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贾宝玉痴病又犯,神色怔忡,脚步欲挪,口中喃喃:“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竟生出这等人上之人来!”
所幸他到底晓得几分敬畏,声音细微,几不可查,只身畔两人听了个大概。
曾伯涵早知来人身份,正眼观鼻、鼻观心,闻言不由挑眉,荣国公子便是这般性情?
章听得头皮发麻,单手一伸,便勾住宝玉束腰,任他如何挣扎也迈不出一步去。
来人踏上阁楼,脚步一顿,一眼便瞧见常伴君侧的青袍翰林身边,又多出两个生面孔来。
一人面如满月,颜如渥丹,锦衣狐裘,腰金佩玉,瞧着比那些宗室堂兄弟倒还贵气些,只是好不知礼!
另一人丰肌玉色,凤目修眉,身姿挺拔,立如芝兰,虽敛目而不垂首。
面上神情淡淡,竟佯装未见自己,但右手却勾住旁边那人,任他原地踏步却难以寸进,就好像...自己抓住了玉虎的脖颈一般。
来人噗嗤轻笑,脆声如莺,忙又懊恼掩口,一边小靴轻提,蹑步上前,一边杏目圆睁,薄怒轻嗔。
那白衣少年再不好装傻,凤眸轻抬,看了过来,见了自己便是一惊,旋即颔首捂口,噤若寒蝉,非只如此,更把身边的呆子拽得更紧了些。
倒是个识相的!
来人心里得意,接着悄声近前,却没看到奏章后面道正帝嘴角绽开的笑意。
章倒是瞧得分明,观来人举动和道正帝反应,心下已有了猜测:这该是隋珠公主了,道正帝的长女。
在前身记忆里,道正元年时,曾在随娘亲前往县外十里处的迎恩亭,观县内官吏士绅迎受诏书之礼。
皇帝的命令有诏、制、诰、敕、谕之分,其中诏书卷首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卷尾则是“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只有涉及百姓须知的重大政事和礼仪,才能颁诏,譬如皇帝登基、驾崩,册立皇后、太子,大赦天下,蠲免赋税之类。
而那一次诏书的内容却是给皇长女晋封长公主,封号隋珠,实乃国朝少见。
再则今日这情景,黄门迎呼,既是礼遇,也是防备,而隋珠公主竟然能直通御前,足见道正帝对其宠爱无双。
先观其样貌,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双瞳翦水,宜怒宜嗔,其清姿丽色,已不输贾家女儿了;
次观其装扮,上身缂丝凤穿牡丹大红云锦面白狐里短袄,下着红色缠枝牡丹织金妆花云锦长裙,脚踩一双掐金挖云红香胎牛皮小靴。
双珥照夜,煜煜垂晖,殿内一时生光。
虽是宫中常服,仍由寸锦寸金、专供皇室的云锦制成,色彩典雅富丽,绚烂宛若云霞,华贵妍美处,便连凤姐也稍逊一筹。
再观其举止,杏眸盈波,昂首蹑步,高贵又顽皮,竟...像只猫儿一般。
“气场虽强,似乎年岁不大?”
章刚闪过此念,便听得楼下传来一路急促靴声,未几便见魏承恩提着绯袍下摆,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声音既忧又急:
“殿下千万慢些则个,要是磕着摔着,老奴真真万死莫赎啊!”
隋珠公主恨恨驻足,跺了跺脚,转身嗔道:“知道啦,魏大伴~”
她这一动,殿内黄门也齐行拜礼:“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
封号公主位同亲王,长公主更在其上,又是皇室主子,这些黄门本就是皇室家奴,用拜礼自是应当。
章却不知此节,来之前老太太也并未教过觐见公主的礼仪,一时踌躇。
给外祖母、皇帝行拜礼,一者亲长,一者至尊,礼法所在,不容辩驳。
但给这年岁不大的公主下跪磕头,一来心里膈应,二来万一用力过度,反显得谄媚。
这时曾伯涵轻咳一声,越列而出,半揖道:“下臣参见隋珠长公主殿下。”
章余光瞟见,心头一动,拉着宝玉急步跟上,稍逊半步,一揖到地:
“草民参见隋珠长公主殿下。”*2
隋珠公主眸光一闪,先肃容虚扶:“曾编修请起。”
“谢长公主殿下。”
曾伯涵顺势起身,敛目退后,立回原地。
如此便示范了一遍完整的礼仪。
章心下承情,暗自做好了准备,却见到那荷袂翩跹,飘去了远处。
???
耳边清音婉转,笑意隐隐:“你们也起来罢。”
一阵,黄门拜谢起身,只余下章和宝玉二人,躬身垂首,僵在原地。
莫非是因为宝玉刚刚唐突了她?
章无奈一叹,真真倒霉,但封建礼法之下,又能如何呢?
红裙飘飘,暗香盈袖。
隋珠公主又踱步回来,一双金纹红皮小靴在他余光里轻盈舞动,似乎昭示着主人心中的小小得意与雀跃。
章二人却早已腰酸背痛、逆血晕脑,章尚能坚持,贾宝玉却只觉摇摇欲坠,再不敢有半点想亲近的念头了。
与殿众人皆知隋珠公主性情,各自忙碌,无人多言。
曾伯涵虽有心相助,但一来官卑言轻,二来内外有别,只能默然不语。
直到...
御案后的道正帝放下奏章,一声轻笑:“朕的明珠来了?”
“父皇~”
隋珠公主顿时抛开二人,如一朵红云飘飞,落到了道正帝身旁。
脸上笑颜如花,眸中似嗔似恼,认真福过一礼:“儿臣拜见父皇。”
道正帝佯作未觉,笑问:“今日功课都做完了?怎的早早来了前面。”
隋珠公主闻言顿时两颊微红,眼神乱瞟,支吾道:
“儿臣才刚散学,今日尚早呢,再说几位学士师傅留的功课也不多的。”
正心虚时,却瞥见魏承恩在偷偷唤那两人起身,顿时羞恼:“魏大伴~”
“哎,老奴在这,殿下有何吩咐?”
魏承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小步急趋,凑到父女二人身前。
隋珠公主瞧着那两人早退到了一旁,肃容敛目,根本不敢瞧这边一眼,银牙轻咬,哼了一声,也就作罢,转头盯着魏承恩道:“魏大伴,那块玉呢。”
“在呢,在呢。”
魏承恩忙摸着绢帕包裹的宝玉,双手奉过。
隋珠公主嫌弃地瞅了一眼,小手捏起,委屈巴巴地递到道正帝面前:
“父皇你快看,这块玉竟和儿臣的一模一样,可皇爷爷明明说过,这是天下独一份的!”
第47章 救玉
一模一样的玉?!
章听得一愣,是指贾宝玉的那块宝玉?莫非这隋珠公主也是衔玉而生的?可那也不能生出两块一模一样的来罢。
而且隋珠公主那块似乎是太上皇赐下的...等等,怎么又是太上皇?
正思量着,便听得道正帝轻笑:“贾璋,章,上前来罢。”
这两个人名字竟都是玉,另一个人不会也有一块玉罢?原不单我有,竟连旁人也有,可见这玉不是个好东西!可是皇爷爷明明说...
隋珠公主抿了抿嘴,心下更恼,瞅着上前来的二人眼神不善。
章只作未觉,这隋珠公主金尊玉贵,有如小儿持刀,自己既然不能夺了她的刀,便只能敬而远之,刻下便连目光都不去看她。
贾宝玉看着那扔在御案上无人问津的宝玉,顿时心头酸涩难言。
哪怕自己摔了不止一回,还骂它不是个好东西,可是...
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说自己衔玉而生,自己也觉与众不同,怎的今日又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出来了?
旁人无时,他虽作恼态,其实心中是喜;旁人有时,他虽不恼,心头却是荒凉,一时怅然若失。
但眼下到底还有几分期望,只盼是那隋珠公主瞧错了罢。
这般想着,贾宝玉又不由偷偷瞟向那华美高贵、生平仅见的隋珠公主,但一碰上那双清冷幽冽的眸子,立马吓得垂首不言,一颗痴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正帝随意指了指桌上宝玉:“这玉本是皇家之物,原是一对,只是不知何时被赏赐给了荣国府一块。贾璋收好罢,上皇所赐,勿得有失。”
原是一对?
贾宝玉顿时转悲为喜,连忙小心取回佩上,却是心中转过一念:
“家中虽无有玉的姊妹,不想宫中公主却有,还与我的原是一对!
如此岂不正是它在择人之高低?竟比先前更当得通灵二字了!甚好,甚好!”
御赐之物?果然不是衔玉而生。
虽不可能见到隋珠公主的贴身佩玉,但皇帝、公主之尊必不至于轻言戏谑,如此便该是贾府在人造异象,也不知道他们所图为何?
章刚解一疑,又添一疑,旋即心生叹惋:这样贾宝玉日后就不敢摔玉了,自己又该去哪里救玉呢?可惜自己的【缘】啊...
正分神之际,一道莹润光芒自身畔划过。
这是什么...
脑子还未想明白,右手便是一伸,已抓住了异物,再是一旋一带,消去了上头的力道,托于身前,纳闷看去:
其物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玉石前后两面,各有金丝篆文。
正面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则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正是贾宝玉的那块宝玉!便连上面的红绳也是一般无二。
章昨日刚刚救玉,自然不会认错,顿时心中一叹:
这贾宝玉还真是难带,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今日御前手滑,摔了御赐之物,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如此想着,随手将那温温热热、幽香萦绕的的宝玉递出,心头微哂:竟连玉上都是女儿香气,莫不是哪个丫鬟贴身暖过的?
面上却是笑着缓和气氛,只希望能免了贾宝玉的一顿板子:
“贾璋许是听闻此物乃上皇御赐,战战兢兢,不敢轻戴,以至于手滑失落,还望陛下恕罪。”
贾宝玉看得一愣,不由伸手去摸胸前,宝玉明明还在那儿,那二哥手里这块只能是...隋珠公主的!
他自然知晓轻重,心里咯噔一下,面色登时煞白,嗫嚅道:“二哥,你...这...”
章顿觉不妙,抬眼一扫,便见到了贾宝玉衣领间若隐若现的红绳,赫然是戴好了宝玉的!
“那我手中这块,岂不就是...糟了!”
掌心那小小的温热暖玉,似乎一下变得烫手起来,他只觉掌心燎人至极,恨不得马上脱手甩出!
但隋珠公主能甩,他又哪里敢甩?甚至连放都没地放!
章只好目光恳求地看向侍奉御前的魏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