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堂学生,拜见山长!”
五百学子,拱手长揖,齐声高呼道。
朱翊钧也正式回礼:“诸位!”
五百学子,马上站得笔直,如同一排排小白杨树。
“你们身世坎坷,却没有自暴自弃,努力奋发,继承父辈遗志,学文习武,誓做大明栋梁。上报君恩,光耀祖先。”
朱翊钧上来先给大家勉励一番,然后站在台前,身后有几车新衣衫和鞋帽。
五百学子排着队,一一上前,从朱翊钧领过一套衣裤鞋帽,大声道:“谢太孙殿下衣食!”
施完恩,学子们各回各的教室,开始分科学文习武。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在一念堂司业、教习长等人陪同下,视察了宿舍、食堂、澡堂、图书馆
这一套下来,居然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行人来到一间课堂,李贽正在里面慷慨陈词。
朱翊钧挥挥手,示意大家都退下,他从后门进去,冯保连忙拿了一张凳子,在后面靠墙处放下。
朱翊钧坐下,倾听起李贽的讲课。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
李贽又在宣扬他的童心说。
嘉靖四十一年,父逝、子亡、两个女儿饿死,李贽遭遇一系列的人生不幸,思想开始向阳明心学转变。
此时的大明,阳明心学是显学,前兵部尚书聂豹,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而聂豹的弟子,是徐阶。
但是李贽的心学,相对与偏向于保守虚无的主流阳明心学而言,更加激进和务实,所以历史上他的学术被主流所抵制,著作被多次禁止焚烧。
讲完童心说,李贽话题一转,讲起他对经济方面的认识。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这个课堂在座的,是走武举路子的童子少年,于是李贽大声疾呼:“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盖有所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故务农讲武,不可偏废。”
最后,他大声说道:“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人皆可以为圣!”
一番鸡血,在座的孩童少年,无不振奋。
李贽在讲台上大声讲学,其实一直在用心观察着朱翊钧的神情。
太孙殿下悄悄坐进课堂里,李贽早就看到了,心里一番斟酌后,话题一转,把刚才的那些话当众讲了出来。
朱翊钧也听得出来,李贽这是在试探自己。
放心吧,卓吾先生,你这些思想,在别人耳中,算是异端邪说,妖言惑众,可是对于我来说,真算不上什么。
我是没敢说,我真要是把心底的理念说出来,你都算是保守派了。
李贽说完,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讲台上,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朱翊钧站起身,遥遥地冲李贽作了一揖,飘然而去。
李贽不由长舒一口气,眼角湿润,有一股热流在胸口回荡着。
“冯保,说一声,我们回西苑。”
“是。”
冯保安排好后,跟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太孙殿下,卓吾先生所言,狂悖乖谬,非圣无法,传出去可能招人非议。”
“知道,所以就不要传出去。记住了吗?”
冯保一愣,连忙应道:“是。奴婢待会跟他们好生交代几句。”
说完,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说道:“殿下,卓吾先生言论,不符圣贤道理啊,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孔庙至圣先师牌位谁封的?”
冯保一愣,老实道:“皇上封的。”
“程朱理学入科试,谁定的?”
“太祖成祖皇帝定的。”
“知道全天下读书人为何对程朱理学驱之如鹜?”
冯保迟疑地摇了摇头。
“笨蛋!因为读程朱理学能当官。”
冯保突然明白了,心里暗叹。
太孙殿下的心和胆子,比皇上还要大啊!
145.第145章 辛爱黄台吉,真汉子!
145.
朱翊钧回到西苑,嘉靖帝不在万寿宫。
自从进了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很少再玄修敬天。
袁炜致仕后,他也很少叫臣子们写青词。
以前很得宠,天天在御前晃悠的几位道士,现在一个月都难以见到天颜一面,把他们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
“黄公,皇爷爷又去钓鱼了?”
“是的,皇爷今天一早就去清心阁垂钓。”前面低着头带路的黄锦,轻声答道。
朱翊钧五味具杂,幽幽叹息道:“皇爷爷,老了。”
黄锦头更低了,一向稳健的脚步,有点乱。
朱翊钧上前去,一把扶住他,“黄公,你不能乱啊。”
黄锦抬起头,眼角挂着泪痕,强笑道:“殿下说得没错,老奴不能乱,老奴还得伺候皇上呢。”
朱翊钧放开他的胳膊,又问道:“父王呢?”
“早上去清心阁请过安。”
“然后呢?”
“这会想必在北海泛舟游玩吧。”
朱翊钧心头一跳。
大明皇帝易溶于水,自己老爹可不要有样学样。
不过转念一想,皇爷爷对西苑的掌控,可谓是无微不至。
皇爷爷既然立自己老爹为太子,就不会让他易溶于水了。
“谁在他跟前伺候着?”
黄锦眼角微微抖了抖,长眉微微低垂:“陈洪、滕祥,还有孟冲。”
朱翊钧翕然一笑,“好事。父王在西苑不熟,有这些老人引着,不至于迷路。”
黄锦心头一咯噔,太孙的心思,深沉如皇上,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默认陈洪、滕祥和孟冲去巴结太子,先邀圣宠?
不过他只是脑子里念头这么一转。
黄锦知道自己老了,伺候完皇上,也该出宫养老。这几年,他结好朱翊钧,留下善缘,不担心身后事。
再说了,他在朱翊钧身边留下两个干儿子,冯保和杨金水。
冯保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是太孙身边第一得用的太监,但是黄锦知道,其实太孙更信任杨金水。
上海与京师相隔千里,太孙居然把统筹局东南大权悉数授予杨金水,着他便宜行事。
冯保虽然挂着一串的头衔,看着位高权重,实际上时常伴随在太孙身边,司礼监里秉不了笔,东厂实际上还有黄锦亲自管着。
更信任谁,黄锦看得出!
而黄锦也看得出,杨金水对自己,比冯保更有孝心。
所以他更不用担心身后事。
朱翊钧突然眉头一皱,“陈洪、滕祥去伺候父王,司礼监的事谁管?”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黄锦,秉笔太监有陈洪、滕祥、冯保和刘义。
冯保只是挂个名,实际上专职伴随朱翊钧。
刘义也只是挂着名,专职在御马监,负责朱翊钧的安全,以及替他看着勇士营和新军营。
司礼监的实际工作,都是黄锦领着陈洪、滕祥在做。
“殿下,奴婢禀过皇爷,从司礼监提拔了两个孩儿,陈矩、李春为随堂太监,庶务杂事,他们先帮着处理。”
“陈矩、李春?”
黄锦轻声答道:“是的,陈矩是嘉靖二十九年,才九岁时就在司礼监听用,虽然年轻却是司礼监老人,做事稳重。李春是李芳一手带大的,去年从内官监调到司礼监。”
朱翊钧点点头,感叹了一声,“李芳伺候皇爷爷这么多年,不容易啊。他性子憨直忠厚。这年头,老实人容易吃亏,有个后辈帮衬着也好,不会被人欺负了,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黄锦连连点头:“殿下说得对。”
冯保、杨金水有福了,能跟着太孙殿下。
殿下比皇上,更懂得人情冷暖。
黄锦领着朱翊钧来到清心阁。
嘉靖帝穿着一身天青色道袍,发髻上插了根黑玉簪子。
躺在朱翊钧设计,叫御用监木匠打造的躺椅上,全身笼在头顶柳树的树荫下。
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上盖着一张薄毯,似睡非睡。
在他前面,支着两个木架子,摆着两根长钓鱼竿,伸到海子湖面上,鱼线垂进水面,漂杆随波微微浮动。
李芳在旁边坐着,目不转丁地看着鱼竿。
漂杆稍有晃动,他就起身,想去拉鱼竿。
“你个狗才!慌什么!哪有你这么钓鱼的?钓鱼要有耐心。”嘉靖帝幽幽地说道,“不过这西苑里的鱼,怎么这么奸猾啊!这么久了,没一条上钩的。
钧儿常说,紫禁城里的猫儿,都长了七八个心眼。难道这西苑的鱼,也长了七八个心眼?”
朱翊钧走到跟前,先行了一礼,“孙儿拜见皇爷爷。”
嘉靖帝一转头,脸上全是笑容,“乖孙来了,李芳,赶紧给太孙拿张躺椅来,放在朕的旁边。”
“是。”李芳先给朱翊钧行礼,然后撩起衣襟,拔腿往清心阁跑。
不一会呼呼地扛了一张躺椅,放在嘉靖帝旁边,一伸手就能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