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剃头的“和尚”分十几人一队,被绳索串联在一起。
他们手拿一根铁铲开始在车队外围挖掘壕沟,每间隔数十步才留下三尺宽的过道。
岳看见一两个半熟的面孔,才知道这是被明军俘虏的清军包衣。
岳观察一会,犹豫这支明军身后还有没有援兵。
这时明军阵列奔出数十骑,每人高举墨黑的旗帜,旗中一只全骨的野兽蜷缩中央,战马左右两侧悬挂着大包裹。
他们怪叫着狂奔而来,犹如一群骑在马背上的发情狒狒。
岳身边的旗丁立刻策马迎了上去,没想到明军骑手并不打算进攻,而是在岳的中军面前绕了半圈,将马侧左右的大包裹全数丢出来。
待明军骑兵离开两百步,旗丁们才赶过去将包裹捡回。
数十个大包裹的底部渗出深红的污渍,仿佛填满一个个反季的大西瓜。
岳已经嗅到难以掩饰的血腥臭味,心中已有心理准备。
在众目睽睽之下,旗丁奉命解开布袋的绳索。
扯开捆绳的哗哗声明明细微如蚊,岳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弹动弓弦,咚,咚,咚,恍若夜间有序跳动的脉搏声。
随着圆鼓鼓的布袋逐一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犹如狂风袭来。
泄露出来的竟是一个个被刻意打理、面容清晰的首级,他们的眼皮被竹钉扯开,保持死不瞑目的瞪眼状态。
“啊啊啊!”
发现好友的旗丁惊声尖叫,飞扑到脑袋旁哀声哭嚎,也有人看见丧命的亲戚,全身僵硬在原地。
金钱鼠尾的发型无声验证着他们属于清兵的事实牛录章京纳塔本人,牛录的披甲人、旗丁,还有部分包衣奴才。
不仅如此,每个首级的脸颊都刻印着相同的血色对联。
你爹黑旗营来也
专屠通古斯野猪
横批:你过来呀
或许是觉得这般挑衅还不够,那送来赠礼的骑手勒马停在原地,一个个站在马背上,自信地解开裤腰带,当着上万敌我的面尿出一泡热气腾腾的“黄水”。
然后集体冲着清兵勾了勾手指,异口同声地大喊道,“野猪皮,你过来啊!”
“该死的汉狗!”
岳怒火中烧,恨不能飞过去把所有明军全部杀光。
他爱新觉罗家族自父汗起兵反明以来,吃过不少败仗,也受过不少屈辱,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屈辱!
岳知道南朝斩一员大清旗丁首级赏格丰厚。
这里有两三百颗脑袋,足够这支明军的头领官位攀升。
可这明军却对此不屑于顾,像是捡到垃圾一般,当着旗丁的面丢弃在地,又站做出当众撒尿的嘲讽之举。
明军能忍,他大清不能忍!
“冷静点。这是明军的激将法,他们在逼你出兵!”
杜度紧皱眉头,若不是他与岳都坐在马背上,他真想拉住岳的胳膊,劝他要冷静。
战场上因发怒而突然进攻的一方会失去战略优势,因为这会破坏原本的战略计划,钻进敌人设下的圈套。
忍耐是一名优秀指挥官的必备素质。
因为沉得住气才能让他有足够时间看出敌人的破绽,以及根据战场态势及时调整步兵战术。
杜度在旁极力劝说岳冷静。岳作为主帅可以大局为重,但是这些旗丁哪能忍得住气。
更何况眼前的明军总共才两千人,此时若忍耐挑衅不战,他大清入关抢掠以来如入无人之境的威风就丢尽了!
旗丁们群起聒噪,岳思虑片刻后也决定打垮这支明军。
“难道你忘了临行前陛下对你的嘱托了吗?”杜度努力阻止。
岳眉头紧皱,厉声反驳道,“你以为我是气昏头了吗!我发现这支明军举旗前奔,就为了给包围圈中的督师看的,要他们看见援兵已到!
若是那督师与外围援兵形成默契,联手突围攻我中军,你我的性命如何保全!”
“啊!”
杜度顿觉后背渗出一抹冷汗,这才意识到挑衅举动背后真正的深意,竟是要绝地求生,一举打垮他中军大营。
要知道古代传讯缓慢、低效,若是敌军涌入中军斩断大纛,届时数万大军都可能溃散。
而大纛一般是不轻易移动的,除非是举旗前进的关键时刻,否则一动就可能导致全军生变。
“所以我不能忍,必须先把这支明军打垮,绝了汉人督师的念想,我们才有可能吃掉两股战果,否则我兵必败!”
“都怪多尔衮分兵!要是此时主力合兵一处,我们何必怕这明军!”杜度犹自咒骂。
岳闻言也是苦恼地摇摇头,只怪明军太弱,让他们入关数月以来畅通无阻,一点像样的抵抗也没有。
多尔衮由此提出分兵劫掠的要求合情合理。分成两路各自去抢掠确实很高效。
只是这支突如其来,突破斥候警戒的明军,打破了他们良好的部署,就像一根钉子插在脚底板,使人进退两难。
更糟糕的是百姓俘虏都在围攻厮杀中损失大半,岳无法用“肉盾”先消耗敌军铳矢。
要么这支明军是有勇无谋的蠢货,要么这支明军背后还有援兵才叫他们有恃无恐。
岳就像一个赌徒,将周身为数不多的筹码啪的一下摔在赌桌上,要与这支明军一局定胜负。
他派出混杂包衣的一万二千步骑歼灭这支明军,而随军奴隶是不算人的炮灰。
他又从包围圈的另外三面分别抽调两千人充实中军。
就算因此松懈围攻部队也在所不惜,煮熟的鸭子还能再吃,要是被外人抢走鸭子救活,那他们面对的就不止是两只鸭了。
他再派快马去把右翼军一万多战辅兵赶快叫回来,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别特么在外面吃独食了!
战鼓与号角响彻天地,固山额真谭泰率领一万二千步骑朝这支自称黑旗营的明军袭去。
作为一名久战宿将,他一眼看出明军的“车阵壕沟”体系是个硬茬,仅靠骑射、骑冲难以冲垮,只能先派奴隶、包衣消耗一阵,再用重兵步骑一击摧垮。
他一声令下,数百旗人大兵指挥着四千步卒加速步伐向前。
然而当他们走进一百步,看见一辆辆偏厢车刺出的长矛与鸟铳时,忽然听见浓烈的爆炸声响。
十数个火药包从半埋地底的铁皮桶喷出,在空中划出灰白的硝烟尾迹,落在包衣步卒的头顶发生剧烈爆炸。
第128章 man,what can i say
火药爆炸的气浪在战场扩散,火药包中掺杂的微小铁弹四处飞溅,无差别轰击周围所有空间。
盾牌被打碎,铁弹砸中头盔叮当作响,浓密的血雾在爆炸中心瞬间炸开。
暴毙的包衣前扑倒地,被击伤的倒霉蛋在高速冲锋的惯性加持下倒地滑行数步,浑身皆是被铁弹打穿的血洞。
后方的步卒闪避不及被尸体绊倒,被迫跟随前方的死人摔倒在战场上,随即被后续赶来的无数双脚践踏后脑、蹂躏后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轮恐怖的抛射轰炸后,冲锋路上倒下数十上百人,满脸插着铁弹破片的士兵歇斯底里地吼叫,双手悬在血肉模糊的脸前,迟迟不敢下手拔出破片。
数千步卒的冲锋节奏为之滞,包衣奴才还没理解这武器是什么,就听到第二轮砰砰的炸响传来,脚下的大地好似在须臾间震颤。
火药包的抛射轨迹并不快,步卒们瞅见骇人的杀器将至,下意识向四周避闪。
前后左右的步卒撞在一起,连带把附近稳步前进的包衣一并撞倒,一带二,二带四……大半人的步调节奏全被撞乱。
同袍的惨叫声响彻,倒地的步卒被交相践踏而死,一声声爆燃的火药轰鸣犹如一击击重锤猛攻士气。
饶是一些立功心切的包衣憋着一口血气冲到跟前,也要面对偏厢车射出的重型铳弹和弓弩箭矢,以及壕沟刺出的长矛
黑旗营俘虏的包衣都安置在前排壕沟,就像蛋糕前半圈涂抹巧克力与奶油。
所有俘虏包衣分发一根六尺长矛,他们腰身用绳索串联在一起,又与身后的骡车捆绑防止逃跑。
他们若想活命,只有站在壕沟中,将长矛举过头顶狠狠刺向迎面袭来的辫子兵。
“杀!”
求生欲迫使俘虏奋力作战,仿佛要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举起长矛直刺敌人的膝盖大腿。
饶是有万幸的清兵躲过矛尖,也会在特意预留的狭窄过道被重型铳弹近距离打穿数人。
数千包衣还没跟黑旗营近战搏杀,就因为片刻伤亡太大而溃散。
任凭督战旗丁如何挥刀劈砍逃卒,也挽救不了溃败颓势,也被溃逃的人潮裹挟向后退。
“无能懦夫!”
谭泰喋喋不休地咒骂败卒,命人逮来一些溃逃的包衣,当着众将士的面全部斩首。
他回首望了望中军大营,主帅岳没有就他的败绩给出训示,于是他决定亲自统帅剩下的精锐步骑出战洗刷耻辱。
包衣奴隶付出鲜血代价换来情报很有价值。
谭泰顺利看清敌阵的强弱与火力布置。
敌军配置臼炮抛射“开花弹”,一弹便能杀伤数人,乃至搅乱数十人的进攻节奏。
而即便步卒抵近上去厮杀,也会被火器与弓弩打退。
对付这种远程铳矢充足的“乌龟阵”,使用火炮轰击才有奇效。
可惜此次清兵入关并未携带大炮,仅有一些路途中缴获的明军轻炮,打一下密集步兵线还行,打这种防御工事完善的,就算烧红炮管也打不出什么战果。
只能用盾牌与重甲用命去换,以蛮力撕开明军的骡马车阵,再以重骑狠狠冲撞才能全歼敌军。
主意定下,谭泰亲率全军出击。
一半旗丁下马步战,一半旗丁骑马分成两队绕到明军侧翼。
主将一声令下,数千骑兵踏动着融化的雪泥走出阵地。
数千骑兵渐渐提速,逐次超越前方的步兵、包衣,干草与污泥在马蹄下掀起泥花。
两股骑兵在明军骡车前分开,就像水流撞在顽石上被强制分流。
然而骑射的射程并不远,骑手们只能在四五十步内射射击目标,
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头射下,砸在偏厢车与盾牌上叮当作响,好似炎炎夏日天降冰雹。
“开火!”
车阵中的呐喊声响起,能破甲的重火绳枪与弓弩大显神威。
黄子龙扣动扳机,只觉手中的重火绳枪猛地向后一座,逸散的白烟从火枪尾部泄露出来,呛得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但他隐约看见扣动扳机后的下一个瞬间,不远处的一个鞑子骑手的胸口爆开一团血花。
耳边传来弓弩弹弦的清脆闷响,黄子龙扭头将射完的大铳递给车下的兄弟。
后者给他投来一个急切的神情,并递上一支装填完毕的重火绳枪,“快射几轮就换我上!”
“你别急,先让我急。”
黄子龙接过枪支架在射击口,也不精确瞄准,对着密集的骑射队伍就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