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百万两银子撑死。
但吃漕运这条县的中枢及地方官府要吃多少?
不说从民间搜刮的好处,那是真超过漕运纸面上所产价值三五倍的空间。
就光每年朝廷拨发护漕银,那就足够让好几个四大家族吃的肠满脑满。
远的不说,王家那一千万两银子,难道只是吃海洋贸易和进贡得来的?
荣宁二公也曾使宗族在江南制造船只,运河线上两府就没吃好处?
更不要说内阁靠漕运与皇权抗衡,户部从每三到六年给漕运拨款的那笔钱有多少回扣。
就薛姨妈所知道的,还有一个漕运船只养护那就是一笔每年三十多万两银子、几乎三十万石粮食的好处。
这些好处若一时剥夺了,各路达官贵人岂能与皇帝善罢甘休。
于是薛姨妈话里有话说:“你们小小孩子家知道的才有多少?运河船帮平时拉不出几个万人队,到了讨护漕银的时候,那是上百个队伍他们都拉得出来,不养着这些人,那可比流民凶狠霸道。”
黛玉要说,宝钗目视她摇摇头。
遂道:“我也只是书本上看的。”
说了片刻,宝钗要去黛玉房间,两人携手便去了楼上。
这时薛姨妈才说:“听她们小孩子家家说这些,我只觉着害怕得很。”
贾敏便明白薛姨妈意思,宝钗说的,和黛玉从书上看来的,那都是真的,是薛家知道的。
“很严重吗?”贾敏问。
薛姨妈叹息道:“岂能不严重。就我所知,江南段运河光漕户就有七万户,槽丁时多时少,多的时候据说数十万,少的时候也能拉出十余万。”
想想又说道:“还有那些在船上讨生活,俨然成了气候的船帮人家。”
漕户和船帮可不是一码事儿。
漕户本质上还是农民,家里是有地的,这和前朝不一样。
这些在运河上护漕、拉纤,甚至疏通运河的漕户属于半工半农性质的人口,在漕运沿途各省划定的范围内,这些漕户只是懂得干活才被称之为漕户。
船帮可不一样。
按照国朝规制,漕运船只共有一万四千艘官船,商船不算在其中。
这一万四千艘官船每十艘船为一帮,原本这些船由漕运衙门管,所属权与使用权都在漕运衙门。
后来太宗皇帝为了避免漕运衙门一家独大,便诏令一部分船以租赁的方式承包给民间商户,这些船的建造维护都在漕运衙门,但运营归商人。
拿到这些官船的商人可以在完成每年漕运转运之后,再用这些船去运送货物,所得利润除赋税之外,其它的全归商人。
这就造成了这些获得具有特殊身份的船只为了往来方便,而自发形成了具有社会性质的帮派。
于是两种船帮诞生了,一种是朝廷明确以十艘船为一帮的统计单位,另一种则是具有社会性质的江湖团体。
如此一来若是要改革漕运,这两种船帮可就都坐不住了,他们会利用和漕户关系密切,与朝廷大员有共同利益的优势,上下其手搞破坏,使得漕运改革有始无终。
贾敏对此一无所知,她这个世家大小姐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便是林如海这个在扬州监督盐政的御史只怕也是不知道的,至少是不太清楚的。
贾敏于是请教薛姨妈,若是要顺利改革该怎么办。
“也不难,叫漕户吃饱,叫那些船帮自谋生路即可。何况,海运岂能不要人手,”薛姨妈透露道,“真要算起来,海运反而能减轻民间所出。如一石粮食要走海运,便不必经过沿途各省,必定节省太多吃拿卡要。若要算起来,这石粮食从杭州运到北都,价格自然是不会变的,可朝廷能少拿出至少两成的银子来补贴漕运。”
贾敏习惯性地道:“只怕若如此,沿途所经过城市难以繁荣。”
“怎么可能,商船往来才是大头儿。”薛姨妈惋惜地道,“可惜如今不同以往了,若果真要推行漕运改革,家里有点钱,买下那些上好的漕船,一年下来便能将本钱赚的差不多了。”
贾敏暗暗吃惊,难怪历朝历代对商人限制那么大,要照这么算,运河商业前景那可太广泛了就。
“不过若是走海运,恐怕风险也太大了,海上可不比运河。”贾敏揣测。
薛姨妈一笑,这件事她可就不敢多说了。
海运风险固然也很大,可皇朝已经有相当完善的近海气候经验与海运线路图。
自然灾害能带给海运的风险实际上很小,也是可控的。
可漕运的风险,那人为干涉的因素可就实在太多了。
就贾家那个在徐州当千户的亲家,他们难道一点也不知道漕运过程中每年发生多少“不可预测”的风险、不知道这些所谓风险有多少是人为造成的?
风浪越大鱼越贵,这道理打鱼的人知道,吃黑心钱的人更知道。
比起这些人做的这些事,薛家可谓是清白门第了。
楼上黛玉卧室里,宝钗翻看枕头边的书籍,心里颇为吃惊。
这位林妹妹读的书真可谓是驳杂,她这里连《酉阳杂俎》都有。
翻开一看,里面还有批注。
首页便批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着一本正经”,那字体铁钩银划,一看就不是林妹妹写的。
随意翻开一页,宝钗看到《天咫》“玉斧修月”篇。
这篇传奇很科学,说的是两个迷路的书生,在山里遇到一个白衣人,白衣人说他是修理月球的仙人之一。
这显然是在胡说八道,但这个胡说八道里却有令人啧啧称奇的地方。
里面说,月亮上凹凸不平,自身也无法发光,全靠太阳光照射在上面,所以仙人要修理这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这就可怕了,以现代人看来,月球当然是凹凸不平的,是无法靠自身发光的。
可在唐代,这本书的作者自己这么想的,或者道听途说从路人口中听到这个说法,这就属于脑洞大开的玄幻志怪了。
宝钗看到在这篇的空白处有人批语:“此说实在大胆,恰巧符合事实。”
宝钗不信。
又随手翻看,又有一篇《尸穸(音西)》引用隋代侯白之《旌异记》所载,说一群盗墓贼打开了白茅冢,忽然棺内吼声大作声如巨雷,把周围的野鸡都吓得飞走了。
这里批语“环境描写,可作童子试原文赏析”十几个字。
原文又说,那座墓突然烧起大火,火焰如飞,把盗墓贼都烧死了。
这里批语是“夸张描写,似以白磷而为之,或为瓦斯爆炸”。
宝钗挠挠头,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我也看不懂,大王说这是科学。”黛玉拿了茶杯过来,看看也挠头道,“我看这个,也是听他说有一种能烧的气,我只不信,他便说这本书里头有这一个疑似‘瓦斯爆炸’的传奇,我才借了这本书来看。”
宝钗合上书笑道:“若真有此物,人们何必砍柴烧炭,那气能有多重?倘若要运到别处去卖,岂不是大大的发财了?”
黛玉摊手道:“这我就没法子辩驳了,只好多看些书。宝姐姐方才使眼色于我,这却有什么缘故?”
“哪里有缘故,只是不想多事罢了。”宝钗道,“如今令尊大人在扬州主盐政,南都却修盐厂,怕是要运送扬州粗盐到南都来制作成精盐售卖,故此我多想了一些,倒不是不好说,也不怕妹妹怪我,只是你若问了我却不好隐瞒。”
黛玉追问之下,宝钗再三为难,半晌才道:“自古运河翻船案,有几个是天灾?无非有人要多捞钱,有人不愿让别人挣钱,故此做了人祸罢了。”
林妹妹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当时记住了此事。
这是在暗示她,以薛家的商路关系,恐怕知道了一些人的隐蔽打算。
这些话果然不好在大人面前提起,若不然那就成了大事了。
她两个没把这件事当大事,宝钗是觉着淮泗督帅部在北方,运河扬州段还不至于闹找死的大事。
黛玉毕竟不识得江湖险恶,故此也只听了便记在心里。
哪想日头西斜时候,林如海便装回到南都。
脸色红润,气色也好了许多的林如海这次不是一个人悄悄回来的,他几房妾室也跟着回来了。
在荣庆堂才拜见贾母,贾母心有所感,看了一眼贾赦,吩咐道:“不要在外头,就住在家里。”
贾赦倒是没什么想的,贾敏的地位牢固的很,用不着担心小妾上位。
他只是奇怪,这向来体面的林如海这次怎么不考虑体面了。
当夜,贾政回来听说林如海举家都来了,稍一沉吟他立马直奔大花厅。
林如海正等他。
贾政一进门,林如海便直言:“扬州不安,只怕要发生大事,人家终究不甘心,我只好以家小托付舅兄。”
他这次是来托孤的,贾赦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又岂能理解林如海不要体面的苦衷。
贾政知道扬州的水有多深,所以得知林如海带着妾室回来,便知道他来是托孤的。
第三百十二章 要不,让林妹妹去考状元吧!
“想到了。”贾政承诺,“安心做事便是,好歹这家里还有二圣墨宝,总不至于让人打上门来。”
一听这话,贾敏脸色发白。
黛玉也想起白天与宝钗说过的话,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几句闲谈,怎么还这么快就到他们家要面对了?
不及说此事,林如海道:“我料他们也就那么几个手段,无非就是神鬼作祟,这没什么好可怕的。”
黛玉抿起嘴唇,油然想到那本《酉阳杂俎》上记载的荒诞不经之事。
故事倒是其次,她最先想到的是李征在每一则故事里都批注的批语。
从批语和当时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态度看,所谓神怪志异,李征认为大部分都是谣传,其背后必有人谋。
那能不能对照着运河扬州段可能会发生的事,从这些批语中先发制人找到克制之法?
林妹妹不敢耽误,急忙蹑手蹑脚上楼,翻出好几本只怪故事翻阅起来。
到深夜,贾政离开之后,林如海与妻妾们叮嘱道:“扬州波诡云谲,只怕连淮泗督帅部有些事也要牵连到扬州,你们安心在此处住下,我一人在外也安心。”
黛玉将几本书拿着放过去,林如海本不解,但打开一看,当即便明白了。
有人要阻挠二圣改革,但看在铁甲军的面子上他们可不敢公然抗争,那就只有用拐弯抹角的方法进行破坏。
他如今掌握的是扬州淮安一带的盐政,以运河开凿后出的事故总体来看,这些事故大多都是吃运河这条线的人假借神怪之事制造出来的阴谋。
既然是人为的阴谋,那便有提前安排好人手反杀他们的可能。
翻看几本,林如海眼睛一亮。
倒也不是找到了什么法子,在这里面他看懂了李征的路子。
有人假借“天意鬼神”,我便力主“人定胜天”。
这给林如海提供了一个思路,如果以这些批语为石头,投石问路试一试二圣对这些假借志怪故事而行倒行逆施之举的人和行为怎么看待。
这样他这个手握大权的巡盐御史可就大有可为了。
被动挨打是不行的,该出动出击的时候,总得试那么一下才好。
再说,这是武烈王教我的,可不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我这也是姑且一试,二圣懂我的意思吧?
于是临睡前,林如海与夫人感慨道:“女儿还是比儿子好,莫如咱们再生一个?”
贾敏吐槽:“有这么一个对头我都够够的,再来一个那还活不活了!”
但是她奇怪,小毒舌又点拨了什么?
林如海道:“扬州盐商集团,江南粮商集团必定会反扑。其反扑之法不可预测,目的到底也只有那么几个,便是‘天意不可违’之类。黛玉所借阅之志怪书,上头有武烈王批语,大都是直达本质直言。凭这些,我明日觐见圣上之时,便可奏请特权。”
“哟,那可好,只是三大营北伐至今还没有消息,也不知二圣对武烈王还会不会言听计从不起疑心。”贾敏落下帷幄,琢磨了片刻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