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看,这跟东厂盯着的记录基本一致,但多了许多东厂也没想到的细节。
如亏钱折了当铺赔偿别人。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根本就不信。
荣宁二府的当铺还会亏了钱的人赔偿?
说起这个,贾赦也心疼的要命。
当初王熙凤赚了钱首先就要把当铺关掉,他和邢夫人都不同意,可是王熙凤掌握着家里最多的银子,尤其那五百万两杯抄之后,她就成了家里最大的进项来源。
那时候王熙凤就说了,这钱是从哪里赚来的,就要听那里的要求,那当铺她赔了一笔一笔钱给关了,家里是要亏些钱,可也消除了一些隐患。
如今看来,这一步还是年轻人看得长远!
贾赦不敢有丝毫隐瞒,事无大小全部禀报清楚。
“哦,原来是这样,”皇帝听得很高兴,夸赞道,“此事你家儿媳妇做得很好,若不然,阿罴总是要和你们算账的。那么这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此事我们并不知道,还没有彻查,只那些豪奴才说了一个,我们也只好暂时知道了这一个。”贾政启奏,“那个茜雪,本来是贾母身边得力的丫头,后来放出去时,贾母托付他们家帮着查看一番庄子里的庄头,可谁知那孩子才成了亲,丈夫还是个小年轻,并没有什么经验,才去了虞城便被发现了。”
“也就是说这几条人命是你们彻查庄子时候,被他们发现灭口了?”皇帝叹道,“看来,你们家还是有好人的。”
……
贾赦不敢再听,膝行上前请求:“陛下,此等事人神共愤,臣与舍弟、小侄商量好了,以臣等之能,断然不能彻查出全部真相。臣恳请陛下以厂卫会同归德府全力侦查,在此期间,荣宁二府及所有名下爵产,无论田产商铺,当全数为之敞开。太祖赐荣宁二府多少爵产便是多少,多出一文钱的,那便是荣宁二府之罪。臣恳请陛下到时处罚臣等以疏忽管教之罪。”
皇帝立马摇头,开什么玩笑,朕帮你们查账,回头还要给你们清白?
你清白吗?
荣国府什么样子你们自己知道,宁国府可是出了名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才是白的,你还想让朕开金口给你们名誉?
“此你家家事,自查便是。”皇帝立马赶人,“朕还有事情要忙,你等自便。”
“陛下,”贾政临出发前得到贾母的提点,这时候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叩首道,“小小的两府爵产抗拒臣等彻查,甚至不惜以奴婢为军进行对抗,何况那么大的河南呢?臣以为,可从荣宁二府爵产开始,将河南也纳入监察范围。”
皇帝这下来了点兴趣。
贾政道:“河南自古中原地,为何如今怜年流民遍野土地荒芜,无论地方官与当地豪族,无不以灾荒为借口。但若荣宁二府之事可为契机,臣以为,许多朝廷不知、不愿知之事必将大白于天下。”
贾赦跟着谏言:“如今武烈王镇压河南三司,岂非最好的彻查时机?臣以为彻查之时为保证流民不至于动乱,朝廷应当诏命武烈王严控各指挥随时准备弹压民变。同时应当以皇庄内帑为压舱石,力求尽快稳定河南流民,使之不至于拖累北伐之大计。”
皇帝听的心里发笑,这话一听就是史太君教他们的。
若不然就凭贾赦的脑子?
他懂什么叫压舱石,还是知道河南还没有内帑皇庄的事实?
这史太君是要彻底与四王六公决裂啊!
好!
皇帝遂开金口发玉言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有道理得很。也好,你贾家世代忠良,当年还是荣侯与第一代北静王力主推动北直隶一部分土地纳入皇庄,如今既你们看出河南没有皇庄镇压,流民问题必然百代无法解决,那是你们祖传的好眼光。”
贾家三叔侄心里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些上位者心里都很黑,明明是皇帝急着派遣皇庄打入中原、以稳定皇家的统治力,如今居然成了荣宁二府以自身为例劝谏皇帝对河南下狠手强硬派遣皇庄打进去。
可时局如此,他们能反对还是敢抗旨不尊?
贾赦遂恳请,想把荣宁二府的爵产换到江宁。
“那你们吃亏太大了,”皇帝连忙道,“留着吧,解决了此事,太上皇与朕都给你们贾家赐土地,就增加到二百五十顷,也算是慰勉功臣忠心。”
叔侄三个抹着眼泪,在回去的路上没说话,可彼此心里都知道,他们想的都是那一句话。
黑,出了名没权谋的皇帝,那手腕也黑的跟乌鸦似的。
第二百六十章 林妹妹:有个狡猾的妈,人家其实也挺累的
回到家,叔侄三个和贾母一说,贾母就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三人挠头,这是什么眼神儿?
贾敏实在于心不忍了,只好提醒道:“大哥二哥,珍哥儿,你们难道都忘了陕西以及甘肃东部的皇庄是谁成立的?”
贾政一呆,贾赦照自己的脸一耳光。
皇帝当年还是秦王,年纪还不到二十的时候,他可是在陕西甘肃悄无声息就搞出了万顷皇庄的啊!
那期间整死过多少官员,又弄死了多少贵勋,甚至干掉了多少宗室,到今天朝野上下也只能猜测。
这么一个皇帝,他是不怎么以权谋见长,可谁要把他当什么也不会的庸君,那得多愚蠢啊?
贾赦讪讪道:“那看来是我们太天真,可就这么一头扎进去,成了四王八公的死敌,万一他们下死手,咱们怎么办?”
“这一关是一定要闯过去的,老大,那两个皇孙你能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可皇帝要办的事,你又撞在人家刀锋上,你没得选!”贾母教导,“你只要记着一个理儿,求活要有求活样子。”
贾赦只怕那些人趁着贾家最虚弱的时候下死手,他也知道凭四王六公对荣宁二府的了解,真到了下死手那会子,贾家跑不掉。
这时候,他倒心思少了,摊着手恼怒:“也是咱们早些时候不长眼,如今形格势禁想到王府好歹也算是一个靠山,可人家出征在外,那是万万不能理睬我们的。”
“不出征也未必给我们再说话。”贾敏怒道,“这才几天啊,王善保家的那几个活蹦乱跳在甬道里蹦,她们想示威于王府,瞧,你们也没法把我们怎么样,还是吃了谁家的好,转移来害你们家的?”
邢夫人脸都绿了,怎么又说到这件事了?
说的是王善保家的和秦显家的在几个女官面前试图说王府的坏话,回头却被轻轻放下那件事情。
可那不都处罚过了么,她们也都吃了亏,丢了人,还不够吗?
时以天色太晚,各自都先回去歇息。
贾母体谅心头肉,家里今天这么多大事,她定然心力交瘁了,便让贾敏回大花厅休息,自留着三个女儿说话。
她不会让这三个蠢材再回娘家的,那是真要害死她们,而且是被她们自己的愚蠢给害死。
贾敏领会此意,回到大花厅,儿女都吃过饭了,儿子在外面走廊里玩耍,贾敏便不管,进屋与女儿说话。
说起今日之事,贾敏笑道:“你外祖母心思可深远着呢,很多我都看不懂。不过他们这些上位者,有时候手段真的太复杂,你可不要学。”
黛玉不赞同,放下手中的《云麓漫钞》,想了一想确定地道:“这些事,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可不知。可以不用,作一介清流也好,但不可不知。如李易安者尚且不能免俗,何况我们家呢。”
贾敏一扬眉:“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
黛玉道:“重归畎亩,更需三沐三熏。妈,时人云,此宋人收录之李易安《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是伪作,却是为何?”
母女一对一答,念的就是宋人赵彦卫之《云麓漫钞》中收录的李清照的一封信,名字叫做《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这个名字还是赵彦卫自己起的,但前明至今,时人大多以为这是赵彦卫伪作,而非李易安所书。
那一番对答,说的是李清照南渡之后,被骗子张汝舟骗婚偏财后,李清照将之诉讼到官府,官府虽然判处两人和离,但按照当时律法,李清照也入狱两年的故事。
黛玉是用这件非议颇多之事来劝告母亲,像他们林家这样的官宦家庭,是不可能完全避开学习最好精通权谋手段那一套的。
最简单的便是选边站。
如当时的李清照,她表妹是权臣秦桧的夫人,可她身陷囹圄之时根本想不到去求秦桧,而是找了南宋主战派的翰林学士綦崇礼,这其实也是政治。
如今国朝的局势,也已经分成了好些个阵列,荣宁二府乃至于林家选哪边,那是与李清照一样,要选了便不会更改的事情。
这就是她所言之“如李易安尚且不能免俗”的意思。
贾敏一看她看的是《云麓漫钞》,便猜到女儿刚才看的是那篇“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的文章,故此以其中最后几句中的一句确认。
黛玉便以之后一句来回答,不错,我是在看这篇文。
而随后黛玉又将话题从政治扯回了学术争议,自然是不想让母亲该休息的时候还考虑这些杂事。
贾敏得问,想许久笑道:“那却要看站在什么立场,若是在我们女儿家的立场,自宋代那些废物文人便喊着‘李易安岂能二嫁’之言便不可信,这篇文章是否是李易安亲手所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黛玉不明白。
“人生一世,长短不一。若两个人相辅而行,到中路有一人天不假年去了,另一个无论男女,凭什么不能二婚?走了的人,要放在心里长久的想着,念着,一辈子也不忘记。可日子总要过下去,”贾敏鄙夷道,“何况人这一生,若单着了,能遇到的志趣相投的人何其多也。便是不能,人之所以为人,是有七情六欲。既有人之常需,为何不能再婚?”
她因此猛烈抨击道:“两宋如何我不知道,但自前明到如今,纵然如前明太祖皇帝是个英雄,竟也参不透这点道理,军中遗孀也不准二嫁。英雄如此,如同小人。什么贞节牌坊,什么孝节烈女,那是无能的男子欺负我们女子的刀子,你绝不可当回事。”
黛玉还是不解,请教道:“可是,儿女不愿自己的母亲二嫁有错么?若是有女子不愿二嫁,那也是人家的事情。”
“既是自己的事情,为何举世奉行?”贾敏轻蔑道,“一面表彰什么烈女表彰的轰轰烈烈,唯恐天下不知;一面男子孤居而难受寂寞谓之‘人之常情’,女子若稍有念想便浸猪笼,这算什么?旁人怎么想,那是旁人的事情,我们改不了这个世道,却不可因人为凿刻之‘世道人情’变了自己本性。”
黛玉便笑,说道:“这本书还是从王府借的,当时我看的时候,大王便与我说起这个,他瞧不上这样的事,自己也说若是战死沙场,家里的女子们最好都能找个好人家好好过自己日子,他最瞧不起的便是贞节牌坊。”
顿了顿又偷偷说道:“还说若有大权在握时,踏碎青楼与牌坊。”
贾敏哈哈大笑,脱口赞道:“这小子是个人物,你舅舅说他性子乖张,我看,人家才是个英豪。只凭这一个便是大英豪。若情深之至终身不看第二个人,那是自己选择,若世道强加‘守节’,那便是脏的臭水,远远绕开它,莫要雷劈的时候连累你。”
黛玉莞尔,合上书心道:“这个好朋友确是一个和别人不同之人,人家心里是有‘道’的。”
口中说道:“我可不懂这么多,那时问大王,他也说不要想这些东西。倒是他十分推崇李易安,说人活到了那么潇洒,又那么吃了苦嚼着泪,还能以笔为剑,鞭笞赵家官家,纵然是个男子也比不上。”
“李易安之诗词,一个‘红藕香残玉簟秋’足见其女中词宗风流,一个‘不肯过江东’足见其汉家女儿风骨,这是个极潇洒、极才情、极风流的女儿家。”贾敏说,说完挥手道,“忙的昏昏欲睡,却与你这小毒舌说了这许多,去,老母亲要休息,不准打扰!”
黛玉扁扁嘴,说不要揍你儿子便直说,如此委婉干什么。
遂也道:“放心,放心,他不会哭出声来。”
贾敏大笑,一把抱过来放在怀里,掐着脸蛋笑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小魔头,为娘的纵是要听你那气人的话,也要多听上那么一百年九十九年。”
黛玉连忙一手捂着小嘴巴,眼睛一眨一眨仰视着母亲。
贾敏惊道:“你又想什么报复为娘的法子?”
“没!”黛玉连忙否认。
贾敏怒道:“那为何不说话?”
黛玉小手抬起来,从嘴里蹦出一个字:“疼!”
然后立马又捂住小嘴,黑眼珠叽里咕噜转,就是不肯给母亲掐到小嘴的机会。
贾敏也有手段,低头在女儿脸颊上“啾”的一口,便抬头直起腰看着她。
林妹妹慌忙一手要去推,哪里来的急,早被母亲狠狠叼着小脸蛋儿。
这一招她可太擅长了,叫“攻其必救”。
果然小毒舌只好放开小嘴去捂脸。
贾敏嘿嘿笑,掐着女儿的小嘴巴狠狠道:“反了天,这么小就敢欺负为娘的,长大了还不翻了天?你拿开小手手,叫为娘的咬你两口解解气儿!”
小毒舌觑个空子挣脱了,跳下地就要跑,跑没半步,忽觉不对,回头一看,登时气了个倒栽葱。
贾敏一根手指挑着小毒舌的腰带,一只手在另一只手掌心拍着,叫嚣道:“跑,你倒是跑快来看呀,林家大小姐腰带都没系就跑喽,毫无老林家大小姐样儿,快都来看呐!”
……
小毒舌倍觉心累。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两朝帝师袁可立
荣宁二府为自家事百般奔走,到底见了效果。
这是可喜可贺之处。
也有人为朝廷之事上下奔走而不得。
玄武湖畔,一处近几年才修建的私宅,门匾写着“颍川侯府”四个字。
钱谦益从轿子里下来,抬头看着侯府大门,面色郁结,不知今夜深夜来见颍川侯是福是祸。
颍川侯袁可立,两朝老臣、两朝帝师,太上皇为太子时与之年龄相差无几的袁可立被太宗皇帝封太子洗马,因清贫耿直,为太上皇所敬重,不以袁可立比自己小几岁而轻视他,东宫以“老师”称呼。
太上皇御极六十年,袁可立始终极受重用,自东宫而为礼部主事,迁兵部左侍郎,进兵部尚书,只不过由于朝廷党争而始终没能入阁。
十一年前,当今皇帝从西安府回归北都,迅速被册立太子,袁可立又以礼部尚书任太子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