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01节

  在棺材里的小阮公,还是像五年前分别时一样,面目清瘦却红润,双目紧闭而眼角温和,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正在做梦一样。时光和疾病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像是随时会醒来,笑着对刘羡说:“哟,怀冲,你来看我啦!”

  虽然小阮公已经去世了,却也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痛苦,是这样吗?

  想到这里,刘羡忽然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哀伤似是多余的。老师是那么豁达的一个人,自己又为什么要这样地拘泥于肉体的腐朽呢?小阮公是一个修老庄的人,庄子在妻子去世时放声唱歌,他去世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师母赵氏走过来,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对他道:“怀冲,你老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

  “他说他生前没什么遗憾,孩子们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唯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以后你成才了。”

  “他在临死前写了几句话,让我托人带给你。现在你既然来了,我就直接给你吧。”

  说罢,赵氏递给刘羡一张帛布,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十六个字:

  “凤兮凤兮,当思高举,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原来如此!老师确实已经看穿了生死,他自知作为往者,时日无多,不可能再有多少建树了,而把对未来的希望放在自己这个“来者”身上,而后把自己比作凤凰。其中所寄托的深切期许,恐怕不是寥寥数语所能表述的。

  想到这里,刘羡忍受不了胸中的激荡,一时放声长啸,如巨浪翻滚,淹没了周围所有亲属的哭泣声。

  当人们停止了哭泣,愕然地把目光投向刘羡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刚毅,并抽出了腰间的昭武剑,亮出雪白的剑锋。

  刘羡对一旁的阮玄道:“还记得老师生前教的《凤栖梧》吗?吹一曲吧!”

  “可……”阮玄话虽说不出来,可意思却写在脸上:今日是丧事,怎么能吹曲奏乐呢?

  “老师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想听这首曲子,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刘羡把随身的竹笛递给他,而后又道:“你来吹,我来舞,我要最后为老师舞一曲。”

  阮玄本来想拒绝,但看刘羡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一个犹豫,竟鬼使神差地接过竹笛,放在嘴边。

  于是清扬的笛声在灵堂响起,刘羡随之而舞,剑光如大雪般铺盖在众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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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我的城池(4k)

  一直以来,在外人眼中,刘羡其实是一个极为循规蹈矩的人,甚至称得上古板。

  当年在随小阮公学习的时候,小阮公明明提倡道法自然,不重礼法。可刘羡一言一行,无不依礼而动,不敢稍有逾矩,这常常引得阮玄、阮瞻等同学哂笑。

  但现在,在老师最重要的葬礼场合上,不管是来宾还是亲属,大家都在为死亡落泪哭泣的时候。他这个阮咸生前最看重的学生,竟然拭去泪水,当众长啸,继而又在拔剑出鞘,在灵堂上狂舞一曲。

  在这个以孝为首要的年代,不得不说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但刘羡并不在意,很多话,说出来苍白又显得累赘,想要他人理解却又不可能让人全部理解。而在这世上,总有这样几个人,其实不用多说什么,他已经能全然理解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知己。

  老师是自己的知己,他必然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刘羡想,即使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但只要他将自己的回应融入在这一场剑舞里,老师的在天之灵,就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而在场的所有人,也无不为刘羡表现出来的决心所感染,他们虽然还是觉得荒唐,但见刘羡眼中决绝有若含铁,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何况刘羡的剑舞流畅如行云,虽然是左手剑,也颇为赏心悦目。一曲舞罢后,刘羡又神色自若,好似寻常。

  在这种气氛下,大家便只当是亲眼见证竹林七贤与弟子间的又奇闻轶事了。

  当夜刘羡便在郡府住下,但也仅仅是一夜而已。次日一早,他就打算和师母还有阮瞻他们告别,毕竟自己是被贬之身,不能在别的地方过多停留。

  但早上的时候,他刚穿戴好衣冠,打开房门,便见一个青年人堵在门口,对着他拘谨地微笑。

  “刘县君早上好啊!”虽然青年人的语调比较恭敬,行礼也非常标准,但光看他犹如马脸般的长面,还有高高隆起的鼻梁,还有饱经日晒而形成的褐色糙砺皮肤,微微发卷的长发,不难猜出,他应该是个氐人。

  “你好啊!请问你是……”

  “喔!在下吕渠阳,是小阮公的学生,随小阮公学习了有三年吧,一直久仰县君的名声。”

  老师收了一名氐人做学生?刘羡一时感到有些奇异,虽然这些年来,洛阳也有不少胡人拜师中土名士,但他们基本都是如刘聪这样的胡人大贵族子弟,而看眼前的这个吕渠阳,他应该小有家资,但在氐人中应该也算不上高贵。

  吕渠阳显然看出了刘羡的疑惑,他解释说:“在下虽是略阳氐人,但一直心向王化,十四岁时就下陇到关中游学,可惜苦无名师指导,一直无有所成。直到三年前,一夜我心中苦闷,便在月下吹奏胡笳,老师闻而心喜,这才把我收入门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确实是小阮公会干的事情,刘羡闻言不觉一笑。他回首细细打量吕渠阳,又问道:“渠阳这么早来找我,是老师有什么嘱托吗?”

  “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怎么说?”

  “在下想跟随县君左右。”

  “嗯?”刘羡听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在下虽随老师学习三年,可许多典籍都还未入门,如今老师撒手西去,在下就又要重头学起了。老师在世时和我说,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县君,若是我无处可去,不妨随县君就学……”

  听到这里,刘羡有些好笑,他第一反应是想推辞,毕竟自己才十九岁,此前从来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何况听刚才的话,这个吕渠阳和自己一般年岁,自己来教他,何等尴尬呢?

  但他看到吕渠阳脸上那股忐忑的神情,又不觉有些心软,自己当年第一次去阮庄,也是这样的忐忑心境吧。其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拒绝对方的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给幼童发蒙,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何况,听说关中的羌胡非常多,自己确实也需要一个熟悉关中和胡人情况的向导,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师弟非常合适。

  这么想着,刘羡很快下定了决心,他笑道:“渠阳,我要去的夏阳可是个苦地方,你受得了吗?”

  “放眼天下,除去洛阳、长安、邺城、许昌这寥寥几个地方,还有什么地方不苦呢?”

  这一句话说出来,颇有悲天悯人的气质,刘羡顿时对吕渠阳刮目相看,说:“你会写文书吗?”

  “随老师这段时间,看郡府里写过,知道个大概,但还没亲自写过……”

  “那也够了,若你不嫌麻烦的话,就给我当个书佐吧。”

  吕渠阳顿时大喜过望,拜礼道:“多谢县君提携!”

  过了半个时辰后,刘羡和阮氏族人告别,正式踏上了赴任之路。

  此时已经过了中秋,天气变得更加寒冷,沿路的树叶多开始凋零,然后散发出落叶腐朽的气息,然后下起了一场潇潇轻雨,刘羡一行人便都穿上了一件长袄,外面又加了一件披风。但一路上仍然会觉得有些冷清,大概是关中的天气比关东要更加干凉一些吧。

  一路上,刘羡就一面适应关中的天气,一面和吕渠阳交谈,了解关中的风土人情。

  “你知道关中有多少胡人吗?”

  “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也就是听老师说过,雍州七郡,万落以上的大部有九个,万落以下,千落以上的部族有四十三个,千落以下的,就不清楚了。”

  “落?落是什么意思?”

  “喔,我们胡人不是用户来计算的,而是以一落为一家,往往一落有七八人吧。”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来,雍州的胡人怕是快有两百万人了吧!”

  “差不多吧,我出身略阳,不太清楚,只知道秦、凉的情况,差不多合起来也有两百万人。”

  刘羡听闻后,顿时感到极为吃惊,他虽然知道关陇胡人兴盛,却没料到已到了这个地步。

  他在中书省当著作郎的时候,翻阅过雍州的户数,那还是太康元年的记载,大概只有十六万户的样子。按照一户五口人的数据来算,仅仅只有八十万人。这些仅仅只统计了缴税的汉人,而且也是十年前的数据了。可无论怎么算,汉胡的人口比例也显得有些过分骇人了。

  刘羡又问:“夏阳也有胡人吗?”

  “肯定是有的,朝廷把我们打散得到处都是,每个县都不会少。夏阳我记得就在冯翊郡最北边上吧,那里除了常年安置的胡人外,应该还有一些边境的羌胡,时不时来境内捣乱。”

  “国家对你们是怎么安置的?”

  “其实就是找我们部族的大人收税,如果遇到什么乱事,也会要我们部族出兵协助……”

  在和吕渠阳的一路闲聊下,刘羡对朝廷在关中的胡人管理也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简单来说,就是包税制,平日只和胡人的部族首领交通,只要首领交够了足额的税,胡人部族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朝廷是一概不管的。

  但朝廷也比较注重对部族首领的同化。几乎所有部族首领都要献出人质,小的部族人质在长安接受汉化教育,比较重要的则到洛阳接受重点关照。且部族不得擅自移动,首领要到征西军司报备,而遇到战事,部族首领也要听从征西军司的调遣。

  在刘羡看来,这种政策的隐患还是太大了。虽然从表面上,朝廷对胡人顶层有相当的影响力,但在基层政治上,却事实上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国中之国。征西军司虽然现在还能维持局面,可顶层的关系是脆弱的,一旦征西军司自己陷入衰落,再有外部势力进行搅局,那很容易就能掀起全境大乱。

  刘羡此时不由记起江统的胡祸论,不由感到一阵心悸。江统对胡人威胁的判断或许是正确的,但是提出的解决办法却全不可能实现,上百万人的迁徙,又能迁到哪里去呢?怕不是一提出来,反而提前引出大乱。

  不过这和自己暂时无关,眼下该思考的,还是该如何准备处理县务。

  第五日早上,刘羡一行人淋着雨赶了四百里路,终于抵达了颌阳城,再往上六十余里,就是目的地夏阳城了。

  但刘羡没有先急着赶路,而是先在城里,和代管夏阳的颌阳令张浑交谈了一番,先是交接了一番手续,而后是具体了解一下夏阳县的情形。

  张浑不算个很和善的人,据说他在官场上做事,从不留任何情面。但对于甩掉夏阳这个烫手山芋,他还是很高兴的。所以对于刘羡的问题,他也是应答尽答,告诫了刘羡好几个要点,希望他能撑得更久一些。

  “你等会去夏阳的时候,不要直接去,最好先绕一段路,从我们这渡河到河东,再往北走,等到了汾阴,再渡河过来,这样最安全。”

  “为什么?”

  “在两县的官道,已经被一伙马贼占住了,你若直接去,被他们捉住,那麻烦可就大了,他们是敢找郡府要钱赎人的。”

  “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不从西北绕路呢?”

  “没办法,绕路西北的话,很容易误入梁山,在那里也有一伙马贼,势力小一些,可也非常凶悍。”

  “还有吗?”

  “还有两伙马贼,都在更北边,影响倒没有前两个这么大,你可以放在后面解决。”

  说到这的时候,张浑看向刘羡的眼中满是同情,毕竟他深刻地知道,如今的夏阳情况是多么糟糕。

  夏阳名为一个县,可实际上县令能够直接管辖的地方已不足一个乡。县内既无人口,又无钱粮,这情况放在全国,也可以说是一等一的难办,到这种地方当县令,几乎可以宣判政治生涯的死刑。很难想象,要怎么才能做出实绩离开这里。

  但刘羡的感觉倒还好,他对张浑表示感谢后,并没有听张浑的劝告绕路河东,而是稍作歇息,吃了一顿晚膳后,又睡了一觉,在颌阳城夜禁之前,趁着夜色直接往北赶路。

  赶路的时候,安有一些害怕,他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并不会什么防身的武艺,就抱怨说:“辟疾,都说贼人多在半夜活动,我们这个时候赶路,不会被马贼撞上吗?”

  “这又不是一般的马贼。”刘羡没有打火炬,而是跟着月光的指引分辨道路,答道,“他们现在是占了官道的马贼,闹得人尽皆知,哪还会在乎夜里这点小钱?白日里设卡收税,就足够他们用的了。”

  安闻言一怔,问道:“设卡?世上哪有设卡的马贼?”

  刘羡耸耸肩,指着远方隐约的火光道:“那世上也没有占城的马贼。”

  安闻言望去,随着马蹄不断前进,原本晦涩的火光逐渐明亮,隐约照亮了烽火台的轮廓,往下可以看到,一个残破的城楼正在黑暗中静静沉睡着,城楼离官道有一段距离,但也说不上远。够刘羡等人遥望城楼中的光影,城楼中的人却见不到月夜下刘羡等人的踪迹。

  安感到匪夷所思:“这是哪儿?不是县城吧?怎么会有一座城楼?”

  刘羡则回答道:“这是七百年前,战国时魏国修的长城遗迹,张县君说,只剩下两座城楼和烽火台了,现在被马贼们占了当做据点,真是可惜。”

  此言一出,随行的三人都感到有些沉默,马贼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地占住这里,说明他势力匪小,想要解决掉马贼,更是千难万难。

  但刘羡并不以为意,他只是感慨了一番,又继续道:“听说,在夏阳城的西北面二十里,还有一座挟荔宫,是当年汉武帝修造的行宫,在百年前沦为了废墟,如今也被马贼占领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三人闻言更是沉重,感到在夏阳的事务有些无从着手。

  刘羡却是兴致勃勃的,在看到那座魏长城烽火台遗址后,就代表自己正式踏入了夏阳境内。现在他在夜色下看到的一草一木,按道理来说,都归属他治理。而刘羡在打量这些环境的同时,心里已经在畅想治理成功后,夏阳繁华的景象了。

  正因为现状凋敝,所以彻底改变它后,才会刻上自己的烙印,拥有莫大的成就感,不是吗?

  刘羡就以这样的心态自勉,慢悠悠晃到了夏阳城下,此时正是破晓时分,天边的黑暗中仅有一道紫红色的裂痕。在苍穹下,一片寂静的夏阳城宛如死城。

  可这有什么要紧呢?刘羡在城门下站定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毕竟,我有了我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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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刘羡选吏

  刘羡抵达夏阳的时候,离卯时还有两刻,大部分人都还在梦乡中。

  狱司空薛兴也是如此,最近他有点患得患失,坐立难安。做事时常常心不在焉,上了床榻后又辗转反侧,熬了大半夜后,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刘羡。

  大概在四日前,新任夏阳长即将到任的消息已经传到县内,大部分人对此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他们早就对朝廷不抱什么希望了:“再怎么折腾,还能比现在还苦吗?”

  对于普通县吏来说,他们对新县长有一些指望,但不多:“希望这个县君别学上一位,至少当两年再辞官挂印。”

  对于县中的几位大户人家,还有县丞、县尉等县中高官来说:“有没有县君,这日子不都是一样过?”

  这样的生活似乎被施加了永恒不变的诅咒似的,即使天荒地老也不会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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