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谭纶一愣,随即追问,“那徐阁老收手了?”
“收手了。可是高新郑(高拱)又接上,指使他的党羽门生,疯了一般上奏章弹劾我,拿我当严阁老严东楼了,不置我于死地誓不甘休啊!”
“高新郑?”谭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裕王府侍讲,世子殿下反倒不好出手了。”
“文长先生来信说,前些日子,皇上下诏,高新郑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什么!”谭纶差点跳起来了。
皇上这是在褒奖高拱吗?
难道他对胡宗宪有什么看法了?
一旦皇上对胡宗宪有了什么看法,怪罪于他,那福建、广东的倭患剿除,就缺了一员总领各方、主持大局的人物,会受到严重影响的。
胡宗宪又说了一件事:“文长先生来信说,李石麓(李春芳)也被皇上下诏,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状元,吏部侍郎李石麓?”
“是的,李石麓也是世子殿下的侍讲,与潘时良、同科张叔大同为世子殿下的讲读老师。”
谭纶听得头有点晕,这关系太复杂了,于是小心地问了一句:“汝贞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胡宗宪摇了摇头,“胡某也不知道,文长先生在信里叫我稍安勿躁。只是事关重大,福建剿倭之事迫在眉睫,我安不了啊!”
他转向谭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又悲愤地说道:“子理兄啊,你说我们为国为民,做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谭纶无言以对,只能也长叹一声。
长长的悲叹声,在书房里回响,格外沉重悲凉。
京城紫禁城午门左边的内阁,议事堂。
“广东巡抚张臬平、按察使副江伯、陈圭,广东总兵官刘显、参将王宠,浙江按察副使谭纶、浙江副将俞大猷联名上奏,报捷广东平贼大捷,斩杀贼酋张琏以下二十余首领,贼众两千余.
兵部要为他们请功,新郑先生、石麓先生,如何票拟,我们议一议。”
徐阶拿着一份奏章说道。
高拱抢先说道:“这份奏章我看了,调集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兵马近十万,还从浙江抽调部分兵马驰援,围剿了半年,只斩杀了副贼酋张琏等人,贼酋林朝曦等人却窜入江西,继续为祸地方。
除贼务尽,这点道理他们都不懂吗?张臬平他们有什么脸面报捷请赏?要我说,直接票拟,对他们略加抚慰,再严令追剿,限期斩获贼酋林朝曦等人无误!”
高拱毫不客气的一番话,让徐阶的胸口堵着一口气。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下面的人,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剿除了大部分贼首和贼众,只逃了部分贼酋,就横鼻子竖眼睛,甚至喊打喊杀。
这样的票拟经过批红,再以部令的形式发下去,下面办事的人全部要泄了气,以后谁还用心办事?
高新郑,你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广东平贼是我一手安排的,主持平贼的张臬平、江伯和陈圭,是我的人。
如此针锋相对,你真得是迫不及待地要拿我的脸面立威啊!
徐阶心里的火,腾腾地冒起来。
以前我斗不过严嵩,还斗不过你吗!
正当他盘算着反击的手段,目光一扫,在“一团和气”的字幅上扫了一眼。
“一团和气”!
这是皇上御笔亲题,赐给内阁的,指令挂在内阁议事堂里。
当初高拱、李春芳补入阁,皇上还特意叫黄锦传来口谕,叫诸位阁老要讲团结,一团和气,齐心协力为君分忧,为国出力。
徐阶马上人间清醒了。
严阁老告假回乡,半年时间请辞了四位阁老,朝野非议汹涌。
皇上这条字幅,这番口谕,敲打得谁,不言而喻了。
徐阶慢慢地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高阁老所言甚是,那就请你票拟吧。”
高拱也不客气,拿起笔,按照他刚才所言的意思,票拟了一段话。
很快,这份奏章批红递了出来。
“准。”
然后分发兵部,叫以部令照行。
兵部尚书杨博收到这份奏章,看到上面的票拟,一向能从容处事的他怒火冲天,把奏章狠狠地甩在桌面上,破口大骂道:“姥姥!酸儒误国!”
第20章 高拱是晋党?
西苑西安门有个院子,在西苑大门与二门之间,隐在朱墙黄瓦,幽翠静绿中。
里面有一排房子,它是西苑值房,以前大明王朝的心脏所在。
严嵩、徐阶、袁炜、李春芳都在这里入值,专职给嘉靖帝写青词。
他们多半是身兼六部职位,或者内阁阁老一职。
一边在这里处理部务和内阁机务,一边随时候命。皇上灵感一来,递出一张纸条,写明要求,值臣要挥毫写出一首皇上满意的青词来,烧掉以祭上苍。
以前是严嵩,现在是袁炜,在这里入值的最久。
在这个院子的附近,还栋楼,是朱翊钧读书的书堂。
旁边有个小院子,有六间房子,以前是放置杂物的,现在被整理出来,挂了个牌子在院门外。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统筹处总办赵贞吉和会办徐渭在这里日常办公,处理事宜。
统筹处总理,裕王世子殿下每日午后会来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商量些事宜,再转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谈完正事,朱翊钧说起一件看上去与统筹处不相干的事。
“兵部杨尚书,上疏驳斥内阁票拟的事,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可有耳闻?”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耳闻过。”
他中过进士,任过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然后历任教习宦官、会试同考官、右中允兼管国子司业事等职。
还做过地方官员,累迁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光禄寺少卿、右通政、南京光禄寺卿等职,在户部侍郎任上得罪严嵩,被免职回乡。
人脉广得很,消息也非常灵通。
徐渭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赵贞吉瞥了徐渭一眼,继续说道:“杨兵部(杨博)这次是大动肝火,亲笔写了份折子,连同那份奏章的票拟和批红直接送进司礼监。
想想也是,杨兵部和徐阁老,呕心沥血,运筹帷幄,布下天罗地网,好不容易把广东林、张两贼围在网中,分兵进剿,剿除了大部分贼酋和匪众。少许漏网之鱼,情有可原,继续进剿就是。
当务之急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下面的人辛辛苦苦半年,终于荡平粤贼,当赏就赏,鼓舞好士气,大家再接再励,把残贼进剿干净便是。
结果高新郑一通高谈阔论,有功不赏,还隐隐有追责问罪之意。好家伙,兵部要是敢按照票拟发出部文,下面非要闹翻天不可。
没人再愿意尽心尽责,竭力办事。下面一顿敷衍,搞不好过段时间,逃脱的林贼死灰复燃,说不定还会愈演愈烈!
杨兵部是清楚情况的,也知道后果。反倒高新郑,不枉被杨兵部骂一句酸儒误国。”
赵贞吉侃侃而谈,有指点朱翊钧的意思。
看样子他也想做高拱一样的帝师,只是把学生目标定在朱翊钧身上。
徐渭缓缓地说道:“素闻新郑公(高拱)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宏才赞理,有经世救时之抱负。
学生也看过新郑公的文章,得匡政之要领,洞边塞之机宜,才气英迈,遇事能断。与江陵公皆负不世出之才,绝人之识。怎么拟下这等糊涂的票拟之语?”
赵贞吉看了看徐渭,哈哈大笑,“文长啊,你有所不知,高新郑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情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隐忍。
当初严、徐两阁老相争,高新郑谁的的面子都不卖,都敢当面讥讽嘲笑。
他心怀经世救时之念二十年,今日得以入阁,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心思有些急了。而且他生性如此,不在他眼里的,当舍弃就毫不迟疑地舍弃。”
“数万将士半年心血,广东、江西、福建的安宁,也在他舍弃之内?”徐渭不由地问道。
“小不弃则难成大事。这是高新郑施政治事的要术。”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两位先生的对话。
他们都是有大才的人,故意借着这样的对话,点拨自己,当然了,里面加了不少私货。
等到两人说完,朱翊钧开口道:“我倒是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世子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啊。
“世子殿下,你觉得徐阁老隐忍是有大度量?”赵贞吉好奇地问道。
“徐阁老隐忍后退一步,可不是有大度量,而是避开高阁老的锋芒,让他去六部那里碰钉子。”
朱翊钧现在搞清楚了大明目前的治政规则和流程。
内阁听着权力很大,实际上现在还是个咨政秘书班子。
六部和地方的奏章汇总到它这里,阁老们先以皇上秘书的身份票拟处理意见,呈送司礼监。
司礼监或向皇上禀告,或依照授权,批红同意或不同意。
批红回到内阁,阁老把票拟批红同意的,发给六部或地方;不同意的重新票拟,再送进内廷批红。
大明王朝真正的中央行政机构,还是六部。
它们可以根据票拟和批红去执行,也可以反驳票拟和批红,上疏争辩。
六科给事中就是干这活的。
朱翊钧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徐阁老久在内阁,与六部配合多年,早有默契。杨兵部得他举荐,一向配合无间。
高阁老心急用事,徐阁老懒得跟他争,直接让开,让六部这张大蜘蛛网去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被六部驳斥几回,高阁老的票拟在司礼监和皇爷爷那里,恐怕就要多打几个问号了。
精诚团结,一团和气,皇爷爷不仅指的内阁,还指阁部之间的配合啊。”
徐渭早就对世子的神奇习惯了,听了这番话,平常自如。
赵贞吉双目闪光,仿佛巧匠看到了一块天赐璞玉。
自己的这位学生,真得很不一般啊。
天资聪慧,一语就把六部和内阁之间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也把老奸巨猾的徐阶的隐秘手段揭开。
徐渭更担心另外一件事,“世子,谭巡抚和俞总兵,都已经奉命入驻福建。卢总兵也提督巡海水师,蓄势待发。胡督筹划的福建剿倭事宜,万事俱备,只待雷霆一击。”
朱翊钧知道徐渭担心高拱对胡宗宪的攻讦继续深入的话,会影响马上要开始福建剿倭行动。
“文长先生,福建剿倭行动,是重中之重。我已经跟皇爷爷阐明过。浙、闽、粤三省海面不靖,海商往来就会受威胁。
皇爷爷深知其中的利害,会鼎力支持胡督的行动。文长先生,你放心,也叫胡部堂放心。”
徐渭长舒一口气,但是心还悬着一半。
高拱此人,十分强势。
正如赵贞吉所言,当年敢当面嘲讽严嵩和徐阶的主,胡部堂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迟疑地问道:“那新郑公?”
“无妨。杨兵部上疏争辩,皇爷爷批红,按兵部的意见重新来。看着新郑公丢了面子,可他是越战越勇的性子。此次小挫,只会激起他与徐阁老和杨兵部等六部继续争到底的斗志。胡部堂那边,反倒会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