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的确是杨鹤说的。
去年江南乡试,皇帝本要以“近亲结亲,并非亲上加亲,乃百病根源”加入试卷,外廷三个宰辅几乎以死相逼绝不从命。
没有亲上加亲,何来亲亲相隐?
动摇儒林儒教跟脚的说法,再有依据也决不能忍这是士林共识。
但如今却看上这样的神技?
杨鹤脸色黑红,愤怒地道:“武烈王北伐必用此物,否则不足以成盖世之功。既是一样为天子效力,如此神技,岂能不准南征也用?”
张文象理所当然道:“武烈王是大忠臣啊!”
呃,此言何意?
“国舅之意,此物竟为武烈所有?”周延儒急忙插嘴。
张文象便告诉他们:“不然呢?武烈大王忠心耿耿素来没有私心,真乃圣天子驾前第一忠贞耿直之臣!你三位以南征为自家私事,绝不准许圣上置喙,圣上仁慈,不以为意。然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像你等这样行径,武烈王岂能容忍?”
他建议:“杨阁老,要不你去辽东请罪,你与武烈王驾前分辨说,你也是忠臣,大忠臣,只不过忠诚的路子与我等忠臣不同,想来武烈王会懂你,到那时,你替你儿子要什么好处,那是万万不会拒绝的,哦?”
这让三个宰辅十分惊讶。
张文象这厮此前可是一直力主限制武烈权柄的!
今日怎么突然变了立场?
张文象面对他三个探究的目光,理直气壮答道:“我没念下太多书,也不知什么万年大计。如今你等欺君罔上,如群狼般怙恶不悛,那为何不能以武烈麾下虎狼之师痛击尔等?”
他这个解释,那三个还真就信了。
张文象做事的出发点永远是维护皇帝,如今外廷将皇帝的人手与利益从南征军中全数排斥出去,张文象岂能不痛恨,他痛恨,则以武烈麾下虎狼之师而挟制外廷便没什么可值得怀疑的了。
温体仁便抱怨道:“我等能做好的,何必二圣亲力亲为。”
“着啊,你们能做好,还要天家神器做什么?”张国祥脸一沉按住刀柄,“三位图谋神器,欲谋逆乎?要改天换日乎?”
……
算了,跟这个流氓没必要争。
三个宰辅就盯着飞快要合龙的铁架桥,目光既愤恨又焦躁。
然比他们更加焦躁的还有别人。
大江对岸距离江边两三里处,此番以押解祖大寿吴襄等南下的宰辅徐光启老眼锋利,盯着江面上咔嚓合龙的铁架桥,一时间杀气勃发。
他这次恰逢其会,本带着耻笑心态看待“盏茶功夫修建跨江铁桥”。
他是大虞皇朝少有甚至是唯一懂技术的人。
所以,他知道半日之间架设一架跨江大桥那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有实现的可能得事情。
可如今,技术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他满心只一个想法:“数十年来,我等呕心沥血才使皇朝无论君臣士民坚信西洋以技巧闻名于中原,今南都须臾之间建造如此工程,只怕要打破这种谎言。一旦内帑皇庄以此为契机掌控工部,儒林士林何以自处?”
这一个想法中,有两个问题。
其一便是,中原人信西洋以技术称雄,并非事实便是如此。
这第二么,这个谣言与假象,乃是朝堂之上一部分人编造出来的。
这其中便有他这位工部阁老,大虞老臣。
这里只举一个例子,1675年修建的格林尼治天文台。
古天文学是一个动辄数百年上千年为跨度的学科,而且是需要天文台观测统计数据的。
晚明之际,西方传教士与徐光启等明末名臣相结交,号称为中土带来了先进的天文测量方式,那么在1675年格林尼治天文台落成之前,西方使用了什么科学之法,在没有详细记载传承的基础之上完成了天文学进步的?
西方传教士在东方传道受业就没有留下一张计算图、半点成体系的理论著作?
可不要说清朝给毁灭了,清前期对西方传教士可很不错,豪格与汤若望关系十分亲密。
个中事,徐光启十分清楚。
边将挟寇自重,阁臣挟洋自重,路子都是一样的。
如今眼看着在自己不知道、传教士也定然不知道的跨江大桥建造中,皇帝能拿的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技术,徐光启不能不心生杀机。
他笃定这是李征掌握的,若不然,二圣岂能被建奴驱赶到南都暂居?
不多久时,铁架桥修通,有飞马自城内来,向皇帝呈送密信,云“大桥修通,即刻放行”。
皇帝没冒险,只下诏命往后军民人等畅通于铁架桥,却不允许太多人一起上桥,又诏命御林军分出两个卫守卫大桥南北两端,銮驾便先回城了。
三个宰辅这时瞧见徐光启到了桥头,急忙大喜之下前往迎接。
徐光启盯着桥头沉默着,那三人到了身边,各自见了礼,他指了指后面远处说道:“锦州众将都来了,祖大寿吴襄可大用,须为之脱罪。吴襄之子选锋营指挥使吴三桂现在武烈军中。”
三人正待与他说话,徐光启沉声要求:“武烈功大,手握了不得神技,须早早除之。若不然,不惟军权旁落,海商外廷的收成也将锐减直至消亡,此人不死,士林不安。”
“只是……”周延儒本想与他说难度太大。
“无论什么手段都要用上,此人既能统兵征战,又可助力农事增产,以我观之,此人以黄台吉之沈阳围而不攻,分明是拖着外廷不准伸手到辽东,好给他时机经营根据。”徐光启厉声道,“这样一个人,非国贼而为何?其人又十分重用杂学,假以时日,他只要十万兵马,我等岂能有立足之地?”
“老宰辅此言不假,然而,二圣待此人极为信任,难以挑拨。”杨鹤急道,“老宰辅可有什么高招?”
徐光启白眉一扬冷冷道:“贵勋如六王六公,乃至荣宁二府,哪一个不恨他夺了他们兵权?福王鲁王日夜只盼他战死,我等何必脏自己手,只管放开些,叫这些人前头动手。”
杨鹤试撩拨:“倘若使蒙古诸部作乱?”
“漠南辽东不为我等外臣所控,要之无益。况且杀此国贼,军队在我们手里,他能打的下来,我们也能打得下来。届时贵勋掌控西南,海商坐断东南,我等接武烈余荫,北方半壁为外廷所有,皇权方可得以制衡。若不然,皇庄处处扩张,长此以往,外廷如何?不过盖戳的相公、应声的磕头虫。”徐光启力主,“须当早图之。”
三人齐声称赞:“老宰辅回朝了,我等便有了主心骨。”
徐光启冷眼瞥过周延儒与温体仁。
此二人绝不会与文臣集团力同心,他们要的是封侯拜相,而不是皇帝坐天下、士大夫主天下。
今日他们能信誓旦旦与文臣集团士林集团共进退,明日皇帝但凡肯给他二人半点甜头便全跟着皇帝跑了。
反倒是杨鹤,此人能成大事。
只盼着他儿子杨嗣昌此次能反客为主,掌握了南征大军并取得实质胜利。
唯有如此,徐光启笃定,他便可用一番话,动摇二圣对武烈之信赖。
国家有的是威胁不到皇位的外臣,若留着在军中威望日隆功高震主的肃藩嗣王,圣天子奈子孙何?
这话徐光启早准备好了,他料定武烈如今军功之重二圣必然早生戒心。
这就有上下其手的操作空间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保禄宰辅,何不以武烈为恩师?
跨江临时铁桥的修建,使南都军民振奋,却让外廷心生寒意各自不安。
水圭看完热闹,远远见四个宰辅扎堆看桥头堡,又见两卫御林军迅速进驻大桥两侧,他迟疑了片刻,与牛继宗等六王六公一起走上桥头向四个宰辅走过去。
不等他们开口徐光启便直言相告:“武烈王府的东西,也该用在南征上面。”
众人大喜,水圭当即道:“天下谁人能比老宰辅精通技术?我等之见,如此神技若用在南征上,此战必胜。”
徐光启不太精通军事,但他对这些贵勋的话不相信。
南征若能必胜,何至于如今大军汇聚在镇南关内寸步不前?
难道霍朝恩要等八月份才南下与安南叛军决战?
杨嗣昌有一些才能,他如今也没有催促三军南下,那显然是战局对我方十分不利。
故此,徐光启对水圭的保证根本不相信。
但如果能将盏茶功夫便可修建一条跨江大桥的技术运用在南征之上,南征一定能顺遂一些。
于是徐光启淡淡道:“战事顺利便最好了,不苛求完胜。”
一行遂入城,徐光启带锦州众人先去找兵部。
兵部如今是在胡应台掌握下的,如何给祖大寿等人论罪,胡应台的话语权相当重,徐光启的意图是先说服胡应台。
自江边回来后,胡应该颇有些闷闷不乐。
他也看得出那神技是武烈王府拿出来的,内廷绝对没有那个技术。
那这就麻烦大了。
武烈王府拿的出这种神技,若武烈王有夺嫡之心,谁能挡得住如狼似虎被他掌控了的辽东大军?
便是中军被皇帝收回了,北方胡人与辽东建奴那是武烈王打趴下的,那些野蛮人就服强者,他们只能是武烈王府的军队。
而且武烈王府能拿出神技,想来此次北伐隐约听人说起过的充足的火炮和弹药也是王府的。
若如此,内帑皇庄在辽东一时无法展开,武烈王在辽东囤积足够多的粮草,再使用数十万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武烈大军的铁蹄?
如今,建奴被打的只剩下一个沈阳还被包围了,胡应台认为,这是考虑限制甚至彻底收回武烈军权的时候了。
他可不是要鸟尽弓藏。
“武烈王以北伐东征之滔天战功,封双亲王双郡王不过头。如此便是古来第一宗室,二若圣天子龙体康健后皇储诞生,那便又是不世之功。此大功,足以再进封一个亲王一个郡王,六王之尊,便是国朝也唯有三代天子才有过的,那是何等的荣华富贵之至。”胡应该这么想。
这样的功劳,足以保证武烈王府至少三代滔天富贵。
这对武烈王府也是最好的。
若不然,果真小人蛊惑年少的武烈王起了某些不该有的心思,好好的天家富贵,只怕要换成了不得不举起的钢刀,到时候连肃藩也会被连累的连根拔起。
那样一来,国家少了数十个难得的上将栋梁,以二圣对肃藩的感情,恐怕他们也受不了的。
才想到此处,内阁四个宰辅与六王六公一起来访。
胡应台瞥了一眼水圭,此贼本是圣天子的心腹。
可惜,他与东海海商关系太密切、利益纠缠太深。
“我当早晚为我圣天子诛杀此贼!”胡应该心道。
徐光启直问:“征吉如今执掌兵部,岂不为天下着想?北伐东征以器械称雄不足为道,南征百般不缺唯独缺乏器械,如今日之铁桥乃是最急需,兵部应当协调之。”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保禄宰辅。”胡应台微微耻笑,道,“不知保禄宰辅自西洋人手里,如今又学会了多少神仙技巧?怎么,那跨江铁桥,保禄宰辅不会,西洋人也不懂建造?”
徐光启是入了教的,教名叫保禄。
胡应台这么说那当然是不客气的训斥。
徐光启不予理会,坚决要求:“征吉何时将此神技送到军中?若不然,北伐东征有之二南征没有,这对南征大军不公。”
“一点也没有,保禄宰辅有心,何不去武烈王驾前执弟子之礼求教之?!”胡应该揶揄道,“当年保禄宰辅入教二世人抨击,保禄宰辅有云,好学者,纵西洋红毛鬼亦可为授业之师。如今既有不明不知者,以武烈王天潢贵胄之尊莫非做不得你老师?你若去学,未必不会不倾囊相授。”
水圭喝道:“胡尚书,此关系南征数十万将士身家性命之事,兵部不可无动于衷。”
对付这种货色,胡应台都懒得情绪激动。
他只用一句话便让水圭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
胡应该翻开案上账簿笑吟吟道:“北静郡王,你家高朋满座之时,可还有海上豪客乎?老夫方拨了饷银与战船交付于松江府李言水师,汝可知老夫之意吗?”
水圭气满胸膛,当场无言以答拂袖而去。
支持李言,这老匹夫是认真的。
他的用意是想将靠着武烈王府起来的李言拉到皇帝这边作皇帝的死忠,这一点六王六公不但乐见其成而且十分愿意促成。
能分走武烈王府的兵权,他们愿意把老婆都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