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躺下,舒展了四肢,“舒坦!”
“钧儿,被太阳晒到了吗?”
“皇爷爷,脸没晒到,没事。我还在长个,多晒晒太阳有好处。”
“没晒到就好。哪里来的歪门邪说。”嘉靖帝欣喜地说道,“朕是左边那根鱼竿,钧儿,你是右边那根鱼竿。我们爷俩看看,今天谁钓的鱼多。”
“皇爷爷,钓鱼的乐趣在于清静自然,一比试就起了好胜之心,不好。
要是比鱼多,我待会叫人去网几条大的,再叫精通水性的水军,潜到水里,悄悄把鱼挂在鱼钩上,孙儿不就赢了吗?”
嘉靖帝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笑得上身直起,咳嗽了几声。
朱翊钧连忙直身,在他后面轻轻地拍打着。
黄锦也端来一杯热茶,伺候嘉靖帝喝下,润润喉咙,顺顺气。
嘉靖帝又躺下,欣然地说道:“你这个猢狲,一肚子的鬼主意。”
他双手又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透过头顶树叶缝隙,看着蓝天白云,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轻松惬意。
“朕看过统筹局制定的山西互市货品目录,可真黑啊。烈酒、蔗糖、香料、佛经、佛像、丝绸、金银饰器、棉布,拼命地往北边卖。
朕也看过互市局这两月的报单,这些东西还真就卖得多啊,价格也卖得真黑啊。”
“皇爷爷,孙儿在开边互市之前,已经叫商号的人,还有边情侦查科,在漠南漠北各部做过市场调查。”
“市场调查?”
“是的皇爷爷。漠南漠北,能买得起我大明货品的,大多数是头人酋长,他们手里有牛羊,有马匹,才有购买力。
这些有购买力的头人酋长,喜欢什么?我们要了解。更深一步,我们还可以引导培养他们喜欢什么。他们喜欢了,自然就会大肆购买,不在乎价格了。”
“引导培养他们喜欢什么?”嘉靖帝嘀咕了一句,“朕想起来了,恒源泰有往北边卖什么香水,装在琉璃瓶子里,那么一点,你们居然敢一瓶换三匹良马!”
嘉靖帝猛地觉得,论起做生意来,自己的孙儿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奸商。
他心里都有点后悔,要是早点发现孙儿这项特长,何止于那些年被钱逼得束手束脚。
“皇爷爷,漠南漠北草原上的人,少洗澡,又爱吃牛羊肉,身上多异味。喷点香水,都好啊。那些香水,产量有限,出一批卖一批,全被各部落的贵妇们抢光了。
孙儿想着,压一两月不出货,造成市场恐慌,然后把价格涨一涨,一瓶香水,起码要换五匹良马才行。”
奸商!
不过朕喜欢,因为赚到的银子,都是朕的!
有位身穿斗牛服的内侍从远处匆匆走来,在远处被御马监所领的净军拦下。
黄锦上前去问了一句,又走了回来。
“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有紧急军情相报。”
“叫过来。”
“是。”
陈矩二十多岁,显得很年轻精神,走到跟前磕头行礼:“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拜见皇上,太孙。”
“什么事?”
“回皇上的话!蓟州镇送来紧急军情,说辛爱黄台吉,在插汉河套,反了!”
“反了?反了谁?”嘉靖帝一时没反应过来,辛爱又不是大明臣子,他反大明吗?
“回皇上的话,他自称天穆都汗,他谁都反,我大明,土默特俺答汗,察哈尔图们汗,他都发了檄文,说是自立为漠南大汗,叫大家承认。”
过了一会,嘉靖帝幽幽地说道:“周围全发了檄文?这辛爱,还真是条汉子!”
146.第146章 带不动的亲爹
146.
陪着嘉靖帝钓了一个时辰的鱼,钓上来六条不大不小的鱼,朱翊钧起身。
“皇爷爷,孙儿去一趟督办处,好好收拾一下辛爱这条汉子。”
嘉靖帝轻轻地挥挥手。
“先去看看你的爹。”
“父王?”
“去看看他。”嘉靖帝把盖在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他和老四,从小被朕送出宫.唉!
老四的母妃在世,时不时地可以回宫来,母子相聚。你爹他,生母自小就不在,孤苦伶仃,朕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嘉靖帝语气更加黯然。
“钧儿,去看看他。你爹看着混不吝,其实胆子小的很。他谁的话都听,因为在他心里,谁都不敢得罪,谁都怕。
嘉靖帝转过头来,盯着朱翊钧,“钧儿,去看看爹去。朕要是走了,他就是君,你就是臣,礼教大义,你躲不过去的。
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跟朕亲近,跟你爹没有几分亲近。就算是亲骨肉,也要小心有人离间。”
听着嘉靖帝的话,朱翊钧心里有些悲凉。
是啊,现在有皇爷爷给自己遮风挡雨,他不在了,谁来给自己遮风挡雨?
亲爹?
算了吧。
朱翊钧鼻子吸了吸,按住心中的悲凉,“皇爷爷,我父王他,跟谁都亲近不了。都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他想得更多的,可能是他自己。”
嘉靖帝哑然笑了,挥挥手,把朱翊钧叫过来。
朱翊钧弯着腰,把耳朵凑过去,听嘉靖帝轻声细语。
“钧儿,朕知道你看不起你亲爹。朕也看不起。朕强势了一辈子,钧儿你也弘毅致远,唯独他.
可他是你的亲爹,朕的儿子。他变成这个样子,是朕的过错。钧儿,爷爷没有什么念想,帮我照顾好他,照顾好你爹。”
嘉靖帝枯瘦如鸡爪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来,握着朱翊钧的左手。
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期盼。
朱翊钧坚定地点点头。
“皇爷爷,你放心。”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欣慰地笑了,身子一正,继续躺在躺椅上,抓住朱翊钧的手,好一会才松开,轻轻地说道:“去吧,去看看他。”
“是,皇爷爷。”
朱翊钧走在前往北海的路上,双手笼在袖子里。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十几个净军,缀在后面一两丈。在前面,御马监监丞方良,带着十位净军,在前面开路。
皇爷爷担心我什么?
担心我那没有耳朵的父亲,即位后听信谗言,废嫡长立庶幼,然后自己要遵行玄武门继承法?
他有那个本事吗?
又或许,皇爷爷担心自己的党羽羽翼丰满,大家都期盼着走到前台,接住那泼天的富贵,然后想法子让自己的父皇溶于水,提前让自己即位?
这个可能性很强。
朱翊钧沿着抄廊转了一圈,看到北海波澜微荡,在天空的倒映下呈蓝色。
周围绿树成荫,像是用绿色颜料,在一块蓝色的玻璃边上勾勒了一圈。
远处宫殿隐在树荫中,露出明晃黄瓦和半截朱墙。
朱翊钧停在一处亭中,看着这心旷神怡的远景,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激情。
没有皇爷爷遮风挡雨,我就自己遮风挡雨,为大明遮风挡雨!
“太孙殿下,太子殿下在前面的画舫里。”方良返回来禀告道。
“去看看。”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叶间,看到湖边停着一艘画梁雕栋、富丽堂皇的画舫。
舱里有张大桌上,上面摆满了各种佳肴,还有七八种酒,从吴越的黄酒,山西的汾酒,西蜀的绵酒,到陕甘的葡萄酒,应有尽有。
桌子边坐着四个人,滕祥、陈洪、孟冲身穿斗牛服,群星拱月一般围着身穿蟒袍的朱载,满脸媚笑,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万福站在船舱外面,双手低垂,低着头。
朱翊钧借着树木的掩护,慢慢地走近去。
“太子殿下,这么喝酒,实在是枯燥无味,要不要奴婢去找几位宫女,陪着殿下一起喝酒?”
孟冲一脸的谄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的那种。
滕祥、陈洪只是在旁边陪着笑,没有多话。
他俩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再往上空间不大,要紧的是稳住自己的位置。
孟冲还有很高的上升空间,所以非常着急。
朱载眼珠子一转,想答应,又不敢。
这里是西苑,他有所顾忌。
要是在东宫,早就玩嗨了。只是东宫地方狭窄,那有西苑这么好玩。
“宫女?你去哪里找?这西苑里只有一群老妪,看着连酒都喝不下。”
孟冲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缝,弯着腰答着朱载的话:“殿下,紫禁城里有不少年轻宫女?”
“紫禁城?”朱载眼睛一亮,迟疑地说道,“这与礼法不合吧。”
孟冲嘴角笑得跟嘴角抹了蜜似的,“她们都是天家的人,伺候太子殿下,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载眼珠子乱转,“理所当然的啊。这酒确实喝得有些枯燥啊。”
朱翊钧慢慢地从树荫后面走了出来,万福最先看到,马上跪下:“奴婢见过太孙殿下。”
“老万,你起来。”
“是,殿下。”
朱翊钧走进船舱里,双手笼在袖中,脸色似笑非笑。
看到这熟悉的神态,滕祥和陈洪吓得一骨碌跪倒在地上。
孟冲晃悠悠地瞥了朱翊钧一眼,看到滕祥和陈洪都跪在地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
朱翊钧拱手恭声道:“儿臣朱翊钧,见过父王。”
他一进船舱,朱载就看到了。
神态跟小号嘉靖帝一般,朱载忍不住狂咽口水,双腿有点发软,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干笑着:“老大来了,哈哈,哈哈。”
朱翊钧扬身起来,沉声说道:“滕祥,陈洪,司礼监那么多折子等着批红,你们却跑到这里来了?”
滕祥和陈洪深知朱翊钧的厉害,连忙磕头道:“回太孙殿下的话,我们马上回司礼监去。”
转过身对朱载磕头告辞:“太子殿下,奴婢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