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258节

  院子里坐着一人,身穿直缀衫袍,四十多岁,头发花白,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盘坐在院子小亭里,闭目打坐。

  几个下人看到一行人闯进来,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随从要上前去叫醒亭中之人,被赵贞吉拦住了,他左右看了看,挥手叫随从们从屋子里搬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出来,摆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

  叫下人泡了一壶茶放在茶几上。

  再挥手示意随从军校们,把下人们也一并带出小院子里。

  赵贞吉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本王这里的茶粗鄙难咽,大洲公也喝得下?”亭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开口问道。

  “老夫不挑口,有茶喝就行。辽王殿下打坐行气,运完一个周天了?”赵贞吉反问道。

  亭子里坐着的正是第八代辽藩亲王朱宪。

  嘉靖十四年十二月受封句容王,嘉靖十九年晋封辽王。去年年中被张居正上疏弹劾,锦衣卫镇抚司奉旨将其押解进京,候审至今。

  朱宪缓缓站起来,走出亭子,在对面的座椅上坐下,“而今不同往日,玄修敬天,坐忘修道,不行了,就跟这朝中衮衮诸公的青词之学,荒废许久了吧。”

  “殿下是明事理的人,比许多人看得明白。”赵贞吉淡淡一笑。

  朱宪长叹一口气,“本王看不明白。西苑太子也是念旧情的人,陆东湖(陆炳)早逝,其子延恩,再袭一世忠诚伯;黄公荣休,以天残之身被封忠义伯,列名青史。

  何故?两人伺候先帝一辈子了,太子是先帝的好圣孙,爱屋及乌。为何太子的恩泽,就不往辽藩洒一点呢?”

  赵贞吉哈哈一笑,脸色一转,语气有些森然:“殿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先帝宠臣还有一位,曾经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被迫送子伏法,告老还乡,散尽家产,而今只靠祠堂坟地祭田过日子。

  辽王殿下,你可知是谁吗?”

  朱宪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迟疑一会答道:“本王知道,江西分宜严嵩严阁老。”

  赵贞吉捋着胡须说道:“严阁老,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虽然独子被弃市,可四世同堂却保住了。听说八十多岁,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倒也不枉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没有落得有些人说的狡兔尽走狗烹啊。”

  朱宪盯着赵贞吉,愤然道:“本王堂堂藩王宗室,太祖皇帝之后,无故被锁拿进京,不审不问,幽禁在这院子里,已有半年,西苑到底什么意思?”

  “内阁阁老张叔大,弹劾殿下‘冒请封名、淫乱从姑、殴死仪宾、禁锢县君、勒诈宗人’等十三项大罪。

  御史郜光先等十四人,也上疏附和弹劾。殿下可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帝在世时,本藩深得器重,被钦赐清微忠教真人封号,以及金印和道藏经典。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有人嫉恨本藩。

  再上辽藩倾轧,各房为了王位,尔虞我诈,诬蔑诋毁,无所不用其极。”

  “辽藩倾轧?先皇晏驾,诏至荆州,你不衰不哀,可有此事?”

  赵贞吉突然问了一句。

  朱宪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诬蔑,纯属诬蔑!诏书下到荆州,时日已晚,接诏的荆州官府第二天一早才送到王府。

  本藩一无所知,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早上接到明诏,立即穿麻戴孝,设灵堂祭拜,全府素缟,不敢失礼。”

  朱宪可不敢背这个罪名。

  朱翊钧因为嘉靖帝晏驾一事,有宗室勋贵和臣子不衰不哀,狠杀了一批人。

  如楚藩武冈王朱显槐,国丧期间居然携妓泛舟江上,被人弹劾,立即被缉拿进京,审定后即可绞死。

  其余宗室勋贵被斩被绞,杀了四十一人,属于只要被举报核实了,就是死路一条。

  宗室又如何?

  优待一个全尸。

  “锦衣卫镇抚司奉诏前往荆州,拿你进京,镇抚司大队还未进城,有人在城中树立一大白纛(白旗),上写‘讼冤之纛’,地方大惊,连忙调动官兵五百人包围王宫。

  辽王殿下,可有此事?”

  朱宪长叹一声,“赵中丞,本藩不才,再愚钝,这等拙劣取死之举,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是啊,永乐年后,各地藩王被逐渐夺褫兵权,也不得干涉地方政务,等于被圈养,只管吃喝睡。

  有诏书下来拿人的微妙之际,还敢树大旗喊冤,真要想死,往长江一跳还来得快些!

  “辽藩倾轧,藩里有人想本王死啊。”

  “殿下知道是谁吗?”

  “本王大概知道是广元王朱宪,只是苦无证据。”

  第六代辽王朱宠有两子,后传辽藩于嫡二子朱致格,再传于朱宪。嫡三子朱致椹被封广元王,传于朱宪。

  朱宪要是被弄死,按照皇诰祖制里宗室分封法,辽藩就应该由朱宪继承了。

  “没有证据?太子殿下最重证据,你无凭无据,怎么好说是别人陷害你?”

  “所以本藩才如此苦恼啊。”

  “苦恼再多,有药可医才好。”

  赵贞吉的话让朱宪眼睛一亮。

  都察院左都御史,怎么会干巴巴地跑来,跟自己喝杯粗鄙难入口的茶水?

  “还请大洲先生教我?”朱宪可怜巴巴地说道,“本藩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赵贞吉看了一眼朱宪。

  这厮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好人。

  此人残暴好杀,在荆州城曾草菅人命;荒淫好色,男女通吃罪行累累。

  但是跟其它藩王比,他真算不得什么。

  这些藩王在地方缺乏管制,无法无天,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所以还是想个法子把宗室分封这个已经恶臭的旧制,好生改革一番。

  赵贞吉答道:“下官没有什么好教辽王殿下的,不日三法司要会审了,辽王好自为之。”

  朱宪眼睛一闪,“会审,终于要会审了?”

  “是啊,太子殿下将辽藩之案,交予海刚峰审理。他去年特意去了一趟荆州,赴辽藩亲自勘查,不日即将回来。

  刚峰公一回京,辽藩大案,自然要开审。”

  朱宪被关在这院子里,消息闭塞,听到赵贞吉说起这些话,脸色大变,白里发紫,紫不拉几。

  海瑞海刚峰亲审!

  惊惶过后,朱宪更加深信赵贞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赵贞吉跟前,苦苦哀求道:“还请赵中丞救朱某一命!”

  赵贞吉连忙扶起他,语重深长地说道:“辽王殿下,能救你的,没有他人,只有你自己!”

356.第356章 大家都在粪坑里,你也就不臭了

  356.

  朱宪死活不肯起身,挽着赵贞吉的手,苦苦哀求道:“大洲先生,你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万请指点朱某一二,活我满门性命。”

  “辽王殿下,先请坐,坐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你要是还如此这般,那老夫马上就走。”

  朱宪顺势在座椅上坐下,身子前倾,期待赵贞吉的指点。

  赵贞吉问道:“辽王殿下在这里幽养,按例定期有政报和读本册子发下来,殿下可以阅读?”

  以前幽禁就是幽禁,与外隔绝。

  但是朱翊钧秉政后,改了些规矩,定期发放一些邸报和读本册子。

  读本册子都是太常寺编撰的新政宣讲、太子殿下训示的小本子。

  朱宪脸色尴尬。

  这些玩意谁看啊,我一肚子烦闷,没拿它们当擦屁股纸,已经算是恪守臣礼了。

  赵贞吉摇了摇头:“辽王殿下,新朝新气象。在新朝,不需要你崇道好方,不需要你擅写青词,只需你善于学习,在学习中不断进步。

  这些政报都是朝廷的喉舌,圣诏政令,为何颁布,如何执行,都会讲解得清清楚楚。那些读本册子,更有深意。大明未来的路,全在那些读本册子里。

  辽王殿下,路你都不去找,还有什么前途?”

  朱宪马上答道:“本藩知错了。自此以后每日研读这些政报,深刻学习那些读本册子。每日写一份读后感,呈交御览。”

  还算聪明,有药可救。

  赵贞吉面露欣慰,继续说道:“而今大明有宗室藩王,计有二十三藩,各藩宗室人口多少,据《玉牒谱》大约在十万左右。

  开封的周王府是国朝最大的藩王府,郡王四十八位,宗室在隆庆二年统计有五千二百三十五人。

  晋王府是国朝第二大藩王府,宗室三千六百七十八位。代王府为第三大藩王府,隆庆二年为宗室人口为四千一百一十八位。

  按照皇诰祖制,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两千石,其余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一千到两百石不等。

  嘉靖三十二年,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朝廷度支不足,各藩就自行征米征粮,加上庄田、徭役等,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赵贞吉盯着朱宪问道:“辽王殿下,赵某问一句诛心的话,凭什么诸藩要受此大恩,岁领如此多的禄米?”

  朱宪大吃一惊。

  凭什么?

  凭我是太祖皇帝子孙啊!

  但是他摸不清赵贞吉话里的意思,含糊地答道:“我等皆太祖子孙所封,同为太祖后裔。”

  赵贞吉捋着胡须问道:“辽藩传到殿下,已经几代了?”

  朱宪心头一跳,却又不能不答:“第八代。”

  “第八代了,按照周礼,马上就要出本宗九族了。”

  本宗九族,就是周礼里父宗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是为一族,是为宗法。也就是说,一宗九代,都可以算一族,是宗法伦理的基础。

  过了九代,就不能算一族,宗法伦理也没法行了。

  朱宪一听这话,心里急了。

  出了九代就不是一族,那我们的世代荣华富贵,岂不是要白瞎了?

  “大洲先生,这可是祖制,千代万世永不变的祖制啊。”

  “祖制。辽王殿下,你们如此恪守祖制,难道还想着以太祖子孙,与皇上同享大明江山吗?”

  朱宪脸色惨白!

  太祖皇帝分封诸子在天下,意图很明白,宗室共守天下,永固江山。

  其本质是循周礼,朱家同享大明。因为按照皇诰祖制,皇室是嫡脉,一旦绝嗣,就按照血缘关系的亲近从宗室其它分支里选择继嗣。

  嘉靖帝就是这样。

  可人家好歹跟正德帝是同一个爷爷的。

  太祖皇帝分封的藩王,跟皇上太子隔了多少代。吃着人家的禄米,占着人家的地,还惦记着人家的皇位。

  人家能看你顺眼吗?

  赵贞吉看着朱宪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刀:“辽王殿下,你的罪过,还未会审裁定,老夫不敢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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