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众人,各个都是官场里厮杀出来的人精。
赵贞吉的话,他们只是半信半疑。
尤其是徐阶心里在盘算着,案子都查到淮安府去了,那位银匠被查出来,他仿造金花银铸造的私银二万一千七百两,也查出来了。
给两家盐商,一家富商铸造的登记册子也查出来。然后说线索断了,幕后主使者查不出来,徐阶是万万不信。
宦海沉浮数十年,中枢和地方都历练过的徐阶知道,有时候查案子,要不要查出真相,到底查到哪一步为止,是大有学问的。
徐阶的直觉告诉他,太子的人十有八九是把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查出来了,但就是不说。
原因很简单,不说能谋到的好处,比说出来的要多。
徐阶光门生就有四百,故吏晚辈更是无数。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各寺和地方,消息灵通的很。
结合刚才赵贞吉所说的讯息,徐阶大致能推测出策划报恩寺行凶案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哪些人。
太子现在把真相按下,不想把这些人抖出来,怕是在一盘大棋啊。
徐阶心头一惊,出去后得给门生故吏们暗地里打个招呼,太子殿下下棋,你能当棋子,还算是件好事,千万不要稀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的弃子,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高拱听到这里,心里觉得非常遗憾。
他知道,太子叫都察院专案组查到这里为止,有保护陈以勤的意思在里面。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各方势力都在里面深入掺和,自己这一派,也在里面出力不少,这才把案子推到这一步。
现在要无功而返,确实有些可惜。
高拱想了想,给葛守礼递了个眼色。
葛守礼微微点头,捋着胡须,趁着赵贞吉说完,开口问道:“那巡城御史杨四知上疏弹劾陈善言为真凶,岂不是攀扯诬陷?”
众人不动声色,目光从葛守礼移到高拱脸上。
看来高大胡子还是不甘心啊。
想想也是,一个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谁会甘心放弃?
赵贞吉不慌不忙地答道:“杨四知风闻弹劾,是御史的本职,倒也无可厚非。但是杨四知身为巡城御史,掌稽查地方、厘剔奸弊、整顿风俗,身负监察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等职。
张大雄出首,当为案犯自首。杨四知不与五城兵马司司官会审,勘查案情,却只顾着风闻弹劾。只顾御史之责,不顾巡城之职。
本院合议,杨四知当属玩忽职守、失职之罪,免职处分”
众人听完后,跟心中预期的差不多。
太子殿下还是要执意保下陈以勤。
杨四知属于失职,个人玩忽职守,不是攀咬诬陷,那跟座师陈以勤扯不上关系了。
一个免职处分,把责任轻轻断在杨四知这里,到此为止!
大家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有几位甚至心生怜悯。
可怜的高拱,你是皇上的帝师又如何?
现在皇上不管事,在紫禁城里逍遥快活。现在总理军国事的是太子,你帝师的身份反倒成了障碍。
肯定会用,不用你皇上的面子过不去。
但绝不会重用你,此中关窍,你自己把握吧。
朱翊钧突然开口:“京城里的五城兵马司,由成祖皇帝于永乐二年分设,隶属兵部。掌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若车驾亲郊,则率夫里供事。
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坊间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
“嘉靖四十一年,先皇诏设巡视五城御史,每年终,将各城兵马指挥,该年政绩会本举劾。原本就是厘清弊政,结果还是如故。
后来又有官员上疏,要求五城兵马司官,改由都察院执掌,宜取科贡正途,职检验死伤,理刑名盗贼,如两京知县。不职者,巡城御史再纠劾之。”
朱翊钧扫了一圈众人,语气不变:“五城兵马司关乎京城治安,安居乐业,积弊重重,百姓叫苦连连。孤一直不清楚根源到底在哪里?
自从看到巡城御史杨四知的案子后,这才明白,说到底,还是职责不明啊。五城兵马司管的是京城地面上的事,跟兵部什么关系?
兵部管着天下戎政,结果还要俯下身去直管京城五城的治安,隔着太远了,想管也管不好啊!所以孤认为,地方治安就交给地方管。
吏部上本说顺天府尹要换人。京城治安不好,顺天府尹是关键。大家都说,京城治安大好的时候,还是王国光当顺天府尹的时候。
所以说,做官的是不是勇于任事,有没有脚踏实地做实事,百姓们还是能察觉得出来。为了一改京城五城的积弊,孤亲自点南京户部侍郎刘应节为顺天府尹,然后对五城兵马司大改!”
众人听得一惊。
大改五城兵马司?
什么意思?
徐阶心里跟明镜似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只是开始,太子殿下终于要开始推新政了。
徐阶心里暗叹,太子殿下选的时机真的好。
此时的内阁四位阁老,李春芳和张居正是太子的“自己人”,有什么事可以私下沟通。自己嘛,可以互相交换。
唯一的变数就是陈以勤。
现在天赐良机给太子。这帮人为了让高拱上位入阁,搞了个计中计,想利用杨四知去皮见骨把陈以勤给搞下去。
太子察觉到,果断用手段打断了这一计谋,保下了陈以勤的名声和仕途。
不管如何,陈以勤必须记下这份恩情,那么后面太子有什么事需要内阁站台时,你不得通融通融,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
妙啊,实在是妙啊!
244.第244章 同僚聚餐,气氛搞起来
244.
大家出了西安门,拱手告辞。
“新郑公,现在已是中午了,不如一起去吃个午餐?太白楼可好?”张居正笑呵呵地邀请着“裕王府老同事”高拱,“张某约上了松谷公,和大洲、石麓先生,一起吧。”
高拱知道张居正想当和事佬,替自己和陈以勤解开中间的恩怨。
但高拱心里知道,自从踏出那一步,他跟陈以勤此前在裕王府的同僚之情,已经荡然全无。就算两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心中的芥蒂也一时半会化解不开。
尤其两人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现在见面,更显尴尬。
高拱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太岳心意,高某心领了。只是此时相见,高某担心逸甫更加烦恼,不如再缓缓。”
张居正看着高拱,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罢,那就再缓缓。新郑公,我们先告辞了。”
“太岳慢走。”
高拱强笑着拱手道。
看着张居正走到那边,跟恩师徐阶拱拱手,笑呵呵地聊了几句,徐阶钻进轿子离去。
张居正又跟胡宗宪、王国光等人聊了几句,拱手告辞,然后与李春芳、陈以勤、赵正吉三人钻进轿子里,联袂离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张太岳!
想不到当初在裕王府侍讲里,最不起眼的你,反倒成了最光彩夺目的一位。
高拱钻进轿子里,一坐下脸色就变黑。
这时,心腹老仆高十三在轿窗旁轻声禀告道:“老爷,礼部高部堂答应去惠庆楼同用午餐,工部葛部堂说通惠河河工那边出来点事,急着过去看看,叫小的跟老爷告声罪。
此外小的也派人去请翰林院张老爷,程老爷和都察院王老爷,在惠庆楼相聚。”
“好。”
高拱知道通惠河是京师大动脉,稍一堵塞是天大的事。葛守礼着急去看看通惠河河工的事,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惠庆楼,高拱直接上了三楼雅间,最大最豪华也最私密的包间。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已经在这里等着,看到高拱进来,连忙拱手道:“新郑公辛苦了。”
看到高拱脸色不虞,面面相觑,但是又不好出声相问。
等了一会礼部尚书高仪进来了,脸色也不好看。
“南宇公,脸色如此难看,难道西苑太极殿朝议,出了什么事?”
高拱嗡声道:“太极殿朝议,改了礼部定下的春闱事宜。”
张四维、程文义和王遴大吃一惊。
春闱都敢改?
“今年正是会试之年。原本二月初九开始春闱第一场,只是去年腊月间出了点事,有三位举子被举报是假冒或舞弊。
为了查明真相,内阁请旨将本科会试暂缓一月。现在真相大白,确实有一名南直隶举人是冒充的,确有舞弊行为,可是不影响其他举人啊。”
王遴接过程文义的话头,继续说道:“其他应试举人,礼部会同都察院都一一验查过,全部属实,再无假冒。连锦衣卫都帮忙搭手,按理说,此案到此为止,该会试就该会试,延缓一月,已经实属特例了。”
高拱看了他一眼说道:“国朝两百年,可曾有过举人是假冒的?从童试到乡试,再到会试,这人是怎么考上来的?
尤其是童试有县试、府试和院试,参加考试的都是同县、同府的读书人,按理说都互相熟悉,又是怎么让他蒙混过关的?”
众人无语。
这个舞弊案一出,其实比报恩寺行凶案涉及更深,对士林影响更大。
只是报恩寺行凶案涉及到三皇子,涉及到外戚,涉及到阁老,影响到朝局的变动,所以大家都盯着此案。
加上马上要春闱,为了不造成连锁反应,内廷和外朝达成默契,对此案快速查办的同时低调处理。
春闱已经延缓了一个月,很快就要到三月初九,要不要继续考试?
内廷外朝都在迟疑。
万一会试如期举行,某位皇榜提名的进士被查出举人身份是冒充的,或是舞弊取得的,那就成了国朝第一大笑话了。
想通此中关窍后,张四维、王遴和程文义也觉得事情十分为难。
“那今日朝议,可有什么定夺?”
高仪阴沉着脸说道:“今日朝议,议定春闱照常进行,只是会试主考官点了李石麓和赵大洲。”
什么!
这次会试两位主考官,一位是阁老兼吏部尚书,还有一位是都察院中丞?
这规格,前所未有啊!
“那同考官呢?”程文义急切地问道。
“选了十二位。曾省吾、傅作舟、王篆、王锡爵、张、赵锦、蔡茂春”
听着这些人名,众人心思各异,程文义心里满是羡慕嫉妒恨。
里面好几位是自己的同科,居然成了会试同考官,名望一下子就上去了,而自己还在蹉跎。
真是太让人气恼了。
张四维和王遴把人名反复琢磨一番,察觉到有些不对。
“新郑公,南宇公,这里面有好几位是张太岳的湖广同乡,往来十分密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