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短促呼一口气,只想捏着那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蛋,咬牙质问她一句:“你敢攥得紧些吗?”
那揍弟弟毫不手软十分有力的小手,看着在发力,其实哪里是攥着她的裙摆,小毒舌心里压根就不怕这个陌生的去处。
她不由想起林氏苏州老家来过人看望他们,林家倒是出了几个才子,号称要在明年科举时候夺取龙头第一名。
闲暇时,那几个跑到林如海书房里,不巧遇见小毒舌在翻书,大概是天生五行缺打,有个苏州举人的堂叔便开玩笑问了句:“黛玉,可认得几个字了?”
小毒舌展开右手,左手数了四根手指,极其谦虚地道:“才认得了四个大字。”
然后问堂叔:“堂叔已中举人?不知识得几个字?”
然后她就开始凶残霸道的欺负人,而且持续了十天。
今天拿一个生僻字去请教,堂叔堂叔你快看这是个什么字?
明日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生僻字又去请教,堂叔堂叔你定然认得这个字。
“请教”五天后,她把欺负人玩出了花样。
看着那堂叔翻开典籍,果然能找到五个生僻字,她便自己造了五个字。
贾敏当时好奇,便问了一句“何必要五个”,小毒舌淡然道:“每天想一个太累,不如一天想五个,清闲。”
于是接下来五天,她不但要请教人家“生僻字”,还要问昨天请教的“可找到来处了么”。
到了第十天,小毒舌开始毒舌。
堂叔认不出后面五个字,只好举手认输,小毒舌便叹息:“也不过才认得五个字,还不到十个,比我强。”
那堂叔恼羞成怒,便问小毒舌“你可认得哪四个大字?”
小毒舌极其风轻云淡,极其丧心病狂,极其谦虚谨慎地又数了四根手指,一根一根压下来,叹道:“哪里认得那么多大字,十天里,数来数去不过‘四,书,五,经’四个大字。”
你当这就好了?
堂叔自取其辱,竟舍了面皮,非要翻开“四书五经”,开个头叫小毒舌“但凡背下来,这科举我还不考了”。
小毒舌背着手,小短腿就指挥着小脚在地上画圈,画一个背一段画一个背一段,当天将几个林氏族人气得抹着眼泪,以游学为名撒腿逃出扬州城。
当晚,夫妇两个批评女儿,小毒舌振振有词:“如此‘人才’倘若蒙骗朝廷当了什么进士,岂不是鸟雀进了鸿鹄群、夏虫偏要说冬天?为国选材,自当先为国家筛掉十个字也认不出来的。”
林如海素来宠爱女儿,也被这小毒舌说的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日一早,小毒舌背完书,一手拿着《论语》,一手捏着《周易》,在门口与父亲说:“林氏堂叔们,不至于果真敢去科举罢?不至于的吧?”
如今想起此事,贾敏尤觉好玩。
怎的?
她小时候,也是这么欺负别人的,什么贾家的兄弟姐妹们,什么史家的表舅表兄们,哪一个没被她欺负过?
所以,小毒舌欺负欺负那些废物怎么了?
“欺负人时云淡风轻姿态倒是比我当年强,可惜还不会泰山压顶、力劈华山一般地欺负人,未免美中不足。”贾敏心里只觉着好生遗憾。
眼看着哭哭啼啼的一群人,大约两三百,一起到门外来叫一声“大小姐,可算盼着你回来了”,贾敏扁扁嘴,这些人,还是当年那一代的假惺惺德性。
可又想起人家毕竟都是荣府的人,贾敏看了一眼丈夫。
林如海也看她,夫妇两人相视一笑。
我家的小毒舌用不着仆从如云,也不羡慕他贾府滔天富贵。
偌大个荣宁二府,有个比得了我这女儿的人?
掐在一起也比不得!
贾敏遂摆开荣国府大姑奶奶的架子,一边抹着泪,一边与这个见了,与那个见了,口中道:“你是贾珠家的?可怜当年你进了门,我千万想回,到底回不来看看你们。这个是贾瑞?伯父可好么?你家的呢?”
说也怪,越是荣国府宁国府的老人,越是在贾敏面前拘谨。
毕竟,当年谁没被她欺负过,尤其当年去上学的,没有一个不被她掐着书欺负的再也不想去私塾。
反倒是年轻的,如李纨便偷眼看着贾敏,心里想道:“可怜府里赫赫扬扬大小姐,如今不知过成了什么日子,怎么瘦成了这样?”
又端详着林妹妹,李纨心里不由亲近,暗暗道:“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瞧着便安安静静的,规规矩矩的,看她模样,竟比探春还端庄,真不知道她母亲当年如她这般年纪时又超过了元春多少个好儿。”
一时簇拥着林家四口进了门,一路欢声笑语到荣庆堂,不进门,里头便老太君哭道:“我的儿,只当我死了你也不肯回来看我。”
而后又骂道:“叫你们带她出去,干什么放进来,独独惹我生气!”
第六十一章 这群人,还是当年那德性
院儿里那一声,将贾大小姐一路走来便宛如恢复了十分当年端庄跋扈聪明狡黠的气势都丢掉了,眼睛一软,扑进门便钻进了老太君怀里,哭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也哭,哭两声打两下,先骂一声“没良心的外家人”,又哭一声“我的儿,怎的病成这样子”。
荣庆堂里里外外,一时哭成一片。
老太太身边,邢夫人王夫人只顾着劝。
她们心里倒是真恻然,只想着当年何等聪明伶俐端庄跋扈的大小姐,如今竟瘦成了那样。
可小毒舌跟着抹眼泪,飞快看一眼众人,当时便明白了,她这母亲,当年没出嫁那会子仗着读书多人聪明,必定欺负过揶揄过毒舌过那两个应当是舅妈的。
她们如今怕还没想明白怎么被欺负过的呢!
只是听着外祖母骂一声哭两声,母亲何等倔强的人竟也三番两次哭的背过气,林妹妹心里不由暗道:“我若是长大了,母亲定然也这么想我盼我,盼不回来才骂我。”
想到此处,不由也落下泪来。
一时心里又想道:“然则人生如长河,总要向东奔流去,便是风光如荣国府送客,也不过千里搭长棚,终须一别。”
一念至此黛玉心情郁郁,只觉着一口短气出不去,一口长气提不上来,不由哽咽得心里难受至极,到这里才真真哭出泪来。
只是哭,她却憋着那口气不肯发出声响,只想着这里人多,不然找个地方,只要偷偷哭出来没人发现,那就好了。
好悬林如海急忙上前磕了头,贾大小姐才收住眼泪,猛然想起女儿性子,慌忙回头找,在人群里终于找到小小的人儿,只看她已哭着快要晕厥,急忙抱住贴着脸,轻轻在背后拍着顺气。
她心里只想:“早慧易折,多情不寿,这孩子万事都有自己主张,若我这一去不见得她,她父亲怎么耐得下心管教?到时候怕要送到她外祖母身边,你瞧这里的人,只顾着哄老太太高兴,只顾着叫老太太看见她们也在哭,也在笑,谁管我女儿好赖?”
想到这个,贾敏强提一口气,暗忖道:“那敦煌郡王纵是天家子,我夫妇舍着一世面皮求来神药,只要能活着,我女儿总有个来处,看谁敢欺负她!”
决心既定,贾大小姐抱着儿子,领着女儿,又要扶着老母亲往院儿里面走,嘴上道:“母亲,进去坐下了再说。你外孙女怕人,你瞧着刚才只敢往人后头钻。”
林如海:“……”
告刁状,贾大小姐绝对是一把好手。
果然,贾母左右一看,目光一落在黛玉刚才所站的位置,心里哪里还不明白陪着哭陪着笑的那些人只顾着让她老太太看到他们在哭在笑,哪个人在乎过外孙女?
当时老太君脸色转冷,推了下高挑过她一头的女儿,嗔道:“我外孙女这么大了,你也不带给我看看。”
说着将黛玉拉在身边,贴下头发,不由又是泪上心头来,一边拉着走,一边道:“叫他们在这里都站着,我要与女儿外孙女说好话,谁也不要来听。”
只是嘴上这般说,她到底还是没拦着别人定要陪着。
到正屋里,贾母将女儿拉到身边,将黛玉拉到另一边,又抱起外孙子,指着下面的椅子道:“都各自坐了,老身不便支应。”
贾敏坐下又站起来,端庄万千见礼道:“大太太,二太太,烦劳你们,快来这坐着。”
邢夫人一哆嗦,王夫人连忙满脸堆着笑容道:“大小姐什么话?近近坐着,这么会老太太正好叙一番骨肉亲情,我们天天在老太太身边。”
这话说得三个人飞快看了她一眼。
贾母看了一眼,贾大小姐看了一眼,小毒舌也看了一眼。
不读书,真是个傻子,这话你觉着说着没问题,你那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什么叫这么会儿叙一番骨肉亲情?你是老太太嫡孙的母亲,纵然是个外来的,你不算老太太骨肉至亲么?
那句天天在老太太身边更说的多余。
黛玉聪慧却不是很擅长人情世故,但不擅长的黛玉也听出那番话里的排斥了。
这二舅母莫不是在吐露心迹,说的是她心里担心的是老太太给女儿给了好处?
她不擅长人情世故,怎么听出来的?
自然是贾敏对那两个的称呼。
一个“大太太,二太太”,既拉开了距离,表示我与你们不熟,又明情跟她们表示,这是你们家,不该我的我不惦记。
黛玉于是在心里猜测:“大概这些高门大家又到了分财产的时候。”
这事她也见过。
苏州林氏那些人,不也就是那样的嘴脸么。
她能听得出判断清晰,贾母岂能听不出王夫人言外之意。
贾敏更心里冷笑一声,暗暗鄙夷道:“这几个,还是当年那个穷酸德性。”
说起此事,她最有话语权。
当年出嫁那时候,为那点嫁妆,大房发妻还在,二房王夫人也才进门,她们可没少寻死觅活的在背地里蛊惑自家的爷们。
此事贾敏可没惯着她们,明摆着当着她们的面,不但拿了老父亲留给老太太攒着的给女儿的嫁妆还多要了几份儿。
而后嫁妆一出门,她便打发人变卖了换成银票,全拿回来给老母亲收着了。
可以这么认为,贾母如今由鸳鸯保管的那些体己钱里,没有大房二房的,有宝玉的,有贾敏的。
那是她变卖了捎回来替她藏着的嫁妆。
至于多给的那点,你当荣宁二府跟随銮驾南下金陵没花钱?
宁荣二府京师八房以及大小丫鬟仆从,那是数千人的队伍,花的钱海了去。
那时贾敏虽然在苏州,但托人给老太太说了,家里该花的要花,只留着一点防备她万一,好给黛玉留下点嫁妆。
所以一听王夫人这么说,贾敏心里才说了句:“还是那个德性。”
不过这是娘家嫂子,她不至于当面讥笑。
若不然,好歹一声“王家老太太还在,你莫非没有骨肉之情”便怼给她们了。
荣庆堂安静了片刻,林如海岔开话头,问起“舅兄哪里去了,孩子们可是在上学”。
贾母才笑道:“你大舅兄二舅兄,宁府你侄儿,你大舅兄家的二哥儿,都在隔壁帮衬着武烈敦煌郡王开府。你大舅兄家二哥儿忙前忙后,看是做了些实在事情,他们片刻就回来,郡王知书达理,必不肯挽留。”
缓缓又道:“宝玉他们在上学,四个丫头子也在上学,还有几个去国子监的去了国子监,找了差事的忙差事。哦,是了,你大舅兄家二哥儿媳妇,宁府你珍大哥家的,如今也忙得很,郡王知道两府艰难,赏赐了一些富贵,那两个合伙帮着跑腿呢。”
第六十二章 扬州盐道那滩浑水很深啊!
贾敏察言观色,见老太太提起这个郡王便喜悦,连邢夫人王夫人也露出笑容,心下十分奇怪。
什么样的人物,这些高高低低的人都交口称赞他?
贾母又说起二府让地,一面暗暗观察黛玉,这么久坐在她身边纹丝不动,贾母心生欢喜。
又见外孙子沉睡不醒,她看看女儿过分白的脸色,心里又十分担忧,不由有些着急了,恼怒骂道:“两个不成气的,怎么还不回来,路上叫媳妇训了?”
邢夫人王夫人面面相觑,自问她们没惹着老太太啊。
这话里里外外都说给谁呢?
忽听外头贾赦叫道:“敏敏,怎的今天才回?我两个孩子带着没?”
然后才是贾政口气不善语气却慢条斯理的劝导:“大哥,你看着点走路!”
“你说我,自己不急?”贾赦怒道。
贾敏心里一热,连忙站起来往外走,只见人影一闪,自小疼她的两个哥哥快步跳着台阶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