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迟疑了好几年,幸得钧儿死里逃生,天降神迹,被父皇喜爱,带在身边,然后逐渐态度明确。
去年正旦朝会上,父皇当着群臣的面,指着钧儿说好圣孙。
没两月,父皇下诏,老四去德安就藩,自己的储君之位稳固。
陈以勤继续反对高拱的意见:“好坏不分,这不是君子所为!”
高拱大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看到两人要吵起来,朱载连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先生不要争吵,让外人知道了笑话。”
把高、陈两人按下后,朱载继续和稀泥,“陈先生,不如让高先生去试一试。几份弹劾奏章,胡宗宪又不是没吃过,伤不到他的。
正如高先生所言,打击一下严党凶焰,也是好的。高先生,点到为止即可,不要再掀起大风波。去年稻改桑,我们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不可取,不可取啊!”
高拱见朱载暗地里是支持自己的,觉得占了上风,也不为甚,拱手道:“殿下,臣知道了。臣会就事论事,找到真凭实据,弹劾胡宗宪。这厮有过前科,屁股不可能干净!”
张居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
他去年年底才被恩师徐阶推荐,进入裕王府担任侍讲。
资历、裕王信任远不如前面三位,所以他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现在回过头看,他发现世子在授课结束,要分手时突然告诉自己这件事,颇有深意。
他当了近一年的世子经义老师,对这位好圣孙的脾性摸到了一点点。
真的是皇上的好圣孙啊,心思一样的深沉。
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思吗?
裕王不信,高拱不信,陈以勤、殷士儋不信,自己原本也不信,可现在半信半疑。
从裕王府出来,张居正想了想,转道去到徐府,找自己的恩师徐阶。
徐阶,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是张居正入选翰林院庶吉士的教习,得其悉心教诲。
徐阶听完张居正的转述,以及疑惑。
“老师,学生认为世子特意给我讲述这件事,颇有深意。”
徐阶点点头,“能在皇上身边久待,就是只雀儿,也有三个心眼。世子此举,应该有深意。”
“可是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世子到底什么用意?”
徐阶的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宫里的人都说,世子深得皇上真传,说话行事,诡秘难测。
皇上要严阁老票拟,嘉赏胡宗宪,可是我在内阁,没收到这个旨意。”
“会不会直接送到严府去了?”张居正问道。
徐阶摇摇头,“这是内阁票拟,批红后要明发天下的,私送去严府,没必要。”
师生两人陷入了沉思。
突然,徐阶一抬头,眼睛闪着光,“我知道了。”
“老师,你知道什么了?”
徐阶一字一顿地答道:“世子是想告诉我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
张居正一脸诧异,这两者根本不挨着啊,老师,你是怎么把它俩想到一块去的?
徐阶缓缓地说道:“我们要从根上想,从皇上的行事风格上想。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钱,有了钱皇上才好专心修道。
东南倭患,皇上其实并不重视。这次胡宗宪进京述职,得皇上召见,我还有点意外。现在想来,应该是皇上有了倒严之意,所以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听明白了些,但还是没有悟透,静静地继续听老师的讲解。
“严党的根本在于把持了天下税赋,一是两淮,二是东南。所以他们能给皇上敛财,能在东南剿倭。
敛财和剿倭,也是严党现在屹立不倒的根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但倭患还得继续剿,所以亲自召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彻底听明白了,但是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疑惑。
“老师,你说严党依仗之处有两点,一是敛财,二是剿倭。敛财还重于剿倭,老师说皇上有了倒严之心,把剿倭依然托付于胡宗宪,那敛财呢?”
“为师也不甚清楚,静观其变吧,早晚这条大鱼会露出水面的。”
张居正点点头,继续问道:“老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世子这样传了话,有弹劾胡宗宪的意思在,那我们找几个人,跟在高拱他们后面,弹劾就是。
既然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再多的弹劾奏章,也奈何不了胡宗宪,我们就当去凑个热闹。”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感叹道:“老师,世子才八岁啊,八岁啊!”
徐阶长叹一口气:“是啊,才八岁。皇上十五岁时,跟内阁前首辅杨公(杨廷和)斗得有来有往,最后让杨公黯然致仕。现在世子八岁就崭露头角。
这到底是大明的大幸呢,还是不幸呢?”
张居正也是心中茫然。
胡宗宪静坐在驿馆里,就着烛光看书。
一位杂役轻手轻脚端上一杯热茶,站在旁边,静立不动。
胡宗宪抬起头,双目看着他,透着威势杀气。
“胡部堂不要误会,小的奉命传句话。”
胡宗宪脑子一转,轻声道:“请说。”
“过两天,朝堂有大风大雨,都是对着大人来的。送大人一句话,‘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完,杂役拱拱手,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懵逼的胡宗宪。
什么意思啊?
怎么没人给我讲解一下啊!
7.第7章 严家父子
7.
严府位于东城,方圆连绵数里,水榭楼台,雕梁画栋。石奇水秀,花丽草艳,比裕王府还要大,还要奢华。
在一处临水轩楼里,二十多位美女粉黛艳容,身穿飞凤丝绣衣衫,分列两边。
楼里点着几十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银烛台上,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白玉屏风上镶嵌的各色宝石闪闪发光,其它各处金银器皿,珠宝装饰,闪烁耀眼。
正中有一座象牙宝榻,四周围着金丝帐,里面斜卧着一人,旁边坐着两名美姬,给他喂食鲜果食物。
他就是首辅严嵩之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左边坐着一群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右边是一群女乐,持着各种乐器,弹奏乐曲。
中间是六位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丝竹之声在严府飘荡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府邸另一边的书房里。
烛光下,严嵩从一堆文卷里抬起头,取下玳瑁眼镜,轻揉着眼睛。
“庆儿又在宴请宾客?”
坐在旁边书桌上帮忙处理文卷的幕僚答道:“是的阁老,东楼兄在听水轩摆宴。”
“风雨之秋,他还这般没心没肺。他母亲病重,也不去看看。皇上的三大殿和万寿宫修缮之事,他也不管管。
得意忘形啊!”
严嵩嘟囔了一句,却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胡汝贞有来投贴吗?”严嵩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回阁老的话,胡部堂今日有来投过贴,里面有封信。”
“给我,给我!”严嵩连忙说道。
接过那封信,严嵩戴上玳瑁眼镜,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看完后满是老人斑的脸又黑了一些。
“阁老,怎么了?”幕僚小心地问道。
“胡汝贞说,他觐见完皇上,去兵部述完职,原本是要来拜见我的,只是这两日弹劾他的奏章,汹涌无数,为了避嫌,他只好投份拜帖,人就不来了。”
幕僚点点头:“阁老,胡部堂也是为了避嫌,合情合理。现在时局微妙,皇上对阁老的信任不复往常,谨慎些比较好。”
“是啊,皇上,开始厌恶我了。”严嵩丢下信,缓缓摘下眼镜,丢到文卷上。
“去年万寿宫起火,皇上移居玉熙宫,后又移驾大玄都殿,但这两处宫殿都过于狭窄,皇上不愿久居,把我和存斋(徐阶)叫了去,问怎么办。
我当时老糊涂了,想着在重修三大殿,东南还在剿倭,花钱如流水,国库困窘,想省点钱,于是就建议皇上移居南宫,结果犯了忌讳。”
“忌讳?”
“那里是英宗皇帝被幽居的地方,皇上甚是厌恶。我老糊涂了,居然给忘记了。结果被存斋献策,用建三大殿的剩余木材重建万寿宫,并推荐工部雷礼负责重建。
自此,皇上对存斋的信任要多过老夫了。”
幕僚劝道:“阁老,这或许只是你的一时猜测,小的觉得,皇上对阁老的宠信还是一如既往。”
严嵩摆了摆手,“老夫伺候皇上有三十年了,他的心思,满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以前还只是有徐阶,和裕王府虎视眈眈,现在又多了世子这个变数,更加难说了。”
“世子?阁老说得是裕王世子?”
“皇上跟大臣们斗了三十多年,斗了一辈子,一直占着上风,他怎么会选一个可能被大臣蒙蔽拿捏的昏暗之主,传嗣皇位?
所以十几年来,他在裕王和景王之间选来选去,犹豫不决,直到裕王世子出现。”
严嵩此时像一位普通老人,追忆着过去,嘴里絮絮叨叨。
“皇上终于发现后继有人,他的子孙不会再被大臣们蒙蔽欺负,所以才有那句好圣孙。所以景王就藩,裕王储君之位坐实。”
心腹幕僚听得晕头转向,却心惊肉跳。
“世子的手段,你们是没看出来啊,老夫却偶尔体会到。皇上对裕王不抱希望,全放在世子身上。悉心教诲,亲自指点。
现在,怕是要进到另一步了。”
“哪一步?”心腹幕僚脱口问道。
看到严嵩瞥了他一眼,吓得后背全是冷汗,“阁老,小的失言了。”
严嵩摆摆手,“南宫,你跟了我有十年了,我一直待你如子侄。现在庆儿越发地放纵,老夫指望不上他,只能靠你了。”
“阁老客气了,这些都是南宫该做的。东楼兄只是一时纵情而已,很快会收拢心思,重新帮阁老专心办差。”
严嵩摇摇头,“老夫的这个儿子,太聪明了,有时候看得太明白了。聪明不好,难得糊涂啊。”
咚咚,有人在敲门,敲得十分急迫。
南宫连忙去开了门,原来是后院的一位老管事。
“出什么事了?”严嵩惊恐地问道。
“老爷,老爷,夫人,夫人”
严嵩双手扶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可挣扎了一会,双臂无力,根本站不起来,嘴里急切地问道。
“夫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