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以来,自永乐年后,何曾有过这样的大捷,不瞒严阁老,老夫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还在质疑,这捷报到底是真是假。”
“谭子理不会谎报军情,这点老夫还是信得过。再说了,就算谎报军情,也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收不了场,可能要去午门走一遭的。谁敢有这个胆子啊!”
徐阶点点头:“老夫知道。”
“戚元敬带着新军营护送赐品和诏书,被辛爱黄台吉伏击。这个老夫能明白。辛爱此獠,一直耿耿于怀,意图一洗癸亥之耻。做出这等卑鄙之事,老夫能理解。
可是就在辛爱伏击戚元敬六千新军营时,正好有宣大、辽东的精锐骑兵屯在蓟州镇,然后谭子理当机立断,派出骑兵出关营救接应,然后大败辛爱所部。
少湖公,这会不会太巧了?”
“是很巧,巧到天衣无缝。”
“少湖公,天下居然这么多巧事!我嘉靖朝第一胜仗,就是靠这些巧事拼凑而成。呵呵。”
“养斋公,你的意思我懂。天下哪有那么多巧事,都是有心人精心筹划。越是巧得让人不可思议,越说明筹划地天衣无缝。”
“少湖公,你不担心吗?”
“担心啊,可是我们一不留神,这棵树就从小树苗,长成了大树。”
徐阶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
院子里有一棵树,不知哪年栽种,枝繁叶茂,撑了一片天。
第103章 太孙预判了我们的预判
严讷顺着徐阶的目光向外看去,看到了那棵如华盖一般的大树,体会到徐阶的心思,不由也跟着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严讷出声打破屋里的寂静。
“如此说来,这事是太孙一手筹划的?”
“对,督办处参事房,我们一直都看不上眼的地方。”
“走了眼啊。”严讷感叹了一句,“江兵部转奏谭子理的董狐狸请求内附的折子,我们还都以为谭子理知进退,松弛有度。知道在大变兵兴之后,调和阴阳,安抚绥靖。
万万没有想到,招抚董狐狸只是这一出计谋的开端。”
徐阶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说道:“今早老夫看过兵部详情奏章,才知道这里面玩得就是计中计,连环计。”
“哦,还请少湖公详解。”
“我朝探子细作,招抚董狐狸,其实是董狐狸设下的圈套,想讨好辛爱黄台吉。董狐狸想骗取我朝的赏赐和诏书,把我朝护送兵马骗出关外,再由辛爱出面,领兵劫杀。
董狐狸得财,又得辛爱的信任。辛爱得名,一洗前耻。
不想此计被参事房的徐文长识破,将计就计。上奏请封。我们这些阁老,也成了棋子,合议票拟,定下赏赐和官职。然后蓟辽镇谭子理装模作样派戚元敬带新军营出关。
此前,督办处以秋操为名,点了宣大镇马芳,辽东镇李成梁、周国泰领精锐骑兵,到蓟州镇会合,准备操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戚元敬出关,辛爱和董狐狸领兵劫杀,一脚踩进坑里。谭子理派遣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领兵奔袭,一举建功。”
听徐阶讲完前因后果,严讷忍不住感慨。
“这计策是参事房的那位徐文长筹划的?果然神机妙算,鬼神难测。”
徐阶没有正面回答,“辛爱此人,自负贪婪。他又是俺答汗的长子,被分封在滦河上游,管领喀喇沁部,看住察哈尔部的图们汗。
辛爱实力强劲,声名显赫。俺答汗的汗位,最有可能传给他。偏偏去年在京畿吃了大亏,颜面大失。这个脸面要是找不回来,辛爱在右翼如何立足,还有没有机会继承大汗之位,都是问题。
徐文长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将计就计,引着辛爱上钩中计。”
严讷感叹道:“徐文长果真是大才。难怪胡汝贞会辟他为幕僚,剿倭战事中言听计从。听说大海寇汪直覆灭,也有徐文长的功劳?”
“是的。徐文长之才,老夫听说过。只是老夫更担心的是,太孙在此事上,掺和有多深?”
严讷不由脸色一正。
“太孙!元辅,你怀疑这次大捷,又是太孙一手策划?”
“养斋公,香河大捷怎么来的?你我心里有数。”
严讷点点头,“老夫也听闻过。香河大捷,是在太孙力主下,皇上下密诏给胡汝贞,点名叫戚元敬领陆战营,乘船火速北上勤王。”
顿了一下,严讷半信半疑地说道:“只是柳河大捷与香河大捷不同。香河大捷中,戚元敬更多的是皇上的压阵保底的一招,只是杨选太过无能。这才让戚元敬机缘巧合,撞上了。
柳河大捷,从设计开始,到最后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非大智大谋之人,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来。”
徐阶笑了一下,“叔大曾经跟老夫说,太孙最让人惊叹的就是思绪天马行空,如羚羊挂角。”
严讷盯着徐阶,“少湖公,你就认定此大捷,是太孙一手策划的?”
徐阶又避开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问了一句:“养斋公,太孙即位,会不会成为第二位武宗皇帝?”
严讷听懂徐阶的话,沉思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第二个武宗皇帝老夫倒不担心,朝中能出一个杨廷和和王守仁,也能再出第二个,第三个。
老夫就怕太孙成为第二位英宗皇帝。我大明朝,再也经不起土木堡这样的大变。”
徐阶幽幽地说道:“老夫担心的是,大明朝怕是再难出于少保这样的人物了。”
严讷双目惊恐之色一闪,嘴巴张了张,还是把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
徐阶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言道:“兵部被搞得焦头烂额,忙了一宿。”
“知道。”严讷叹了一口气,“江兵部身体不好,偏偏兵部事琐剧繁。他稍微一放松点,下面的小吏书办就全散漫了。”
“养斋公啊,还没看到要害啊!”
“啊,少湖公,什么要害?”
“兵部在这次大捷里,就是被人扯起来用的幌子,从头到尾,内情丝毫不知。突然接到捷报,它当然是上下一片慌乱啊。”
被徐阶的话一点,严讷马上想明白,脸色猛地大变,猛地站起,在值房里来回走动,挥舞着双手,慷慨激愤!
“少湖公,这个先例不能开!
伏击辛爱黄台吉,歼敌数万的战事,兵部居然丝毫不知情。这样的事,怎么能发生在朝堂之上呢!
这完全有违祖制,不顾皇诰国律!不行,谭纶、戚继光他们不仅无功,还有罪!这是擅权兴兵,挑起边衅,大罪,弥天大罪啊!”
徐阶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还挥挥手,示意严讷稍安勿躁。
“养斋公,不要激动。坐,坐下说。这里是内阁值房,叫外面的人听到了,有失体统。”
严讷这才气呼呼地坐下,但是心里激愤并没有散去。
“少湖公,这回老夫一定要弹劾他们,这样的先例不能开!这么大的兵事,兵部居然被蒙在鼓里,这怎么能行!
这样下去,国律王法何在!朝廷经制何在!”
徐阶等严讷慢慢平静一下,这才开口:“养斋公,你我都知道,太孙和世子党,通过督办处,暗中策划,又调兵遣将,犯险用兵,这才有这柳河大捷。”
“对,就是这个督办处,京营戎政督办处!”严讷声音开始发冷,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衙门,厉害所在。
“是啊,京营戎政督办处!当初癸亥之变,杨选兵败,让老夫和惟约公不得不捏着鼻子,附合皇上成立了这么一个衙门。
到现在,老夫也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厉害啊。悄无声息地避开兵部,就能调集数万兵马,在关外发起一场战事。
想想,后怕啊。”
严讷马上说道:“所以我们要赶紧动手,铲除这个祸害!”
“怎么动手?”
“上奏章弹劾它啊!”
“弹劾它什么?”
严讷一时愣住了,是啊,弹劾督办处什么?
董狐狸内附,朝廷和议,赏赐和册封,再派戚继光率新军营护送,这一切走得都是正常流程,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戚继光被辛爱率部劫杀,结阵自保,应当的。
谭纶接到急报,派遣在蓟州镇的两支客军出关营救,也是应当的。
他身为蓟辽总督,兼着兵部侍郎的衔,就是被朝廷授予了临机处置的权力。
宣大、辽东两处的骑兵被京营戎政督办处调到蓟州镇会操,很正常。
这事是禀明过皇上,兵部知晓的事。
两处骑兵入了蓟州镇,按例就该暂时由蓟辽总督管辖,这也很合理。
然后宣大辽东骑兵奉命出关营救同袍,遇到北虏不备,奋然一击,大获全胜,更合理。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你要是弹劾,就不合理了!
严讷想通了来龙去脉,终于明白徐阶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了。
人家都算计好了,已经预判了自己的预判。
门外有人禀告:“徐阁老,严阁老,皇上传来口谕,请四位阁老进西苑万寿宫。”
徐阶和严讷对视一眼,来了!
第104章 心情很好的嘉靖皇帝
徐阶在前,严讷、郭朴、李春芳在依次在后,被小黄门领进了万寿宫的大殿里。
“臣徐阶/严讷/郭朴/李春芳,叩见皇上。”
“起来吧,黄锦,给四位老先生拿四张凳子来。”嘉靖帝是人逢喜事爽,说话的语气听着就透着高兴。
他穿着一身朱色道袍,戴了个紫金道冠,甩着两个宽大的衣袖,仿佛一只仙鹤拍打着翅膀,缓缓走了出来。
身后跟着朱翊钧,身穿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面带微笑。
朱翊钧目光在四位阁老脸上扫过,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李春芳是自己人,在内阁又资历最浅,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管好理藩院,然后是充当世子党在内阁的耳目。
再就是管管工部的事,其它的基本上就是在划水。
郭朴原本还在守制,孝期未满。
吏部尚书杨博受倒查庚戌之变一案的牵连,辞职归乡。
皇爷爷满朝廷扒拉了一下,发现能胜任吏部尚书的人选不多,下诏叫高拱的同乡郭朴夺情,进京接任吏部尚书,顺带着还补他入阁,参预机务,作为补偿。
只是这位袁老夫子,觉得自己被下诏夺情,背受了不孝之名,一直心不顺,在内阁里除了做好吏部本职事,其它一概不管。
矫情!
真要是大孝子,你完全可以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留在原籍继续守孝。
不过要封还皇爷爷的诏书,确实需要些勇气。
于是徐阶除了首辅之外,还兼管户部、兵部。
严讷分管礼部、刑部。
这四部的奏章,以及地方相关事宜的折子,司礼监都会抄一份给到内阁,由这两位票拟。
看到徐阶和严讷两位的神情,就知道两位老先生,在首辅值房里,商议得差不多,话都谈透了。
呵呵,阁老外臣们,都知道收买内宦,获取宫里禁内的消息。本太孙自然也会在内阁和六部埋暗桩,置耳目。
等到徐阶四位阁老在小黄门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微歪着头,露出十分得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