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愕然抬起头看着这个熟悉的皇帝。
他恍惚有一种感觉,这不是那个仁慈到令他们这些文臣振奋的皇帝,这是将文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太宗皇帝临朝。
于是又试探道:“敦煌郡王北伐……”
“徐阁老看起来是不认可朕这个皇帝,故以诏令当儿戏。罢了,诏,加武烈王晋阳郡王。”皇帝目光幽冷,转而诏令司礼监,“不必内阁外廷签署,此朕天子诏令。好叫天下人知道,此乃重武烈权柄,非酬功。”
徐光启面如死灰,低着头终于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今上已经在用皇权代替外廷权力,他已经连外廷联名签署诏书的面子工程也不做了。
可这个时候外廷敢反对么?
辽东兵团已经形成,只要他们不在战场上失败,江南士林就不敢在南都图谋另立新帝。
前日跨江铁桥盏茶功夫修建出来,这对整个江南都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威压。
如今,皇帝以他徐阁老故意之失又加武烈一个郡王爵位,这是压着内阁的脸在南都地面上摩擦。
他消停了,首辅次辅不敢寻衅,杨鹤岂能成事?
遂诏令一下,唐通等总兵官全部斩首,家产由厂卫抄没。
好的一点是,因李征极其反感,皇帝此次并没有将诸将家眷没入教坊司为奴,只命厂卫监控,使之“劳动改造”而已。
而武烈加王爵之事,朝野内外虽并无几个人赞同,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
加之祖大寿吴襄二将得特招隆恩不予重罚,短期内他们不敢也无法与外廷勾结以为承平顺义二侯臂膀。
这次大朝,皇帝先旗开得胜。
而且是大胜。
皇帝又问胡应台:“兵部还有奏章?南征之事可有什么高见?”
胡应该心想,武烈王又加封晋阳郡王,那便是三个郡王爵,若算战功,恐怕要全部进封亲王。
这已经够超规格了,那南征大军就应该得胜,到时候以南征大军挟制辽东那群虎狼之师,中枢才能安稳,二圣才可以居中掌控大局。
遂不再给南征大军找茬,顿首道:“南征之事臣并不知端倪,无本可奏。”
“臣通政司左通政贾政有本奏上。”胡应台话音方落,贾政出班启奏。
皇帝一乐,杨鹤大怒。
第四百二十六章 贾存周手撕群臣
“陛下!通政司无权过问军政!”杨鹤大步出列怒声启奏。
贾政瞥了一眼,拿着笏板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班列中,杨涟要出列附和。
通政司主官按律的确没有过问军政之权。
这完全可以弹劾他。
左光斗慌忙从后面死死拽住他,你脑子不笨啊怎么这次怎么愚蠢?
两人一纠缠,杨鹤已弹劾道:“陛下既以南征之事动问,兵部虽无本可奏,臣等却有南征大事启奏,通政司不该阻挠阻断。故其若以他事启奏,按律当处罚;若以南征军政启奏,按律当免职。”
皇帝和蔼可亲问:“存周要启奏何事?”
“南征之事。”贾政顿首。
杨鹤道:“难道左通政不知我朝律法吗?”
“左通政也是枢密院平章事罢?”皇帝不悦。
杨鹤一时不查,上了一个后悔终生的当。
他亢声驳斥道:“陛下以枢密院咨询军政要事,此虽不是祖宗之法,然陛下要有所为,臣等不敢驳回。只是枢密院虽是两宋西府,有武相之实,然而国潮并未设立此衙署办公,故枢密院不过帝王咨询之用,非朝廷官职。贾政虽有枢密院平章事之加官,乃陛下家臣尔,非朝廷正臣,故干涉军政,死罪。”
“也是,杨阁老之外朝军政大权,与朕家里之内廷衙署何干,此言甚是。”皇帝认可。
胡应该一时没来得及阻拦,听到此话不由怒视着杨鹤。
你猪啊?
大都督府被你们自己给否定了,外廷想得到统兵之权便少了一个便宜。
如今兵部调兵之权也被帝王诏书完全取代了,好不容易出了个枢密院,外廷不想着将此帝王内廷衙署拉倒外廷伺机安插人手为将来计划,你竟然公开排挤。
好了,今日大朝那可是记录在起居录以及外廷督察御史值殿御史日志里的,接下来外廷怎么设法将枢密院外派的枢密使换成文臣,又如何用文官逐步替代武将而掌控枢密院?
两宋的枢密院是怎么制衡军权从而削弱君权的你杨鹤不知道啊?
念过书没?
徐光启到底太老了,脑子一时也没跟得上,但也第二个反应过来。
如今国朝兵权,统兵权已经随着五军都督府的废除而集中在皇帝手中,没有五军都督府掣肘,皇帝凭一纸诏书便可随意调整禁军及地方卫戍军废立与扩充。
原本皇帝还要通过兵部才能落实的调兵之权也随着北伐东征的胜利从兵部被皇帝分了出去,可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掌握调兵之权,也需要臣子在调动兵马之时提供必要的建议。
所以枢密院应运而生。
如今,外廷不想着依靠已经在枢密院当差的文臣而逐步渗透到枢密院,从而继续掌握调兵之权,杨鹤这个蠢材居然将枢密院彻底从外廷排斥出去。
他脑子被小妾昨晚涮着吃了?
还有,弹劾贾政这简直是一个昏招。
你不知你昨天去找过他?
只要提到过军事,你杨鹤就给了人家弹劾你的机会。
果然,杨鹤被皇帝又一个耳光打的晕头转向,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儿。
贾政别开他启奏:“臣才能浅薄,蒙圣天子不以鄙陋而拔擢为通政司掌印堂官,臣岂能不恪守本分尽忠职守以死报效陛下?今又为圣天子擢枢密院平章事一职,臣但有启奏,必赶赴宫中,岂能大朝之上违背祖宗法度。然则杨阁老昨日以南征之事特意询问于臣,臣不知私下这样往来是否亦有违祖宗法度,故启奏圣天子以解疑虑。”
杨鹤:“……”
贾存周,你他妈的也混出个人样儿了,以前那个好欺负的废物二代哪里去了?
杨鹤人傻了。
徐光启一看首辅次辅靠不住,当即出列声称:“此虽私下询问,也为陛下分忧。如今南征大军于镇南关逡巡,料霍朝恩名将之后,又有多年镇守江南之实,只怕是有什么难解之事。老臣与杨阁老以为,朝廷当派遣大臣以为监军赶赴军中,此人非贾政莫属。”
“陛下,此事臣等也听徐阁老杨阁老提过,臣等均以为然。”周延儒温体仁这次聪明了一次,立即站出去附和。
水圭没出头,别的四王六公齐出列保举:“非左通政莫属。”
皇帝忍俊不禁,这点手段,当朕不懂?
他们要的是贾政南下,携带武烈大营辎重,最好带上前日修建夸奖大桥的神技。
可问题是,贾政如今有那么好糊弄?
遂垂问:“存周意下如何?”
“既此事关重大,何不以杨鹤为监军南下?臣倒是愿为之作保,若他父子同在军中二因此耽误军机,臣愿与他父子同罪。”贾政淡然道,“至于监军之才,臣若有此能,也有此军中威望,这些人安能举荐。”
“此言差矣!”左光斗及时启奏。
贾政笑吟吟回看他,接住话头道:“竟不知群臣心目中,下官有此才能与威望,那也好,臣即刻孤身南下,不过,为南征必胜,臣请以北伐老将、禁军宿将贺虎臣等为将。不然,臣请持天子剑,否则何以为监军?”
……
左光斗手里的笏板掉在地上,他怎么想都没想到这厮如今这么狡猾。
他这哪里是要去当监军,他这是要把北伐大军拉到南征战场吞并南征大军!
至少他是要把禁军带出去吞并外廷与贵勋唯一能掌控的那点大军。
试想一下,贾政持天子剑以北伐五老将为将军,哪怕她们一兵一卒都不带,只要到了西南,秦良玉能不马上南下取保护钦差?
有秦良玉在,桂王之后那小瘪三他能做什么?
有天子剑与禁军五个老将在,霍朝恩那个胆小鬼敢违抗监军军令?
十数万南征大军一旦被秦良玉带走一部,被禁军老将控制一部,剩下的能有几个还受外廷控制?
搞不好,贾政把辽东那个打的外廷至今不敢相信战绩的猛虎请到南征大军,他们接下来要席卷江南!
六王六公也惊呆了。
贾政,你从哪学来的这本事,你以前不这样啊,你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人啊,你怎么能有这脑子呢!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亲王的诱惑力
皇帝笑问宰辅:“你等意下如何?”
“这……”周延儒温体仁又生退意。
徐光启咬咬牙一横心争辩道:“监军已是天子钦差,何须那么多外力,老臣……”
“要不你什么也不要带,你去?”皇帝大怒,登时训斥道,“徐阁老,你做不到的别人能够做到,如你留守北都一事无成,手握数十万大军而对建奴毫无良策,然武烈王仅凭三五万人马,先灭残元,又灭建奴伪清。徐阁老,是你太无能,还是武烈王太厉害了?”
缓口气,皇帝又喝问:“如今南征在你等口中那是危若累卵,非按照你等要求而不可胜安南叛军。好,你倒是举荐上将,结果你等保举一个连五城兵马司那点事都搞不懂的通政使,你等是为国,然朕看你徐阁老是为伪清国,是为安南伪国,唯独不是为祖宗之国,是不是?”
徐光启无言以答,皇帝怒诏:“叫内阁四个宰辅去,这两年来,朕看中枢少了内阁三个宰辅,北都少了一个宰辅,也没天下大乱嘛。你们去,去镇南关,朕给你们王命旗牌,让你们开府建牙,叫你们带上十万石粮草,够不够?”
接着又引申内涵:“你徐阁老又要说跨江建桥之神技也要给你,不给你便是不支持你南征,此既神器,朕为何要给你等居心叵测之臣?”
群臣慌忙叩首,均称:“臣有罪。”
皇帝不被他们带偏话头,指着宰辅喝道:“既你等要这个,要那个,犹自还不给朕一个此战定能破灭安南叛军、向南扩土千里之承诺,朕凭什么要重用你等?武烈东征得胜在即,难道朕不能以武烈南征?”
群臣又惊又怕,陛下,你还真想让肃藩嗣王八战功都拿了啊?
胡应台也只好不情不愿与一群佞臣跪在一起,叩首力劝道:“陛下,东征绝非只取了沈阳城便算全胜。臣之见,武烈王擒灭残元单于,安置漠南人口,真非独国家上将之才,亦有主政一方之能。”
皇帝大喜,是不是?
他知道胡应台其实是在说,李征这厮能打还能安抚民众,那是对皇权的一个极大的威胁啊。
可你这话说的再好也没有了啊。
皇储能打天下还能治天下,这不就是明君圣主之姿么?
我儿子有千古一帝之姿,名臣认证了的!
遂诏命:“比起徐阁老,胡尚书才是明白人。赐授荣禄大夫,进光禄大夫。”
胡应台如今是兵部尚书,本官属正三品衔,而加文散官光禄大夫那是从一品,也就是既能领着从一品官员的俸禄,还能拿着正三品官员的俸禄,干正三品兵部尚书的工作。
胡应台大喜,倒不是为了这点俸禄与荣耀,他感觉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很好,这是圣明君主之姿啊!
于是接着说道:“是以武烈王今以王师围困沈阳必有深意,岂能远离辽东而南征?”
“此言不假,辽东之局武烈一言自决,中枢不得干涉,确实暂且无法脱身。”皇帝眼珠一转微笑道,“不过,半年之内辽东必可平定,南征大军总不能八月份与安南叛军会战?朕不急,不逼着大军出战,那就等辽东平定之后,武烈南下督帅南征大军。”
“不可!”徐光启老泪纵横,被打蒙了的脑袋终于清醒了,急忙哭奏道,“陛下,老臣有罪,自请罚俸……一年!然”
皇帝笑道:“徐阁老别的万般行事朕都很不快,唯独这清廉自守朕信你。若罚俸一年,你一家老小吃什么去?罢了,人老多昏聩,世上哪里有太上皇那样终生清醒之人,料徐阁老也不可与太上皇相比。”
徐光启就张着嘴无法说话了。
皇帝,你学坏了,你坏的老臣都不敢认识了啊!
“你说。”皇帝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