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朱厚也知道嘉靖为何会赢。
无非是,历史上的嘉靖,比自视甚高的杨廷和更懂正德留下的那帮太监和那个在弘治年间独得圣宠的太后张氏以及驾崩不久的大行皇帝朱厚照。
所以,历史上的嘉靖知道自己坚持下去会赢,自己会得到内廷和后宫张氏的支持,知道杨廷和权势再大,但其同盟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散架子,并不牢靠稳固。
朱厚觉得,历史上的嘉靖在洞察人心方面的确是天赋异禀。
于是。
在袁宗皋这么说后,朱厚便说道:“既然太后与元辅都请我即日接受劝进,那便立即在行殿受笺,以天子礼进!”
杨廷和和毛澄等只得称是。
接下来,以魏国公徐鹏举为首的臣民代表便开始来献笺劝进。
“大德受命乃抚运以乘时,继统得人斯光前而裕后,盖义望情地之攸属,故内外远近之同归……臣等窃思九庙神灵不可一朝而乏飨,万几裁处不可一日而暂虚,虽在谅暗之中,当以继述为大,请采周康王元之制,载参汉文帝代邸之仪,俯顺舆情早登宝位。”
当魏国公徐鹏举奉读完第一道笺书后,朱厚就按例拒绝了此次劝进。
然后。
魏国公徐鹏举便奉第二次笺:“大统有归将嗣兴于景运,群心胥悦咸趋就于皇仁,况在天属之至亲,允符圣祖之明训,兄终弟及,天与人归,此诚臣民之同情国家之大计也……伏望仰遵遗诏,勉抑哀情,念祖宗创造之隆,体先帝付托之重,勿事南向西向之再让,深惟一日二日之万几,早登宸极之尊,以慰群生之望……”
朱厚随后按例再拒。
魏国公徐鹏举便开始第三次奉笺劝进:“人君之大宝曰位岂一日而可虚,上天之历数在躬合万方而均戴宗祧为重……伏望殿下仰遵祖训,俯顺群情,少抑冲怀,亟登大位,庶几天地神人有所依赖,凡夫礼乐刑政从此设施,上以绍祖宗百五十年创业之基,下以开宇宙千亿万载太平之治。”
朱厚这才予以同意,说不敢固拒,勉从所请,并谕礼部以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到时候具仪来闻。
接下来,朱厚便从大明门入,不是从东安门入,并遣官告宗庙社稷。
这期间,当朱厚的象辂开始缓缓向京城方向来后,聚集在京师城外的官僚士子们皆激动了起来,许多人开始捏紧了拳头,或咬著手指,或摸著砰砰直跳的胸口,互相交头接耳地低声呼喊著:
“来了!来了!”
“神圣的天子来到了神都,我们有福了!”
性子多愁善感地甚至忍不住落下泪来,哭得稀里哗啦的。
神圣仁爱的天子,贤明有为的首辅,的确让他们不由得不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美好的期待,进而先感动了自己。
至少对于官僚士子们而言,现在的杨廷和是贤明有为的。
因为杨廷和大刀阔斧地裁减了许多冗兵冗将,让文官士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连内宦都被他压制得不敢招惹文人士子,还减少了朝廷开支,让利于民。
更重要的是,杨廷和定立了国本,让大明的皇位传承没有因为正德绝嗣而出现大乱,并顺利进行,还选定了一位仁德天子给他们。
正如史载,此时朝野佥称天子神圣,且颂廷和功。
所以,当朱厚进入大明门,杨廷和与诸臣跟随而进时,官僚士子们皆亢奋不已。
“圣君入朝,良辅当国,国朝将大治也!”
因一首《临江仙》而闻名于后世的大才子杨慎,此时也在一茶楼上,满脸昂然地看著朱厚的圣驾仪仗,看著自己父亲杨廷和肃然立于御前的场景,而笑意灿烂起来。
尤其是,在听到一同在这里的士子说了一句这么后,杨慎就更是深有同感地不禁颔首,而内心欢喜不已,尤其是在想到他父亲就是这士子口中“良辅”时,更是自豪不已。
连带著许多百姓即便不懂也受其影响,跟著满怀期待,振奋不已起来。
“请问这位大老爷,这新皇上好吗?”
一茶童就在来到杨慎这里为杨慎添茶时,都因此时的气氛渲染,而忍不住问了一句。
平素不怎么搭理这些市井小民的杨慎此刻也很是平易近人地回答起来:“自然是好皇上,且自当重现弘治中兴之世!”
这茶童不知何为弘治中兴,但在听到杨慎前半句后也跟著高兴起来。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之前的正德皇帝没个正行,许多文曲星一样的文官老爷都因此常常满怀忧虑,如今连文官老爷们都说这位皇上好,想来必是好的,必会让自己这些老百姓的日子好过的。
何况,他自己也听说了,这位新皇上进京做皇帝时,就有不少百姓跟著他一起来了京师,可见是得民心的。
为此。
这位茶童也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他就远远的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外面,那辆华贵大车里,正端坐著的那位新皇上的确神清气秀,目光炯炯有神。
这让他也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此时的朱厚的确承载了许多人对未来的美好期待,都希望乃至愿意相信朱厚可以给他们安宁祥和的太平盛世。
官僚们愿意相信朱厚是一位跟明孝宗一样行仁政的守成明主。
贩夫走卒们也愿意相信他会是一位让他们这样的草芥之民少饿肚子的好皇帝
相信他会是一位让天下减少灾难,得上天眷顾的圣天子。
相信他会打开盛世
哪怕是杨廷和。
他现在也相信自己为天下选择了一位良主。
尽管朱厚没有如他所愿,决定以皇太子礼进。
但他知道那是因为内廷的太后和太监背叛了他,同时有袁宗皋这样的幸臣挑唆所致,而他自己也因为不够勇敢,没有在拟遗诏时坚定地把新天子不做孝宗嗣子的路彻底堵死,才让奸臣贼子们有了可趁之机。
对于朱厚,他还是依旧充满期待的。
他唯一对朱厚感到遗憾的是,朱厚太爱民了!比孝宗当年还要爱民,进而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他不得不想法子在裁减十多万军校后,马上解决二十多万流民的安置问题。
一想到这个难题,杨廷和就心里更恨袁宗皋这些激进小人跟他唱反调,要把天子往改制路上带的人。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袁宗皋协助,朱厚根本不可能成功带这么多流民进京。
而现在,当他看见嗣君即将进入大明门,以天子礼进城,没有按自己这些人的意愿进城,这份恨意自然也更加强烈,整个人也面色非常难看。
杨慎这时也注意到了圣驾是在往大明门方向走,而他因此也沉下脸来:“怎么会这样?”
他是知道他父亲和诸朝臣清流意愿上是要嗣君以皇太子礼进城,以实现让其承孝宗之嗣,只认清流文官所定之礼的。
但现在变成了大明门入,他就知道,他的父亲和整个清流文官群体,想让天子服从自己所定礼制的初步设想没有成功。
这意味著他父亲和背后整个清流文官群体的权势没有达到能彻底控制皇帝的理想效果!
杨慎因而咬紧了牙,且立即从别的城门回了家,他决定向他父亲问清楚,这里面到底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
第23章 拜谒正德梓宫
“恩师,局势比我想像的要好,嗣君是从大明门入,这说明嗣君不但真爱民如子,还颇有手腕,没有被那些朽木之臣彻底控制如傀儡!”
“此真是社稷之幸,黎民之幸!”
与大失所望的杨慎不同。
张璁这里在看见朱厚的圣驾是往大明门的方向进入城阙时,整个人就更加激情澎湃起来。
他手里的折扇因而摇个不停,让清风不停扫起著他颌下浓髯,且眉飞色舞地对严嵩说著。
严嵩皱著眉头,不由得拿折扇挡住自己的脸。
他现在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张璁口中的老师。
虽然只是会试房师。
但他现在也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他和张璁的这层关系,甚至因此郁闷不已,觉得上天在愚弄他,让他跟这么一个毫不顾忌的新科贡士产生师生关系。
严嵩之所以怪上天,是因为大明科举实行的是糊名制度。
所以,他在阅卷时,根本不知道自己选中的文章作者是谁,也就没有提前调查作文者的性格和背景。
“我运气是真的差啊!”
“当年刚选入翰林就生了大病,蹉跎了近十年岁月,现在又选了这么个学生。”
“别人借当主考官收新弟子,是为了壮将来权势,而我偏偏收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弟子,真不知道会给我惹多少祸。”
严嵩不由得在心里如此感叹。
但他还是摇手劝著张璁:“慎言,慎言啊,有些话只该在心里想,别说出来啊!”
“天子固然尧舜之君,然并非天下臣子皆坦荡正直之君子,如今朝中皆称颂杨新都,言众正盈朝,你却骂他们是朽木之臣,就不怕将来只会被打压吗?”
张璁则道:“但他们的确是朽木之臣,如那杨新都,固然定国本、裁冗兵颇用心力,于国于民有所贡献,但不过是庸医治病,不切根本,反遗隐患,真正徒有良辅之名,实藏欺君盗国之心。”
严嵩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不过,他虽然无法接受张璁这直言不讳的性格,乃至颇为担心他会连累自己,但他对张璁的认识很是赞同的,所以也没有在具体的观点上反驳张璁。
而且。
他此时在看见朱厚从大明门进城后,也同样认识到杨廷和等想控制嗣君的清流文官明显没有真的操控住嗣君,嗣君也的确如张璁所说,在真的爱民如子的同时,也有很厉害的手腕,似乎不是自己大明朝的第二个孝宗,而是汉文帝。
严嵩也因此不由得打消了站队杨廷和一党,也逼著皇帝承孝宗之统的打算,决定再看看。
他于正德十五年才起复回翰林,结果他回翰林后没多久,就碰到了正德驾崩的事,所以,他现在还没来得及站队。
本来他是打算加入杨廷和一党的,毕竟现在翰林清流大都以杨廷和为首。
但现在这一情况让严嵩决定再观察观察,也决定对张璁再观察观察,而不是立即与自己这位喜欢咋咋呼呼的学生决裂。
朱厚没有以皇太子礼从东安门入城,而是以天子礼进入大明门,其政治意义就在于此。
许多对杨廷和没有那么盲目崇拜,甚至对其执政理念持有异议的文官士大夫,乃至目前保持中立只做日子党的文官士大夫,会因此知道皇帝还没有被杨廷和一党控制,杨廷和一党还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而自己这些人也就不用急著加入杨廷和一党,甚至可以继续和杨廷和一党争一争。
朱厚知道现在杨廷和的政治威望很高,高到天下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只有重用他乃至彻底放权于他才是贤明帝王的地步。
但朱厚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采取的策略就是日拱一卒。
寻找各种问题,让杨廷和去解决。
这对于名为革新除弊之良辅,实为守旧虚伪的杨廷和而言,只会是一个个让自己跌落神坛的坑。
如此下去。
天下人对杨廷和渐渐的就不会那么盲目崇信,甚至是失望。
现在。
朱厚成功由大明门以天子礼进城,也算初步削了杨廷和一党的势。
虽然很多普通士子和百姓们还看不出端倪。
但许多中立和对杨廷和主张并不赞同的文官自然会因为这个情况,瞧出端倪,即便不敢贸然立即站队他这个皇帝,也会暂时不急于投到杨廷和这边,或者熄灭心中想与杨廷和一党唱反调的心。
事实也的确如朱厚预料的那样在发展。
张璁更加充满斗志不说,严嵩这种只想加官进爵、没有明确政治信仰的现实主义者,也的确开始不急于站队。
不只张璁和严嵩。
在阁臣公卿这样的重臣里。
吏部尚书王琼就自鸣得意地笑了笑。
作为杨廷和死对头的他,在杨廷和在正德驾崩后直接联合太后与司礼监隔绝自己,连自己在内阁的唯一盟友梁储都倒戈,同杨廷和一起将他排除决策圈后,他就以为杨廷和真的彻底控制了朝堂,哪怕新天子也会被控制,自己将难以再有翻盘的机会。
但王琼没想到,杨廷和似乎并未能彻底控制住新天子。
所以,王琼也就心里高兴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