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的长子,隆庆帝眼睛眯了起来。
老大十六岁了,长得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实。往那里一坐,比自己还要像天子。
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晃头晃脑地说道:“今儿早上,朕在云萼宫里听到似乎有喧闹声从外面传来,就叫金斗去问了问,说是有人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看了一眼那位飞鱼服内侍,他就是金斗,隆庆帝身边新近受宠的内侍。
他低着头,弯着腰,显得毕恭毕敬。
“老大,有这么回事吗?”
“父皇,有的。国子监司业余昌德带着官员二十七人,国子监学子一百一十一人,其他儒生三十无人,在午门外哭谏。”
“哭谏,呵呵,真是想不到啊。”隆庆帝干笑着说道。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直接把话点明。
刚才他问有这回事吗?其实就留了个台阶,朱翊钧只要睁着眼说没这回事,这事就滑过去了。
偏偏朱翊钧不这样回答,还把人名给点出来。
“而今天下太平,他们上谏什么?”
“他们说而今最大的奸臣在西苑,挟天子以令百官。擅权误国,倒行逆施这些赤臣们要弹劾,要在午门哭谏!”
朱翊钧说得极其平和,仿佛在说别人。
隆庆帝却听得心惊肉跳,像是在弹劾他一样。
“胡说八道!”隆庆帝怒斥道,“这些家伙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老大,你要狠狠地严惩他们!”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诚恳地说道:“父皇,儿臣在西苑代理军国之事,殚精竭虑,却力有不逮。
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了皇爷爷和父皇所托,误了祖宗传下的基业。儿臣恳请父皇亲政,恢复朔望朝会,儿臣也从西苑搬到东宫去。”
金斗眼角闪过惊喜之色,不由地悄悄瞥向隆庆帝,看到他神情呆滞,似乎没听到朱翊钧的话,又似乎被这话给惊呆了。
皇上,你赶紧顺势答应,这事就成了,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真命天子,大明皇帝。
隆庆帝看着呆滞,其实心里转得跟小马奔腾似的。
老大,你跟着你皇爷爷学坏了!
我亲老子还不知道,他那些招数我都清楚,这叫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当初大礼议时,我亲老子这一招玩得贼溜,坑死了多少大臣。
朕绝不上套!因为朕知道,回不去了!
自从你住进西苑,秉持军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朕知道,朕要是按照你说的下诏,过不了三天,朕就会或落水着凉,风寒不治;或者突染疾病,药石无济;或者干脆暴毙。
天家无情!
朕知道,不用你狠心下这个决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替你做出这个决定。
潜龙飞天,大势已成!
隆庆帝拍着床榻护手,恼怒地说道:“老大,你说什么话!我们父子同心,君臣一体。你秉持军国大事,是朕本意,谁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其罪当诛!”
朱翊钧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上身笔直,宛如一棵青松。
隆庆帝语气转缓,“太子兴兵,北伐南征。不日北伐南征定可得胜,届时都是隆庆朝的文成武德。
朕能功配二祖,德率列宗,何其幸哉!太子,朕得你匡弼,幸之!”
朱翊钧起身跪下,恭声道:“儿臣惶恐。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必当竭尽所力,全父皇神功于千古,扬隆庆鸿绩于青史。”
“好!好!”隆庆帝下了床榻,伸出双手,扶起了朱翊钧,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们父子俩,好久没在一起说说话了。出去走走,边走边聊。”
“儿臣听父皇的。”
隆庆帝转过头来,非常正经地问道:“老大,真得吃早餐了吗?”
325.第325章 你们都想偷袭我
325.
朱翊钧笑了笑,微微弯腰,“父皇知道儿臣的习惯,早就吃了。今儿是休沐日,儿臣早上要加练一个时辰的骑射,中间有加餐,要不然没力气。”
“你比朕,比你皇爷爷都要坚毅。‘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父子俩慢慢地走出云萼宫,冯保、祁言、孟冲等人紧跟其后。
更远处跟着一具步辇和简单的出行仪仗。
金斗跟隆庆帝身后,心里有些埋怨,也有些不解。
皇上这是怎么了?
他往前看了一眼。
穿赭黄蟒袍、一身滚圆的是皇上,背着手,脚步飘浮。
穿着戎装、身子挺拔地像旗杆的是太子,步伐坚定。
再看了一圈周围,都是太子的人,包括在前面领着净军开路,负责护卫的方良。
除了自己和孟冲。
金斗意识到什么,脖子微微一缩,后背悄悄地渗出冷汗。
“父皇,正月的万寿节,儿臣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与国同庆、天地同喜的大事。过几日司礼监把单子呈给父皇御览过目。”
“好,老大办事,朕放一万个心。”
“父皇,内宫监禀文说禁内有几处宫室年久陈败,儿臣想着不如拨一笔银子,叫万福把紫禁城该修的好好修缮一番。
尤其是御花园,听说父皇喜欢去那里游玩。叫万福照着苏州园林改建一番。内库的银子充盈,不必紧手紧脚。”
隆庆帝哈哈大笑:“都是老大这个家当得好。大明的这个家,还有天家这个家,不好当。朕以前在潜邸时,是知道的,吃过不少苦头。
多亏老大当得这个好家,朕再无后顾之忧了啊。”
父子俩一个背着手,挺着大肚子;一个双手笼在袖子里,昂首挺胸,沿着巷道缓缓地走着,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冬日的朝阳从东边投过来,把两人影子投在地面上,似交织在一起,又若离若即。
前面就是西华门,朱翊钧突然说了一句:“父皇,黄锦黄公,和李芳出宫荣养去了。”
“他们出宫了?”隆庆帝眼睛微微一眯,“他俩伺候先皇一辈子,也该好好荣养。”
“父皇,先忠诚伯陆公之子陆绎,闻父皇万寿节临近,亲自走遍湖广、四川等州县,寻得美酒十六坛,进献禁内。听说父皇喝了两坛,赞不绝口。”
“原来那十六坛酒是陆老三进献的。”
“父皇,陆公是先皇总角之交,勤勉赤忠一辈子。儿臣向父皇求份情面,让陆公的忠诚伯爵再传袭一世。当初陆公暗地里也出言帮过裕王府,全了皇爷爷与父皇的父子之情,当赏啊!”
隆庆帝沉默不语。
他对陆炳有点意见,因为这个人太滑头了,但人死账消,连严世蕃的事情他都懒得追究,何况陆炳。
只是他在心里琢磨,老大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父皇,外朝总有人在意图诋毁皇爷爷,其实这些人居心叵测。离间天家亲情,他们得名声好处,却陷父皇和儿臣于不孝之地。
天底下,那有儿子说父亲不是的事。”
全父子之情当赏。
那离间父子亲情的,该怎么办?
隆庆帝听明白了,不动声色瞥了金斗一眼,“嗯,老大说的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让老陆家的伯爵位,再袭一世。”
“谢父皇。儿臣不敢久扰父皇,先告辞了。”
隆庆帝迟疑了一下,最后做出了决定,“好,金斗啊,替朕送送太子,送到西苑,不着急回来。”
金斗傻眼了。
还没他反应过来,隆庆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上刚才靠上来的步辇,一溜烟就走远了。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金斗像是坠入冰窟里,浑身筛糠一样乱抖起来。
万福很快走了过来,在朱翊钧耳边轻语了两句。
“谢万公。”
“太子殿下,是奴婢疏忽失职了。”
朱翊钧转头看向冯保:“以后禁内所有要起用的内侍、宫女,东厂全部调查一遍。”
“奴婢记住了。”
“万公,孤先告辞了。”
“殿下不去娘娘那里请安?”
“这次是父皇突然召见,孤才进宫。事了了,反倒不好去了。等明日孤例行进宫请安再去。万公替孤给娘娘告罪一声。”
“好,那奴婢恭送殿下。”
朱翊钧走在前面,先出了西华门。
冯保给方良使了眼色,方良挥挥手,两名净军架住瘫软的金斗,拖着出了西华门。
隆庆帝坐在步辇里,孟冲在旁边跟着,轻声问道:“皇爷,去哪里?”
“随便去一家,去一处新鲜的。”
“是皇爷,”孟冲对抬步辇的内侍吩咐道:“去春阁。”
隆庆帝看着两边的朱墙黄瓦,突然说道:“孟冲,你看着紫禁城,像不像一座樊笼?”
孟冲低着头喏喏答道:“奴婢愚钝,看不出来。”
“先皇刚即位的时候,百官们想把他困在这座樊笼里,结果他搬去了西苑。现在这紫禁城传给了朕,西苑传给了钧儿。
钧儿在西苑里,如鱼得水;朕在这紫禁城里,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啊!”
回到西苑里,冯保凑到朱翊钧跟前问道:“殿下,金斗如何处置。”
“杖死,给宫里报个暴毙。”
“遵令旨。”冯保给两个心腹做个手势,指了指金斗。
四个东厂番子拖着呜呜的金斗,迅速离开。
朱翊钧慢慢地往居住的万寿宫走去,冯保和祁言跟在身后。
“冯保,祁言。”
“奴婢在!”
“这内廷啊,还是不能松懈,一疏忽,就有人蹬鼻子上脸了。
今日孤不能让步,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浑身碎骨,你们知道为什么?”
冯保和祁言知道,这只是太子殿下一时烦躁,想把满腹的心绪稍微倾诉发泄一下。
“奴婢觉得,有恶狼环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