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现在倒说起这些来了,若非是你这老物给他撑腰,这半大孩子又岂敢在我面前强项?
不过,我隐约记得她家那三丫头当年正嫁给了“汉贼章氏”,后来又听说她早早没了,只留下了一个孤儿,莫非便是此子了?
可“汉贼章氏”的后人,何来荫官的资格?他又这般年纪,自非举业中人...
如此他这官儿只能是陛下特旨简拔,这...倒让我一时看不分明了。
还有那殿下...这小儿又是怎么和周妃搭上了关系?这贾府又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南安太妃从红麟身上收回目光,心中已笃定此马与那赤燕脱不开关系,但她瞧了眼笑眯眯的贾母,却又也看不出丝毫端倪,不觉便微微存了些忌惮,一时不好随意发作。
又足足沉吟了数息,她方才抬手挥退内侍,仍和颜悦色地朝着仍持揖礼的章道:
“好孩子快平身罢,如今我年纪大了,记性也越发差了,直到刚刚才想起来,你该是存诚公的后人罢?”
这老虔婆消息虽不太灵通,但她果然知道这桩旧事...
章登时心中警惕,赶在那老宦官上来搀扶之前,便起身肃容答道:
“太妃娘娘慧眼,下官曾祖正是上字讳存,下字讳诚。”
南安太妃听了,仿佛见到了故友之后,脸上笑意愈浓:
“存诚公当年面驳虏酋,南北闻名,连我家公公也神交已久。
只是后来存诚公蒙高祖爷金口玉言称为‘汉贼’,而后归隐田园不见外客,我家公公便始终缘悭一面,自此引为憾事。
你家祖父与我家王爷也算同朝为臣,你娘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敏慧秀美,只可惜天不假年,反走到我和你外祖母前头了...”
虽见这老虔婆果然当众揭开了自家底细,又看到一众诰命神色各异,章却并不如何在意,直到听她提及此身生母,他才不由默然垂目。
贾母、凤姐等人也都不觉惆怅轻叹。
南安太妃笑吟吟地打量过贾府人等,才“恍然”歉意道:
“暧呦,我却是老糊涂了,今儿本是个喜日子,哪好提这些的...
不过史大妹妹原该早些和我说的,早知是章家的后人,只以家礼相见便是,没的闹得生分许多。”
说完也不待人回话,她便扶着侍女迈步下阶,竟是极为干脆地就要打道回府。
这郭氏临要走了,还要说这些怪话,果然是个性狭的。
换作别的没识见的小子,自然是愿下跪行礼好换一门郡王府的“世交”,不过我这外孙儿聪慧天成,哪里会上这门子当?
贾母心中暗暗哂笑,却仍连忙跟上相送。
北静王妃杏眸悄凝,丰唇微抿,探手拉住了身旁柳眉一挑,檀口轻启的自家姐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一时翠翟慢曳,明珠流光,映衬着丽容婉约如故,未见丝毫愠怒。
这老太妃真真爱倚老卖老,提前归去便也罢了,众人送她出来,她反累着我们在这里吹风,而眼下二妹还未受那章拜礼,她倒急着要走了。
二妹也是太好性了些,一个家中已无王爵的老太妃,何必处处让她一头?
原该她让着我们才是!
甄瑜一面反握住掌中丰软细腻却已微生凉意的玉手,一面蹙眉瞧着那被前呼后拥着簇至轿前的南安太妃,心中颇觉忿忿,一时丹唇暗咬,却还是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与甄一齐陪着贾母等人降阶相送。
途中她又不禁悄悄转眸,瞥了眼默立原地的白衣少年,又在他身后那匹安静的枣红小马上流连数息,心中不觉思绪微微:
“这孩子的相貌果然生得不俗,很有几分二婶婶的影子,那双澄澈凤目也与三妹妹相仿。
不过听二妹妹说,这孩子今年今年应该只有十岁,如何就长得这般高大了,看着竟有十五六的模样了。
被老太妃当众拿他身世说嘴,也未现出丝毫恼怒来,让她想要发作都是无由,这等言行举止已非寻常稚子可比。
还有那红麟,虽还只是一匹小马驹,却果真神俊得紧,比承业(牛继宗表字)送我的那几匹果下马(云南矮马)可要顺眼多了。
而且既瞧不出半点汗血宝马的高傲,又没有寻常小马的调皮,倒和我家银睡姑一般温顺乖巧...唔,想来是不会欺负骑士的。
三月里皇后娘娘要于西郊畅春园选召内外命妇朝会游乐,到时少不得还要乘马踏青。
虽说骑着果下马的也有好些,可到底还是差了些...”
时人大多以为美,甄瑜心知她能嫁入镇国公府,除家世外自然也有她纤妍貌美的缘由,但她过门之后,便时常因自家玲珑体态而自苦了。
一则是因临昌伯生得魁梧,偏又急于添丁进口,每每敦伦之时,她虽强自忍受,但不知何时起,竟不觉生出了心疾来,却又不敢显露分毫。
等到她怀孕生产之时,更如过了遭鬼门关一般,只可惜仍未能替镇国公府诞下嫡长...
二则便是因为每年三月间的游园之事了,那乘马着实为她之所苦,但不好不陪宫中贵人同游。
再加上总会有些妇人会在那时显弄讥嘲,更是叫人心烦。
前者无人能帮她丝毫,只得靠她默默煎熬,及至诞下嫡长子后,便可让丈夫广纳姬妾,想来就会好上不少了。
但后者...若能将这红麟借来三五日,到时也好让那些丰壮粗丑的蠢物统统闭上臭嘴。
贾府诰命中,邢、王二位年长,倒不在乎这些;
凤哥儿和那尤氏身量不矮,体格不小,也都能骑成年驯马的,该不需要这小马才对。
只是,也不知这孩子愿不愿呢?
甄瑜莲步轻移间已下了石阶,稍落后二妹半个身位站定,正与被媳妇和孙媳妇簇拥着贾母同列,身后也自有许多诰命围随。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唇角绽开不失礼貌的笑意,正静静目送着被内侍、侍女搀扶着的南安太妃尚算平稳地踩着镀金脚踏登上翟轿,忽就听到少年那清越恭谨的声音徐徐传来:
“下官听了太妃娘娘之言,才知娘娘原是世交长辈,心中思来想去,还是斗胆请娘娘留步,并准下官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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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目翳(加到了2200)
这孩子先前倒还有些风骨,可眼下...竟是要低头了?
甄瑜愣了一愣,与杏眸忽闪的甄相视一眼,都不觉微微摇头,就像是见到一匹锦绣华美的上等丝却被溅上了几处泥点,心中莫名有些惋惜。
贾母也听得微微一怔,又纳罕地回头瞧了瞧,心下虽不觉得自家外孙儿会被郭氏所欺,却也猜不透他意欲何为,一时便难免生些忧虑:
这郭氏素来性狭气傲,可莫要少年意气以至言行失礼,白白授她以柄啊...
“果然是个落魄寒门的子弟,看着个个傲王侯,睨公卿,但只给他们一点好脸色,其身段反能比那些没卵子的黄门还柔软些...”
刚刚登上翟轿的南安太妃身形微微一顿,心中嗤笑不已,被侍女细心妆抹过却仍难掩干皱的唇角不觉扯出一抹讥嘲的弧度。
她不疾不徐地踱至交床之前,在那奢华的大红缎绣云蝠纹厚褥上安然端坐,面上早已满是慈祥,又望着人群之后直身肃容的颀然少年,慈声笑道:
“好孩子,快上前来罢,有话直说便好,哪里就要这般生分了?”
章拱手应了,信步穿过悄然分开的人群,越过垂手旁立的侍女,在青顶飞翟、红漆罗衣的八台大轿前顿步,迎着轿内华贵威严的老妇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清声道:
“老太妃苍然古貌,鹤发童颜,眼若秋月笼烟,眉如晓霜映日。
翟冠青舄,依稀紫府元君;盛衣华服,仿佛骊山老母。
形如天上飞翔云鹤,貌似山中傲雪松。
下官甫一见之,只觉如遇仙姥,心中深感敬畏,非国礼不足以稍表此心...”
【缘+138缕】
章话未说完,视野角落处的玄底金字的面板上不时划过的零碎中,便突兀地出现了闪过一笔不菲的【缘】来。
而轿中的南安太妃也早不觉老脸笑若菊开,满头珠翠轻颤,倒比先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多出了不少真切的欢喜来。
待瞧见富态慈祥的贾母刻下面沉如水,似乎连扶在孙媳妇身上的手也都在轻轻颤抖,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她心中更是畅快,连带着看轿前那仍对地上的绣垫视若无睹的少年也觉得顺眼起来,不由笑呵呵地道:
“我这老物哪里好和仙神作比,不过望着各处神仙菩萨能体我诚心,佑我家宅,便是足够了。
好孩子切不可乱言,免得冲撞了神佛,在我跟前也莫要拘束,往后只管随意些就好。
若不是怕你外祖母舍不得,我倒还要认了你做干孙子呢。”
“下官谨记老太妃教诲...”
章对给人当干孙子自然满心敬谢不敏,又听到身侧贾母毫不掩饰的冷哼声,还有携手并立、似乎真是姐妹的北静王妃和红裙贵妇处那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心中登时一凛,忙打消了继续白嫖善缘的念头,先随口应了一句,而后便将话锋一转:
“老太妃如此待我,下官更不敢因慎言保身而误了太妃之事,故此姑妄言之,以供太妃决断。”
误了我的事?区区七品总旗,能耽误到我什么事儿?
南安太妃心内正不以为然,便听见这少年继续说道:
“下官先前久视尊颜,原是因老娘娘眼明若星,不觉便回想起了记忆中祖母的形貌。
她老人家在世时虽远比不得老太妃仙风贵气,偏也双眸晶然,教我难忘。
只是县中大夫称之为‘目翳’,虽也开方拿药,到底不太济事...
及至家祖母临终时,已是瞳生银白,犹如圆翳,竟不辨人物,仅有光感,几近于失明一般。
而下官方才...便似瞧见了一抹银翳...”
章话音未落,南安太妃便已敛尽笑意,一时横眉冷目,脸色阴沉欲滴。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满目惊诧:
这少年莫非是状似好心地寻出这等由头,来让老太妃不好发怒,好逞一时口舌之快?
只是他纵有再多倚仗,又怎好这般冒犯老太妃呢?真真实属不智啊...
轿前那年老宦官更早吓得面白如纸,慌忙出班喝道:
“总旗噤声!
娘娘身康体健,百病不生,如今更连些微的老花眼都大好了,正是返老还童之兆,何来‘目翳’一说?
总旗这般信口胡言,当真晦气得紧,还不快快给娘娘磕头谢罪!”
连老花眼都好了,这就更对上了啊...
除了先天性白内障外,老年白内障又分核性白内障和皮质性白内障。
其中核性白内障才会导致出晶状体屈光度增加,正将老花眼患者原本的异常屈光状态矫正了一些,如此才会出现白内障初期反会出现老花明显变浅的情况,但远距离视力会显著变差。
中医对白内障的治疗本就收效甚微,非得手术摘除白内障再植入人工晶体才能根治,所以这白内障放在此世那便是妥妥的不治之症了。
而听前世为外婆的主刀副主任医师说,这核性白内障出现的概率只在十之二三,发病原因多与遗传、代谢有关,同时发展速度更快,病程更短,比皮质性白内障症状更加严重,也更难被药物控制。
这倒比自己原先预想的更好...唔,更差几分了...
章心中思绪幽幽,面上却越发恳切:
“下官本也不愿在这正月里提及病晦之事,既坏了娘娘心情,又唐突了诸位长辈。
但太妃娘娘既以世交待我,慈祥和蔼更如下官祖母、外祖母一般,因此纵有万一可能,下官也不敢因自家私心而缄口不言。
还请娘娘明鉴,更请娘娘及早延医相问。”
这孩子说得倒也情真意切,再者他也没有唬我的道理...
可自己素来身强体健,无病无灾,又怎会得这劳什子的这“目翳”呢?
想来小儿家无甚见识,一时错认也是有的,又偏要显摆自己的见识,才闹了这出来。
不过如此倒也不好与他多作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