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80节

  我记得,老四腿短,披风拖在地上,一跑起来,就会踩到披风上。啪,摔一跤,爬起来刚跑两步,啪,又摔一跤。哈哈,笑死我了。”

  朱载突然低头,用手搽拭着眼泪。

  朱翊钧在旁边看得仔细。

  他知道,父亲流得眼泪里,不仅仅是回忆中的欢笑,还有回忆中的痛惜。

  “那时我们都知道,二哥是太子,大明江山将来是他的。

  我就跟他说,二哥,你封我做辽王,要不封我做宁夏王,我一定练出大明最厉害的骑兵,纵横漠南漠北,封居狼胥,勒石燕然。

  老四那时流着鼻涕,咬着手指头,咿咿呀呀,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二哥,那你封我做个吴王,三哥去北边打仗,我去江南帮你们筹集粮草。

  二哥哈哈大笑,叉着腰站在高处,挥着手很有气魄的说道,没问题,等我做了天子,封老三你做塞王,老四做吴王,一个练兵,一个筹粮,我们哥三一块灭了北虏。”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

  皇子又如何?也是人,年少时也有中二的时候。

  父亲和二伯、四叔年少时有这样的念头,不足为奇。

  朱载脸色慢慢变幻,从欣喜变成了悲凉。

  “可惜啊,我的二哥,只剩下一个庄敬太子的谥号,现在老四也没了。就算哪一天我回到紫禁城,也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人。”

  这一次,朱载反倒没有去搽拭眼泪,只是盯着紫禁城黯然看了好一会,才转头看向朱翊钧,“今日我接到禀告,我大明蓟州镇边军,在关外打个大胜仗。

  斩首两万,还把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抓了回来。我一看就知道,这事肯定是你捣鼓出来。”

  说到这里,朱载背着手,沿着殿外的走廊走了起来。

  朱翊钧紧跟其后。

  “你皇爷爷二十年前就没有这个心气了。朝中大臣,从首辅徐阶以下,要不只顾着盯着屁股底下的位置,无所不用其极;要不为了什么狗屁天理大义,争得脸红耳赤,不知所谓。”

  朱载背着手,摇了摇头,“想不到我朱老二,窝囊了二十多年,居然生出你这么个带种的儿子来。

  从正统年往后数,谁有胆子这么干,拿着六千新军做诱饵,硬是砍下两万真鞑子的首级。”

  说到这里,朱载转过身来,对着朱翊钧树了个大拇指:“钧儿,你牛掰啊!”

  这一幕,直接把朱翊钧整不会了。

  朱载又转过身去,背着手继续走着,二十多岁的人,硬是走出四五十岁的背影和沧桑感。

  “接到这份捷报,我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曾经向我二哥做出的保证。”

  朱载站在那里,对着虚空处,手舞足蹈地说道:“二哥,你做太子,我做塞王,我帮你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骑兵,肃清北蒙,封狼居胥。”

  说完,他看着远处,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又背着手,继续走着。

  “只是这句话,从我被迁出紫禁城,居住在裕王府开始,一点点被磨灭。

  混吃等死,浑浑噩噩。钧儿,要是换做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朱翊钧答道:“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朱载笑了,“太子妃说你懂事,你还真懂事,知道拿话安慰我,听着让人舒心。钧儿,我摊上这样的亲爹,又有你这样的亲儿子,你说我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就看父亲怎么想了。要是父亲还心怀紫禁城少年时的心志,肯定是不幸;要是父亲如裕王府那般,那是大幸。”

  朱载右手手指头使劲地点着朱翊钧,“你小子,太聪慧了,太机灵了,聪慧到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我亲儿子?

  该不是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你那次大病,星宿下凡,附身在我的钧儿身上。我那亲爹,天天打蘸祈福,玄修敬天,难道应在你这里?”

  朱载凑到朱翊钧跟前,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道:“说嘛,悄悄告诉我,你是天上哪位神仙。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说出来,进我的耳朵,绝不会出我的嘴。”

  朱翊钧苦笑道:“父亲,你这话叫儿子怎么答啊?”

  朱载盯着朱翊钧看了一会,挥了挥衣袖,“好吧,好吧,你不说也罢。反正你是我的种,这是改不了的。

  钧儿。”

  “父亲。”

  “我知道,怀大志者处事英断,你的手段我早就知道了。”

  朱载看着朱翊钧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出口来:“以后你看顾着你老子我的面子,多多照拂你的弟弟。不要像我跟你四叔那样,小时候玩得那么好,长大了生疏成那个样子。”

  “父亲,何必出此言。”

  朱载摇了摇头,“我是看在眼里的,你一步步地把我拱到太子之位。现在,你太孙之位,比我这太子之位还要稳固。

  只是这世上,不是你不想争就能不争的。总有人想狠狠搏一把,而皇子就是他们的筹码。以前我和你四叔如此,以后会是你和你弟弟。

  不是天家无情,而是这世道不让天家有情啊。”

  朱翊钧看着二十多岁,却像是历经几十年沧桑的父亲朱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109.第109章 朱翊钧的战略

  109.

  京营戎政督办处的衙门在城北后军都督府的一处院子里。

  丝毫不起眼。

  今天这里被锦衣卫军校、勇卫营和新军营的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在一间花厅里,朱翊钧看到了董狐狸。

  他穿着一身明人衫袍,戴着一顶笠帽,坐在左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徐渭一身青衫长袍,头戴四方巾,坐在对面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董忽力,你想要什么?”

  董狐狸双眼目光闪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柳河之役幕后主使者,居然是才十二岁的大明皇太孙。

  这位少年穿着一身赭黄蟒袍,头戴大帽,身高如十三四岁少年一般。脸上看不出一点幼稚。

  董狐狸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用生硬的大明官话答道:“太孙殿下,我想活。”

  “很好!”朱翊钧点点头,“你的这个要求很合理。

  不瞒你说,我已经叫文长先生拟好了告示,褒奖真心附明,以身为诱,协助我大明擒获狼子野心的辛爱黄台吉。

  大功一件。文长先生,朝廷准备褒奖董酋长什么官职?”

  徐渭似笑非笑地答道:“回太孙殿下,封马盂侯,荫子一名,授指挥使。再赐金银布帛一百车。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一百车,不是虚的。”

  董狐狸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懊悔地拱手道:“太孙殿下和文长先生神机妙算,董某还请恕罪,留小的一条活路。”

  朱翊钧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文长先生说董酋长机智过人,智谋超群,你能不能猜一猜,我大明想要什么?”

  董狐狸迟疑地答道:“太孙殿下,我可不可以猜,是你想要什么?”

  聪明人。

  朱翊钧含笑点点头。

  “小的猜测,太孙殿下想与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联手,一东一南,夹击俺答汗。”

  朱翊钧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董酋长为何这么猜测?”

  “俺答汗统领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一直到青海,屡屡破边入寇,是大明最大的心腹大患。

  小的猜测,太孙想在关外草原上找到一位盟友,联起手来对付俺答汗,铲除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笑了,但是没有出声说对还是不对,只是夸赞董狐狸的聪慧。

  “董酋长果真是有天纵之资,眼界在漠北也是数一数二的。没错,大明确实想在关外寻找合作伙伴,铲除九边的心腹大患。

  董酋长,为何你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合作伙伴呢?”

  董狐狸心头狂跳,喉结忍不住乱抖。

  大明皇太孙的这番话,是怎么意思?

  想扶植我当傀儡吗?

  徐渭坐在董狐狸对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董酋长,合作伙伴必须有实力的,而有了实力,大明想牵扯他为傀儡,就痴心妄想了。

  所以大明的合作,以诚为本,各取所需,双方互赢。”

  董狐狸对徐渭话里的以诚为本不以为然,他听到各取所需,双方互赢这两个词,心头一定,明白朱翊钧和徐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翊钧继续说道:“董酋长,我们这次见面,是先把诚意摆出来。后续如何合作,需要慢慢地谈。

  既然董酋长来了京城,就多住几天,看看你们口里南蛮子的风土人情。”

  董狐狸脸色一变,“大明要和俺答汗谈判?”

  真是聪明人。

  朱翊钧哈哈一笑,“董酋长不要担心。你在喜峰口叩关,悄悄来京城之事,我们都一直严密封锁,没有外人知道,也不会传到俺答汗的耳朵,尽管放心。

  文长先生说过,我大明与朋友合作,以诚为本。要是尔虞我诈,大家心里都怀着小算盘,这合作没法下去了。”

  董狐狸强撑着起身,拱手道:“谢太孙殿下,小的全靠太孙活命。”

  董狐狸被带下去后,朱翊钧对徐渭说道:“辽东有训鹰人,能把海东青训成打猎好帮手,听说关键在于一个熬字上。先生多费费心,熬熬这个董狐狸。”

  “是,太孙殿下。”徐渭顿了一下,问道,“殿下看好董狐狸?”

  “此人虽然狡诈,但是识时务,通权变。我们与关外北虏合作,首先自己要站得住,立得稳。自身实力不强,指望什么以诚为本,各取所需,都是屁话。

  董狐狸知道我们如何设计引诱辛爱,也目睹过六千新军营在他们三万胡骑下,屹立不溃;也看到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如何纵马驰骋,大败辛爱所部。更是在李成梁所部的追击下,如丧家之犬。

  这些董狐狸都亲身经历过,所以大明的天威,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不用我们讲太多的大道理。这就是我们跟他合作的基础。”

  “太孙殿下放心,属下一定用心熬熬他,折服他。这些北虏,畏威不畏德,只有用煌煌天威让他心怀畏惧,才能让成为大明在关外的一只牧羊犬。”

  大明的士子都是这么愤青。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徐渭继续问道:“太孙殿下,刚才董狐狸问,太孙殿下想要什么?臣也斗胆问一句,太孙此前说得,对北虏战略,到底是什么,还请让臣知道。”

  对北虏的战略!

  朱翊钧站起身来,甩着袖子在厅里来回走动。

  “文长先生,我构想的对北虏战略,也就一句话,东攻西和。”

  徐渭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的意思是东边集中兵力打察哈尔的图们汗,西边的俺答汗,我们与其讲和?”

  朱翊钧点头:“对!”

  徐渭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恭声说道:“东边察哈尔部的图们汗弱,西边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强。且刚才董狐狸说得对,俺答汗时时破边入寇,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为何太孙殿下会制定东攻西和的战略,还请太孙殿下为属下解惑!”

  朱翊钧转身对侍卫说道:“去取一张九边的舆图来。”

  “是。”

  舆图被取来,摊在长桌上。

  朱翊钧指着地图说道:“其实我们看图们汗,往往会忽略另一个地方。”

  “殿下,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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