁魁楚声音淡淡,脸上神色平静,没有任何表情
丁魁楚虽然看似赞同,但在场的其他两人都是感觉到了那股怪异的感觉
丁魁楚应了一句,便端起茶杯不再说话,场中再次沉闷起来
“丁大人觉得桂王所请应该如何处理”,瞿式耜只得继续开口
“万万不可”,丁魁楚放下茶杯,脸上神情一肃
“国事艰难,千里迢迢调兵要耗用多少钱粮,两省军民为筹措军需生计日艰,若是调兵扩军又需再加摊派,两省百姓何辜”,丁魁楚脸上神色悲悯
紧接着不待瞿式耜回复,丁魁楚就继续开口道
“调兵一事万万不可,瞿大人与桂王府素来亲厚,不知瞿大人可愿入桂王府,请桂王打消此念”
吕大器看着神色平静的丁魁楚,脸上闪过一丝异样,这丁魁楚不愧是爬到两省总督的地方大员,果然是好手段
不是说这件事和你无关吗,那正好,这件事劳民伤财,你就去让桂王打消这个念头
丁魁楚现在是有恃无恐,想调兵入粤是绝不可能的,这件事无论是不是瞿式耜做的,他都要瞿式耜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
“桂王国家宗藩,我乃朝廷大臣,何来的亲厚不亲厚”
瞿式耜看了一眼丁魁楚,脸上神色平静
“桂王所言之事乃朝廷大事,此令既是给我等三人,我等三人既觉不可,自当一起入府劝谏,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丁魁楚见瞿式耜竟然如此痛快就答应入府劝谏,眼中反而升起一丝疑色,莫非这事真不是瞿式耜所为
但这又怎么可能,不是瞿式耜做的,难不成这还是桂王自己的主意
桂王一个逃难藩王,毛都没长齐,恐怕连内阁六部督察院这些衙门都搞不清楚,他还能懂组建禁军?
丁魁楚绝不相信这是桂王自己的主意
况且桂王去哪知道桂省这些掌兵武臣的信息,就算能查到这些武臣的信息,调谁不好,为什么非要调和瞿式耜关联极深的焦琏入粤组建禁军
但话又说回来,桂王似乎也并不是只调焦琏一人入朝,和他关系极厚的陈邦傅也在被召入朝,而且看奏疏里的意思,似乎还准备对陈邦傅大加重用
更重要的是,桂省曾是瞿式耜的辖地,瞿式耜在桂省很有影响力,如果焦琏被调出桂省,那陈邦傅就能轻易的掌控桂省,瞿式耜也会失去地方上的根基
从这一方面来说,这调令似乎又不是瞿式耜所为
丁魁楚心中念头百转,却是越想越觉得错综复杂,弄不清楚瞿式耜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这么说,瞿大人也认为调兵入粤不可吗”,丁魁楚神色狐疑的试探道
“此时乃非常之际,当镇之以静,贸然调兵入朝,将招致朝中震动,眼下一切当以桂王继统为重,我等当入府劝谏,令桂王收回成命”,瞿式耜沉声说道
“吕大人意下如何”,丁魁楚又看向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吕大器
“二位大人所言有理”
吕大器神色平淡回了一句,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他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发表看法
三人达成共识,于是便各怀心思走出大堂,备车齐齐向着桂王府而去
第7章 分化
桂王府前厅,朱朗走入堂中,便见三位身着大红官服,头戴梁冠的大臣端坐在堂中右侧椅子上
吕大器官位最高坐于右上,然后是丁魁楚,最后是瞿式耜
朱朗一个快步上前,对着三人便做了一个长揖,一揖到底
“小王朱由榔,见过三位老大人”
“不敢”
三人见朱由榔行此大礼,连忙起身避开
原本朱由榔拱拱手,甚至不行礼,三人也不能说什么
虽然三人皆是朝中重臣,但从名位上来说,朱朗才是国家亲王,位列超品,更是天家血脉,反倒是他们几个要给朱由榔行礼才对
但此时朱朗突然行了如此庄重的礼节,三人便不可轻受,只得离席退避
毕竟这可是他们选出来的未来皇帝,臣子如何能受皇帝如此大礼
“有何不敢,如今天下动荡,我大明江山皆赖三位大人操劳,何等的大礼都是担的起”
两边见礼完毕,朱朗并没有坐上首座,反而是坐到了堂中左侧,与三位大臣左右相对
吕大器这才有时间打量这位一直闻名却未曾见面的桂王,只是这一看,吕大器也不由暗赞一句好样貌
眼前青年身形高大,身着赭黄蟒袍,腰围玉带,剑眉星目,当真可以说的上一句风流倜傥
要说朱家子弟世代富贵,一代代基因改良下来,样貌基本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前世偏稗野史记载,朱由榔被看押在安龙时,孙可望欲图自立为帝,派遣刘文秀入安龙押送永历帝至云南,刘文秀一见永历便觉得朱由榔龙颜日角,天日之表,当真为真龙天子
刘文秀于是为永历帝所折服,不敢再跟随孙可望作乱,之后毅然反叛,与李定国内外夹击,击溃孙可望,再次拥立明统
这当然只是野史幻想而已,如果真的长得帅,就能虎躯一震,大家抢着推他朱由榔做皇帝,他也就不用整天费尽心机,想着怎么搞钱夺权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足可见朱由榔的相貌当真是不差,当的上一句仪表堂堂
“诸位大人今日齐至府中,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要事”,朱由榔故作不知,假意询问道
“老臣今日收到一封奏折,谈及桂省事宜,不知是否为王府所发”,吕大器清咳一声开口问道
“是小王遣人所发,昨日前朝大臣上疏,令小王即位监国,小王内心惶恐,我本远藩小王,德微才薄,何德何能令得众位大人推戴,克继大统”
“昨夜小王辗转反侧,唯恐有负祖宗江山社稷,是以连夜寻人了解了些两广情由,这才匆匆写成一封奏疏,小王见识浅薄,可是这奏折有何错失之处吗”,朱朗脸上神情真挚
吕大器几人对视一眼,而后吕大器继续开口说道
“即是如此,这封奏疏确是出自王爷之手了”
“的确是小王手书,而后令人誊抄送予三位大人”,朱朗轻声道
见朱朗承认了这奏疏确实出自其手,吕大器便闭口不言
他要做的部分已经做完了,剩下便看那两位斗法了,他是绝不会第一个下场冲锋陷阵的
“怎么,可是小王这奏疏有什么问题,若是如此,还请几位大人指点”
朱朗眼神澄澈,看着对面的几位大臣
丁魁楚默不作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却是看向一旁的瞿式耜
瞿式耜神沉默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桂王殿下才智英锐,远见卓识,必可为我大明英主,当为我大明之汉光武,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殿下对两广之事见地精到,两广唇齿之势识见深刻,确为不易之论,然殿下欲新建禁军,则似稍有不必,如今粤省有精兵数万,士卒将领皆英勇善战,对朝廷忠心耿耿,足可护卫行在,不必另建新军”
瞿式耜说完,堂中的三人齐齐看向对面的朱朗,想看看这位年轻的藩王在提议被拒后,究竟是何反应
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还是自承己过,乖乖收回成命
朱朗此时的应对,也将决定了以后三人和朱朗的相处模式
年轻的藩王既没有动怒,也没有建议被拒的失望,先是脸上有些错愕,然后便是沉默不言
青年藩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后目光依次从吕大器,丁魁楚,瞿式耜身上掠过
三人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年轻的藩王在审视他们,或者确切的说,朱朗就是刻意的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在审视他们
而随着朱朗的审视,原本双方间亲切的氛围荡然无存,场中的双方迅速变得冷漠凝重,隐隐对立起来
但场中三人不是封疆大吏,就是内阁辅臣,都是从宦海中挣扎厮杀出来的人物
这几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因此三人哪怕感受到了朱朗的不满,脸上也是神色平静,恍如微风拂面,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茶杯碰撞在底座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打破场中的沉默
“三位大人的意思是,我大明朝有粤省的军队就够了,朝廷不需要再有什么其他的亲军了是吗”
朱朗声音平静,脸上神色带着一丝异样,目光不断打量着三人
三人听到朱朗的言语,眼皮却是骤然一跳,他们想过朱朗会撒泼打滚,也想过朱朗会愤而离席,却没想到朱朗会问出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