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沾沾喜气,一起颂谢皇上圣恩,给他长面子。
但加俸禄不是一下子全发下去,而是每月加一部分,后面慢慢想办法。
高拱给户部留出了一个缓冲期。
看到嘉靖帝满意,殿上众臣都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知道内情的人,都忍不住瞥了高拱一眼。
都差不多了,重头戏你该出来唱一唱了吧。
朱翊钧看在眼里,心里一愣。
难怪今天这小型朝会看着就不对,大臣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皇爷爷,万事都顺着他,生怕惹着他生气。
以往的朝会可不是这样,就算是召集阁老开闭门会议,也会有阁老的意见与皇爷爷相左,明辩暗争一番,这才达成一致。
今天大臣们都在竭力顺着皇爷爷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们刚才的顺意,可能都在为接下来的举动做铺垫。
朱翊钧马上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
“皇上,臣接到一份御史弹劾,事关祖制和国律,关系重大,不得不向皇上禀明,请圣裁。”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眼皮子耷拉了两下,目光扫了大臣们一眼。
他跟大臣们斗了四十多年,刚才的异常,他早就察觉,一直在静静地等着。
现在,这条深藏在水里的鱼,终于跳出来了。
“说吧。”
嘉靖帝淡淡地说道。
“皇上,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弹劾浙江水师提督卢镗,妄自开战,擅开边衅,无视祖制、大不敬,有违国律、结兵自重,有海外称王、割据谋逆之心。”
高拱的话一出,万寿宫大殿上气氛无比凝重。
这些罪名在大臣们心里窜动着。
好狠啊!
晋党这次是下狠手,非要把卢镗弄死不可。
弄死卢镗事小,想必他们剑指的是卢镗背后的胡宗宪。
胡宗宪以兵部尚书总督山西、大同、宣府三镇大半年,终于捅到马蜂窝,把晋党的牛黄狗宝都掀了出来?
所以才有这兵锋相见,不死不休的势态。
巡按浙江道监察御史陈一敬上奏。
浙江是东南,是江浙党的地盘,晋党是不可能把手伸过去,就如江浙党的手伸不到九边一样。
难道晋党和江浙党联手,一起铲除胡宗宪。
好家伙,朝堂上势力最大的两股党系联手,胡宗宪怎么扛得住!
胡宗宪背后可是世子啊
众人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皇上下首,依然沉寂如水的朱翊钧。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高拱看了看,嘴角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沉声说道。
“什么情况,说说吧。”
“回皇上。四月,卢镗率浙江水师定海营,擅自扬帆北上,窜至东倭平户港,敲诈勒索不成,擅自开炮,炮击平户港,造成数千军民死伤。
东倭举国哗然,他们幕府正在选派使节,渡海西来,想向我朝讨取公道
东倭乃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与他国开战,需朝堂合议,皇上定夺.卢镗种种举措,说明他狂妄不臣,请皇上严惩!”
高拱的话说完,大殿里寂静无声,众人都不约而地瞥向世子。
72.第72章 朱翊钧的反驳
72.
朱翊钧扬起身,走到殿中,面对着嘉靖帝说道:“皇爷爷,此事孙儿早就知道,原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启禀皇爷爷,作为万寿节大诰中恩施天下的重要内容,想不到还是被人给翻出来,还翻得面目全非,黑白颠倒。”
“世子说的黑白颠倒,面目全非!可有证据!”高拱争辩道。
朱翊钧转过身,盯着高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世子,是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听着,叫你说话再说话!”
朱翊钧的话像一支支利箭,箭箭射中高拱的心窝,让他心底发寒,后背发凉。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嘉靖帝那双能置他死地,冰冷无情的眼睛。
徐阶、严讷、李春芳以及其他众人,都被朱翊钧的话吓住了。
他们第一次看到世子殿下,霸气十足地宣示自己是君的权威。
嘉靖帝嘴角上翘,笑意更浓,依然不动声色。
朱翊钧转过身来,面对着嘉靖帝,继续说道:“四月初十,宁波以东舟山岛,浙江水师提督卢镗率定海营循例巡视海面,在舟山港暂憩。
当时他接到商船通报,说两艘持有海商牌照的商船,在以东两百里的海面,被海贼谢大脑袋、池三金一伙洗劫,货品被劫一空,死伤上百人。
自东南倭患肃清后,大明海面还未出现如此严重惨案,卢镗当即率定海营扬帆北上,誓要追剿海贼,追回货物,为死难者报仇,以尽水师之责,不负皇上重望。
追击了近十天,终于看到了海贼的影子,只是大海茫茫,不知不觉追到了东倭平户港。海贼窜入平户港躲了起来。
卢镗派人向平户港藩主交涉,要他们交出残害我大明百姓的海贼来。
平户藩藩主狂妄无知,居然在我天朝王师面前叫嚣犬吠,说什么不肯交出海贼,一心要庇护这些海贼。
卢提督也不惯着他们,当即下令开火。几轮炮击后,平户港损失惨重,平户藩也迫于压力,把近千海贼捆绑,解送给卢提督。
卢提督押着这些海贼回到宁波,交予当地官府,当堂会审,判首犯谢大脑袋、池三金等一百六十七人,手里犯有命案的海贼二百七十九人,一律处斩,其余或流配或劳役不等。
此案已经上禀刑部,皇爷爷可叫人去刑部调阅卷宗,一看便知。”
高拱上前半步,刚想开口争辩。
朱翊钧似乎后背有眼睛,猛地转身,双目如剑地盯着他。
嘉靖帝目光也突然落在他的脸上。
祖孙俩十分默契地看着高拱,让他心头忍不住一跳,满肚子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钧儿,此事你如何看?”
朱翊钧噗通跪倒在地上,长长一揖,朗声道:“孙儿为皇爷爷贺!”
嘉靖帝慢悠悠地问道:“为朕贺?什么意思啊钧儿?”
“皇爷爷,太祖皇帝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受天命,入主天下。北元残部逃窜漠北漠南,却不死心,屡犯我边境,残杀我军民。
成祖皇帝秉承太祖遗志,伐罪吊民,派遣大军五渡阴山,三犁虏庭,一举安定了北境,为数十万死难者报仇雪恨。
故而天下大慰,万民归心。”
朱翊钧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高拱越听越觉得心惊。
他有点明白朱翊钧为卢镗辩解的思路,心里有些后悔。
还是世子了解皇上的心思。
自己还是有些轻视了世子殿下。
当初讨论如何弹劾卢镗,剑指胡宗宪时,张四维等人提出要提防世子,有他在,可能会事出意外。
自己与张四维、陈希学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今天这样的小型朝会上当场发难,打世子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开了御口,好面子的他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严惩卢镗的事情就能定下来,再想法主持对卢镗的调查和审理工作,拿到主动权,把矛头引向胡宗宪,进而达到去皮见骨的效果。
可是今天才一开口,就被世子给堵在空中,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现在看形势发展,似乎对己方不利。
世子如此厉害?
对皇上的影响力如此大?
高拱忍不住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徐阶。
当初张四维以晋党的名义,暗地里与江浙党某些人勾兑,意图联起手来,一起对付胡宗宪一党,各取所需。
张四维勾兑一番后回来跟自己说,原本江浙党几位骨干中坚动了心,只是说回去商议下。结果一商议就没了下文,据悉是徐阶把他们给按住了。
当时自己和张四维、陈希学等人还以为徐阶是人越老胆越小,万万没有想到,他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不行!
高拱心里给自己打气!
胡宗宪是严党余孽,祸害了东南不说,现在又要来祸害九边,而且还是严党那套做法,只讲利害,不讲义理,如此下去,礼法崩坏,国律不正。
今天是剑指严党余孽的第一剑,自己不能气馁,必须坚持公道,坚持义理!
朱翊钧的声音还在继续。
“倭寇为祸大明东南二十年,皇爷爷卧薪尝胆,起用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卢镗等人,终于肃清倭患,还天下百姓安宁。
可是二十年间,东南数十万死于倭寇之手的冤魂,沉冤待雪。上苍有眼,引着卢镗水师,在茫茫大海中,直接来到平户港。
平户港,东南倭寇十有七八来自那里。盘踞在那里的松浦党,是东南倭寇的主力。不客气地说,平户港,是倭寇老巢!
卢将军下令炮击平户港,重创松浦党,孙儿觉得是大快人心。皇爷爷更应该把此事明诏公示天下。
倭寇残害我百姓,皇爷爷伐罪吊民,遣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此壮举当慰东南军民,当安天下万民。
前有永乐犁庭,今有嘉靖捣巢。皇爷爷定会如成祖皇帝一般,在青史留下德泽天下,定波四海的美名!”
高拱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他今天才彻底明白世子的心智和手段。
卢镗炮击平户港,在他们嘴里是擅开边衅,拥兵妄动。
但是经过世子这么一说,却变成了奉皇上之命,伐罪吊民,为数十万东南军民报仇雪恨。
倭寇为祸东南,地方深受其苦,多少人亲属死在倭寇刀下?
皇上把大明水师炮击倭寇老巢,重创倭寇根源之事颂布天下,东南各地定会欢呼雀跃,高呼皇上万岁。
这是政治正确,是舆情主流。
皇上此前二十年不重视倭患,让人非议。后来不得不重视,重用胡宗宪等人,肃清了倭患。
现在卢镗突如其来的一记直捣寇巢,等于帮皇上洗刷过去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一来,晋党在背后忙乎了半天,怂恿唆使陈一敬的弹劾,成了天大的笑话。
出了万寿宫,徐阶回到内阁值房,不一会,吏部尚书杨博跑了过来。
杨博见面就问道:“少湖公,今日万寿宫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