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来回地闪烁了几下,最后转身进了府门。
得赶紧把此事禀告给大公子,请他定夺,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
海瑞拉着杨金水转出人群,进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坐下。
“杨公公,蔡知府将军了,我们且看看徐府这次怎么回应。”
“好。”
两人坐下,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水,海瑞轻声问道:“杨公公,你觉得这事是不是有蹊跷?”
“当然有蹊跷。”杨金水答道。
海瑞微微一笑,“什么蹊跷?杨公公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杨金水看着海瑞,意味深长地说道:“刚峰公何必考校我呢?”
海瑞继续问道:“杨公公不是说徐府是你在东南最大的敌手吗?你难道不了解自己的敌手?”
“刚峰公,咱家是太子家奴,臭名昭著的阉党,却是大明第一清官,按理说咱俩应该水火不容,偏偏还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说出够吓人的,你还偏偏问咱家,徐府门口这出戏有什么蹊跷。刚峰公,你有什么蹊跷啊?”
杨金水似乎根本不把海瑞放在眼里,咄咄逼人地质问。
海瑞翕然一笑,“老夫眼里,只有奸和忠。
何为忠?勇于任事,利国益民,报效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忠;何为奸?尸位素餐,损国害民,蒙蔽君上,在老夫眼里就是奸!
你杨金水的大名,老夫早就有耳闻。士林无不骂你是阉党,大儒名士提起你就咬牙切齿。偏偏商贾行旅,无论走到哪里,一提到杨公公的名字,无不竖大拇指。
过南京入常州苏州,老夫微服私访州县乡野,百姓提及你无不念恩感激。
你督促几大商号,组成供销社和货郎队,散入南直隶、两浙州县山区,收丝茧、茶叶、桐油、猪鬃毛、生麻、药材、树漆等各种货产。
皆按行情市价,现银给付,百姓们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货郎队随同供销社同行,在各集市摆摊,还走乡串村,贩卖廉价棉布、农具、铁器等百姓日常所物,价廉物美,还可以物换物,百姓们少被盘剥一层。”
海瑞捋着胡须,悠然地说道:“百姓最为纯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有数。”
他突然起身,转到邻桌,拱手对桌边三位问道:“劳驾,三位也是做生意的?”
“没错,我们是江西的商贾。阁下是?”
“在下是广州的商贾,慕名来松江进棉布。”海瑞一口别扭的南直隶官话,带着浓郁的岭南口音,听说还真像那么回事,“素闻松江棉布最大的商家是徐府,所以老夫就跑到华亭县来了,不想遇到这桩子事。”
邻桌三位江西商贾对视一眼,苦笑着对海瑞说道:“老兄被传言所误。你要进货,去上海就是了。我们是从苏州过来,直奔上海,在华亭路过而已。”
“上海?”海瑞一脸惊讶,“不说是那里有阉党杨金水吗?为祸地方,你们还敢去。”
说完,他转头冲着杨金水嘿嘿一笑。
“老兄,你被损友所误!在东南做生意,进货销货,去上海。遇到什么事,找杨财神啊。”
海瑞还在那里装,“他不是宫里出来的阉党吗?阉党焉有好人?”
“阉党?我们恨不得天下官吏也全是这样的阉党!那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邻桌一位商贾感叹道。
另外两位商贾巴拉巴拉说起杨金水的所作好事。
海瑞一脸的恍然大悟,连忙拱手道:“谢指点,我明日就赶去上海。”
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冲着对面的杨金水,嘿嘿一笑,跟朵菊花似的。
杨金水看着海瑞,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里却激动感慨。
“想不到我一介阉人,能被刚峰公视为忠臣,死而无憾啊!”
海瑞脸色一变,不客气地呵斥道:“你死干什么?太子殿下如此信任你,全权委以东南经济之事与你,你不想着多报效几年,为国为民再多出几分力,口口声声说什么死。
忠臣,就该为国为民,替君分忧,干到死为止!
对了,老夫且问你蹊跷之事,你还没回答呢!”
杨金水态度完全转变。
“刚峰公垂问,杨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士林文官们玩得那一套,在刚峰公眼里无所遁形。杨某也看得多,识得明白。
一般地主豪右侵占田地,多是与县衙户房勾连,上下其手,篡改户贴田册。县里主簿、县丞、知县,要不昏庸糊涂被瞒过,要不得了好处装糊涂。
徐府能一口气侵占五万多亩良田,遍及松江、苏州数府县,还敢逃避赋税,此事要是没有苏州、松江各县县衙配合,是办不成的。”
海瑞点点头,他也知道行这样的弊政,关键在于县衙户房。
“这么大的事,杨某看华亭和青浦两县的模样,知道他俩肯定知情。那松江知府蔡国熙知不知情?
侵占田地、隐匿赋税时不知情。现在秋粮完不上,影响仕途前程,他就知情了,然后到徐府门口请愿,还直接跪在地上。
反正咱家觉得有蹊跷。刚峰公不也觉得有蹊跷吗?”
海瑞转头,从窗户看向远处的徐府,那里大门依然紧闭,松江知府蔡国熙带着华亭、青浦两位知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街道周围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天下的官吏,多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利益,就着急忙慌了。
蔡国熙此人,不管他是不是有蹊跷,今日愿意来徐府门口,愿意跪倒在地,老夫就觉得他还算是有些担当。”
杨金水点头附和,“刚峰公说的有道理。蔡国熙今日来徐府门口,公开声张,已是得罪徐家。再这么当众一跪,等于彻底撕破脸皮。
正如刚峰公所言,不管他心里多少私念,或者多少公理,愿意为松江百姓得罪内阁首辅,都算得上为国为民的忠臣。
只是他这一跪.”
海瑞转头看着杨金水,悠然问道:“你担心什么?”
“太子爷才忙完两淮盐政的事,现在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奴婢觉得这万钧重担压在太子爷肩上,太辛劳了。”
海瑞默然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道:“先皇绝顶聪慧,却刚愎懈怠。太子天资颖异,睿明勤政,是大明之福。”
徐府侧门打开,那位徐管事又出来了,对跪倒在地上的蔡国熙断然说道:“走吧,我家公子有恙,今日服药已经歇息下来了,蔡太守还是明日再来吧。”
说完,他使了眼色给旁边的豪奴。
豪奴们马上跳出来说道:“蔡知府,只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呢?”
“要是你这么一跪,就能见到我家公子,那阿猫阿狗都来跪,我家公子岂不是要忙死。”
几位豪奴出言不逊,极尽羞辱。
海瑞和杨金水对视一眼。
杨金水说道:“已经撕破脸,徐家长公子此时出来,反倒尴尬了。
暗叫家仆羞辱蔡国熙,好让蔡太守恼羞成怒,被逼走离开,倒也有几分急智。只是仗势欺人惯了,想出的计谋还是这般盛气凌人,不留后路。”
海瑞扬身起来,“戏唱到这个地步,火候刚刚好,正好老夫出场。”
杨金水在旁边笑着说道:“那咱家就不出声了。咱家名声不好,站在海公旁边,有辱清名啊。”
海瑞指了指他,提起前襟,迈着四方步,在几位随从的护卫下,径直来到徐府门前,仰着头对还没进去的徐管事说道。
“蔡知府没资格见你家公子,那老夫不知道有没有资格?”
又出来一个?
徐府管事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海南海瑞海刚峰!”
海青天来了!
徐府门口顿时炸了!
257.第257章 怎么就这么巧?
257.
高拱、高仪、葛守礼三人坐在高拱府上后院的书房里,商议着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卫所田地清丈事宜。
“镇山公(朱衡)从大同城发来书信,说三镇田地清丈还算顺利。”
高拱捋着他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变,斩杀过一批当地的豪强和官员,胡汝贞又坐镇数年,深耕三镇,西苑的话还是管用的。”
高仪的话让高拱脸色微微一变。
当年倒查庚戌之变,他和杨博,两位晋党领袖被逼得致仕回乡,可谓是心中一大恨。只是时间过去那么久,心中那股子怨气,早就逐渐消散。
不消散也不行。
不向前看,一直向后看,人是无法取得进步的。
高拱只是脸色微变,没有出声说什么。
高仪和葛守礼暗地里交流了眼神,心中欣慰。
放下就好!
只要心里没有解不开的结,那世上就没有迈不过的坎。
高仪继续说道:“三镇边军在西苑掌控中,大同等府州县官衙,也不敢造次。上有镇海柱石,下无鬼祟作妖,田地清丈很顺利。
镇山公有提及,三镇卫所的田地里,有十一万亩被江南世家所侵占。”
葛守礼大吃一惊,“他们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高拱叹了一口气答道:“当年朝廷行开中法,江南商贾为了多得盐引,在大同三镇卫所附近开荒地,雇人耕种,以为商屯。
后来开中法荒弛,但行商屯的人都大有收获,一发不可收拾,私下里大肆侵占田地。他们背后是江南世家,朝中势力如日中天。
山西三镇地方官,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数十上百年下来,江南世家的手自然就伸得那么远了。”
高仪和葛守礼摇摇头,继续讨论问题。
“自从洪武年间到现在,已有两百年,年岁久远,变化多异,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架阁库里,文卷堆积如山,比乱麻还要乱。
军屯、民屯、商屯,自行开荒的地,侵占的田,全是一笔笔糊涂账,搅在一起,根本分不清。镇山公带着一干人等,每日光是掰扯田地的源来,就扯得头昏眼花。”
是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分得清楚?
可是清丈田地,除了丈量清楚田地亩数,还要把田地的贫瘠肥沃分清楚,更重要的是把户主搞清楚。
这是重中之重。
最麻烦的就是登记户主。
田地登记在谁的名下,登记多少亩数,贫瘠肥沃,官府就要以这个为依据收缴田赋。
世家豪族,侵占田地后自然就是隐匿田地,逃避税赋。要是占了田地还要按制缴纳赋税,怎么体现出官绅豪右的优越性?
“这倒是件大麻烦事。”葛守礼皱着眉头说道。
“关键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书办小吏。他们笔锋一转,少写一个字,就是隐了百千亩;稍微一抬,上田变下田,一年少缴一半的赋税。
偏偏这些人最奸猾不过,数代书办胥吏,各种舞弊营私之法,都是祖传手艺。又无比贪婪,钱财面前,国法官律都是屁。
上面管事监督的官员,稍微不经事,就可能被他们蒙蔽过去。”
高拱对政务实事非常清楚,下面胥吏的各种手法也心知肚明。
他黑着脸继续说道,“吏治,吏治,要让官员通实务,不至于被下面的人蒙蔽了去;要让胥吏遵法度,不至于丧心病狂,作奸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