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83节

  陈以勤等心怀大志的饱学之士们,也有过苦恼。

  这么好的圣贤道理,要是人人遵循,天下早就大同了。

  可偏偏为什么天下人就不能好好地去学,去遵循呢?

  今天突然朱翊钧这一句,就像在陈以勤心里敲了一声铜罄。

  会不会圣贤道理是好,就是标准太高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大部分人很难做到。

  想到这里,陈以勤口气软了下来,说:“太孙身为隔代储君,还是要懂得一些圣贤道理。”

  朱翊钧不客气地回答道:“我只需要知道治国道理。”

  陈以勤马上答道:“圣贤道理就是治国道理。”

  “圣贤道理只是治国道理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你们儒生,总是喜欢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世上所有的问题,全部归结为道德问题。

  认为只要一个人的道德修为上去,就会减少绝大多数的问题。

  教育可以这样,治学可以这样,为人可以这样。但是如果治国也这样,那就出现很多问题。”

  陈以勤又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出自十二岁少年之口。

  说它有道理吧,它离经叛道。

  说它没道理吧,自己等人苦苦思索的问题,似乎可以用它去解答一些。

  陈以勤不是迂腐之人。

  真要是迂腐之人,教朱载的时候,早就跟他同归于尽了。

  于是陈以勤决定改变讲学模式,先从讲史开始。

  听陈以勤抛出这个问题,朱翊钧轻轻地打了一哈欠,看到老夫子眼神不善,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原因很简单,天宝年间,前唐朝廷的财政面临破产,无法负担边镇沉重的支出。于是天才唐玄宗就想了个鬼主意,下放权力给边镇节度使,让他们自行解决粮草,把财政包袱甩了出去。

  结果藩镇既有兵权又有财权,尤其是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要是不造反,都没有什么人生追求了。”

  嗯!

  陈以勤听得一愣。

  太孙的回答跟儒家主流,以及有识之士心里认为的大不一样。

  主流的答案肯定是唐玄宗远贤臣,亲小人,不修仁政、腐败奢靡,连儿媳都要霸占,天理不容。

  但是在陈以勤等有识之士心里,则有好几种答案。

  比如他认为是边镇集权过重,唐玄宗又宠信奸臣李林甫,斥罢贤良。

  李林甫为了改变出将入相的规矩,免得有人跟他争相位,故意不顾夏夷之防,肆意提拔胡将,造成此祸。

  结果皇太孙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直接从前唐朝廷财政状况入手,让陈以勤目瞪口呆。

  只是这说法,有道理呢还是没道理呢?

113.第113章 经义我不行,治国你不行

  113.

  陈以勤想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想出个确定答案来,于是又开口。

  “殿下,你说天宝年间,前唐朝廷财政面临破产,所以行下策,放权给藩镇,酿成大祸,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侃侃而谈:“陈先生,当然有说法。前唐能强盛一时,继承的是前隋国制,其精髓是西魏北周朝建立的府兵制。

  ‘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其本质是兵农合一,与我朝卫所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

  前唐年间,盛时置有六百三十三军府。遍布全国,关内道多达二百六十一府,占三分之一以上,依次为河东、河南、河北、陇右,其它诸道多不过十,少止二三府(江南、岭南)。正合前唐居重驭轻,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的国策。

  可是随着田地被豪强权贵侵占,府兵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少。加上连年开边,戍边的府兵得不到轮换,有的十年一辈子就守在边关。

  自开元年中期,府兵制日渐崩坏,到了天宝八年,各军府已经无兵可用。唐玄宗只能下诏废府兵制,各边镇自行募兵筹粮。于是安史之乱,不可避免。”

  陈以勤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张居正等人的心情。

  学生太聪明,把握不住啊!

  你问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你搞不懂意思,说怎么教!

  难怪李春芳、张居正、潘季驯离开西安门书堂,如释重负,还打着新职祝贺的名义,摆了一回酒宴。

  这样教下去,哪天我离开西安门书堂,也会摆酒的。

  “太孙的意思是前唐崩坏,根源在于朝廷财政度支上出了问题?”

  “对,一个朝代,存在的时间越久,效率越低,浪费越高,维持的成本也就越高。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朝廷所需要的赋税,就会逐年增加。可是从秦汉到前宋,朝廷赋税都是以田地为主。自耕农和小地主们承担着朝廷最重的赋税。

  偏偏随着朝廷日久,世家豪强侵并田地日盛。朝廷度支越大,税源却反而日渐枯竭。”

  朱翊钧一摊双手。

  “收不上足够的赋税来维持朝廷运作,只能加饷增赋,敲骨吸髓,盘剥民力。最后.我的看法是,一个王朝的覆灭,就是从财政度支败坏崩溃开始。”

  陈以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是饱读史书的陈以勤用心一想,秦汉、隋唐、宋元,都是开国时鼎盛,然后到了某个高峰,骤然衰落,直转而下,然后开始漫长的战乱劫世,直至灭亡。

  太孙此番话,似乎真得揭开了一个王朝兴盛衰亡的秘密。

  但是陈以勤不敢相信。

  一个朝代的兴亡,居然不跟仁政德治有关,而是跟钱有关!

  这让饱读经义的陈以勤难以接受。

  “陈先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德是建立在吃饱饭,穿暖衣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面临要被饿死冻死,你觉得跟他讲圣贤道理,有意义吗?”

  朱翊钧右手狠狠往下一划,“所以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就是最大的仁政。在这个基础上,再说什么教以效化,民以风化。

  而不是反过来。先是一个劲说什么教化,吃饱穿暖却是一个字不提,这不等于耍流氓吗?”

  陈以勤脑子快要转冒烟了。

  他不是迂腐不堪的酸儒,当然知道民众到了面临饿死冻死的地步,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拿刀枪相逼都没用,讲什么圣贤道理啊?

  可是这样的观点,跟他这些年的儒家理念截然不同。

  在很多大儒心里,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需要仁政、德治,自然而然就会做到。就好像百姓有手有脚,只需要给块田地,无为而治,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所以朝廷不需要过多关心民生,只要把全国上下的道德水平提高上去,自然就会天下大治。

  陈以勤清楚,那是务虚的大儒们“清谈”时说的屁话。

  接触过政务的他很清楚,事实上天下国计民生,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剧繁多变,费力不讨好。

  朱翊钧似乎看出陈以勤心事,淡笑着说道:“世人好逸恶劳,喜简憎繁。国计民生,国计根本在于赋税度支,民生在于创造获取财富的机会。这种事做起来劳神费力,哪有提倡仁政德治来得轻松。”

  陈以勤听懂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许多儒生,长于务虚清谈,疏于务实执行,本质在于避重就轻。

  陈以勤不想在这方面过于纠缠。

  因为他发现,一谈及务实施政,太孙总是会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论点讲出来。

  讲到后面有点讲不过,陈以勤匆忙间想到一个话题,连忙转移。

  “殿下,你说前唐府兵制与我朝卫所军户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看了陈以勤一眼,这位老夫子不迂腐,可以多聊会。

  他欣然答道:“据闻我朝卫所军户制,是伯温先生向太祖皇帝进献的。学自前唐府兵制,还自诩取其长而去其短。在我看来,完全是取其糟泊而去其精华。

  前唐府兵,‘籍军为民’。田产殷实,颇有家财,无需亲自务农,只需操练习武。耕作杂务一概交给家奴、佃户等完成,可谓是举家养一兵。

  且府兵在地方颇有声望,跟我朝的乡绅世家一般,倍受尊崇。

  在我看来,这叫富养精兵化,且粮草装备都不是问题,足以完成番上入京、轮换戍边、集结出战等任务。正是如此,前唐初期,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开元年间,能够灭突厥,绝高句丽,逐西域直至波斯,强盛一时。

  我朝卫所军户呢?‘籍民为军’,大部分军户来自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降军,还有签发边境百姓,强迫入籍。

  田地不完全是自己的,是卫所的。户籍是贱户,倍受歧视,生活困苦,还要被当地世家豪强视为奴仆,种完公田还要无偿去种私田。

  种地和戌边,天底下最苦的两件事,都让他们做了。真要类比,肯定不能用前唐府兵比,只能与前宋的厢军相似。

  这样的卫所军户制,能打出前唐府兵的煌煌军功吗?痴心妄想。”

  朱翊钧觉得,真能跟前唐府兵制相比的,可能只有历史上满清的八旗制。

  但是它跟前唐府兵制一样,想长期维持一个庞大的职业化军事集团,是痴心妄想。

  陈以勤默然一会,赫然问道:“军户卫所制,毫无益处?”

  “在我看来,军户卫所制唯一的好处,就是为大明提供了合格的武官,然后这些武官中的精英逐渐成长为将领。

  他们家产殷实,能够安心学文习武,军事技能世代相传。让我大明在危急之时,不至于无将可用。”

  陈以勤马上琢磨出朱翊钧对卫所军户制的想法。

  “太孙的意思,大明卫所制可大改,专事培养世家武官即可,各镇各营兵丁招募即是。”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答道:“而今九边边军,能打能战的,多是招募的兵丁。”

  陈以勤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天上课时间又结束了。

  他有些惆怅,太孙这样的学生,真得很难教。

  心中的主意太正,其心志又坚韧难夺。

  这节课陈以勤原本还想着通过历史给太孙好好上一课,结果被他反过来上了一课。

  朱翊钧按礼向陈以勤长施一揖,傲然笑道:“先生,经义文章,我不如你;治国安邦,你不如我。我们还是各安其所吧。”

  陈以勤看着他施然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114.第114章 这事烫手,礼部接不住

  114.

  一行北虏打扮的人,骑着马,缓缓地走进安定门。

  在他们前面,是数十名新军营的骑兵在开路。

  守门的四卫营军士们,很紧张。领班的千总,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把,死死地盯着这些骑在马上的北虏鞑子。

  这些人身穿紧窄短长袍,头戴翻毛帽子,脖子、腰上挂着赤珠,居高临下,蔑视地看着守城门的明军。

  其中一骑策马上前,径直向城门旁的明军冲去,快要冲到时,一拉缰绳,把坐骑定住。马鼻子几乎贴着明军军士,吓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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