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05节

  当日练兵结束后,在用膳的时候,刘羡忽然把薛兴叫过来,问道:“你既然会兵法,身材也不错,那是不是也懂一些武艺?”

  薛兴当然是会一些,只不过因为薛勇的存在,他自知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兄长,便转而学文,所以也算不上精通。

  故而他点头说:“卑职略懂一二,也就勉强防身,干不了别的。”

  刘羡笑道:“这就够了,我正需要几个人帮我撑撑场面,没练过可不行。”

  “撑场面?”薛兴有些莫名其妙,他问道,“县君今晚是有什么安排吗?”

  “是啊!今晚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谈一件事,关系到我们夏阳以后的长治久安。怎样,你愿不愿意去?”

  “县君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怎么敢不去?”

  “好,那你用完膳后,就留在这里,等到时间了,我喊你,你就跟我一同走。”

  说罢,刘羡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他打算干什么?薛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猜想,这位县君莫非是动用了在洛阳的关系,求来了什么外援么?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外援,也很难解决夏阳的问题吧。有句话说得好,强宾不压主,如果能用外面的人来解决问题,夏阳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了。

  但薛兴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如果县君是去求的外援,为什么要自己来撑场面呢?这也说不通,莫非他是知道我是河东薛氏出身,想要借机敲打自己么?

  薛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得不出答案,最后干脆就放弃了,毕竟就是今夜的事情,自己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用完膳后,薛兴干脆就和衣在帐内躺下了,这是他们临时搭的营地,床榻其实就是用稻草垫的,比较简陋。但薛兴在白日里也跟着操练了不少,正好有些疲惫了,秋天的暮色又来得格外早,没过一会儿,睡意依然盖住了一切……

  像是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薛兴听到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就像打破了罐子。

  他睁开眼睛,发现刘羡正好站在帐口,手里举着一个火把,低声笑道:“你倒是好心情,竟然睡得着。”

  “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薛兴“哦”了一声,直接从草垫上坐起来,拍了两下脸后,又喝了口凉水,人顿时就清醒了。

  刘羡看了眼水壶,吩咐说:“多带点水,再带点干粮,等会路上要走一会儿,早上估计还要走回来。”

  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薛兴愈发感到好奇,但他没有问出口,而是往怀里揣了两个炊饼,拎了一个水葫芦,就这样出了帐篷。

  帐外明月高悬,看位置,此时应该差不多是亥时,新募的县兵们累极了,多在呼呼大睡,高门原上响彻着他们的鼾声。空旷的山塬上,只有寥寥两三个人在守夜。

  薛兴跟着刘羡下了高门原,走到原下的官道上,看见了五辆装着什么事物的驴车,车前站着四个高大的青年。刘羡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而薛兴看过去,才发现都是县府的人。为首的是跟着刘羡一起来的吕渠阳,而剩下的三人则跟薛兴一样,都是来夏阳找官做的外地人。

  这时薛兴再看车内装载的事物,手一摸麻袋,顿时就反应过来,袋里装的是粮食。五辆车合起来,差不多有三十石左右。

  这是要给人送粮食?不是去求援吗?薛兴更是感到糊涂。

  但刘羡并不过多解释,他对随行诸人道:“都准备好了吧,等到了地方,都不要怕,精神一点!不要丢了自己的脸!”

  说罢,当即就打着火把在前面引路。

  就这样,一行人六个人,五辆车,在月光下默默启程。

  他们是从官道出发,可是仅向北走了三里路,他们便偏离了官道,走上了一条小径。又在小径上走了十余里,他们又离开了小径,踏上了一条被荒草淹没,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

  薛兴跟在刘羡后面,眼看着月亮升至头顶,随后又被密林所遮蔽,让黑暗笼罩了四周。前方的目的地不由让他觉得茫然,不知方向。深秋的夜晚又是这样寂静,没有蝉鸣声,也没有蛙叫声,偶尔被一行人惊起的乌鸦振翅声,则更让这深夜显得恐怖阴森。就好像有什么幽灵和鬼魂,正在黑暗深处,无声地凝视着自己。

  这不由得让薛兴有些提心吊胆,再打量所处的环境,无疑是一个适合杀人越货的荒郊野岭。这让薛兴又不免产生出胡思乱想来:自己跟随的真是县君吗?莫非自己是在做噩梦,在跟随鬼魂,往冥府前进?

  正感到度日如年的时候,刘羡停下来了。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五人也停下。而后眯起眼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腰问:“你们看那儿,是不是有火光?”

  山腰上确实隐隐有火光,一跳一跳的,虽不甚明显,但几人都看见了。

  刘羡说:“那我们就到地方了。”

  他让众人把粮车聚集到一块,然后对着山上高呼道:“久闻孙首领英名,今日特来拜候!”

  刘羡这一声高喝,顿时打破了龙门山的宁静,乌鸦麻雀们都惊醒着振翅而飞,摇落出一场叶雨。而山腰处那隐隐约约的火光,紧跟着就跳亮了。

  刘羡又跟着说了几声后,一道火蛇从山顶穿梭而下,和山腰间的火光相汇聚,稍稍停顿后,就向山下飞驰而来。

  不多时,数十名火把从山林间探出,将刘羡一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人踏马而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找到龙门山来?”

  薛兴听到龙门山三个字,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到了孙熹的老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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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与马贼谈笑风声(4k)

  这几日来,孙熹其实已经得到了夏阳县换了新县长的消息,但对他来说,这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毕竟他是本地夏阳人出身,知道夏阳的县府是个什么德性,也不相信换个什么县长就能有什么改变,所以根本就没当回事。

  而当得知新县长宣布剿贼的时候,他更是不当回事,对着探消息的人破口大骂说:

  “一群吃猪肠的,又跑来吓唬人啦!我以前种田的时候,县府年年说要剿贼,结果呢,就是年年加租,呼延昌活得一年赛一年滋润!什么事都没有!我信他才是见了鬼。现在又说剿贼,能剿成什么?他先把县里的贪官都剿清了吧!”

  过了几天,孙熹又听说刘羡招满了一百名新兵,在高门原上拉练,他的态度稍稍端正了些,但还是讥讽道:

  “没想到真来了个傻子,他莫非真准备打一场?没见过血的公子哥,知道什么叫杀人吗?不会以为刀剑认得高低贵贱吧!哪怕是洛阳的皇帝过来,挨了我一刀,那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弟兄们都好好养马,等这傻子过来现眼,我一刀就剁了他的狗头,挂到县门上给乡亲们看看稀奇。”

  当然,话说是这么说,大家仍然是该过日子过日子。毕竟都已经是深秋了,气温也下来了,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孙熹带着三十来人,刚去同氏那勒索了六十石米粮,又抢了王林那边的一批银钱绸缎,眼下是吃穿不愁,没什么缺的,所以不是很想动弹。

  如果没人招惹他的话,孙熹平日里也就在山林间打打猎,打算等到了吃完了存粮,再考虑明年开春的事情。

  结果没想到,在这么一个晚上,会遇到有人来龙门山叫门。

  刚听到门外的骚动声的时候,他悚然一惊,本能地以为是山内出了什么乱子。但等山腰的看门人来汇报时,他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到山下叫门。

  “什么?只有五个人,还带着五辆车?说要来拜访我?”

  孙熹觉得莫名其妙,他问来上报的亲随说:

  “这段日子,我们和谁有过交情啊?”

  亲随回答说:“没有,听声音,好像都是陌生人,说是拜访,不一定是心怀好意。”

  “说不定是诱饵,趁着天黑,引诱我们下去,然后突然出战呢!”

  孙熹想了想,觉得说得有道理,就说:“那来人还真是有种,五个人就赶来诱敌,你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做好厮杀的准备,让我们看个究竟!”

  说罢,孙熹全身披挂,出屋飞身上马,率领着五十多名马贼就往山下骑。他老远就看见刘羡的火把及影子,放眼四周,除了五个人外,就是黑的一片,这让他颇有些惊疑。

  但作为马贼,即使惊疑也不能停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股狠气,所以他放声高呼,摇晃手中的火把,一面恐吓对方,一面为自己壮胆,还有些人,往天上射带骨哨的鸣镝箭,好像有鬼魂在空中呼啸似的。

  一时间火光闪闪,枯叶如大雨般簌簌而落。

  刘羡一行人眼看着这群人从山顶上冲下来,薛兴等人见对方这个蛮横架势,都提心吊胆,产生了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刘羡其实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面上却是惊人的沉着,嘴角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微笑。

  他又对身后道:“不要怕,几个蟊贼罢了,别丢自己的人!”而后微微向前几步,表示自己首领的身份。

  等火把如同一条游动的长龙将刘羡等人团团围住,孙熹往身旁递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人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找到龙门山上来。”

  刘羡举着火把,打量了他一眼,徐徐回复道:“在下是新任夏阳县长刘羡,特意来拜候孙君。为了表达善意,我并没有带什么兵马,请大家务必放心。”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新县长?孙熹吃了一惊,他眯起眼睛打量刘羡,问道:“你说你是新县长,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刘羡朗声回答,一只手伸入腰包间,取出印绶,对孙熹道:“这是朝廷下发的县长印绶,在每份县府发布的告示上都有印章,大家可以进行比对。”

  一个马贼闻言,立马伸手抢过印绶,用火光对照着看了半天,然后拿到孙熹面前道:“首领,告示上的红印,好像真是这幅模样。”

  孙熹其实也不识字,他接过铜印,也看不懂上面写得什么。但见刘羡如此沉着,他心中也信了七八分。这位县长大概确实是来拜访自己的,只是他有些拿不准,这位县长到底要干些什么。

  所以他拿着印绶,翻身下马,趋前几步,上前打量着刘羡。

  这位新县君在数十名马贼的包围下,不仅面无惧色,而且脸上还留有微笑,像是成竹在胸似的,胆量不可谓不惊人,即使是一向鄙视官府的孙熹,心中也不禁生出敬佩。

  对方既然来了,又是说得好话,孙熹也不好给人家脸色。他虽然反感官府,以致于说出些要杀皇帝的胡话,但脑子也不是浆糊。也知道,可以和官府起冲突,但还是不能公然践踏官府的尊严。

  所以思忖一番后,还是大声笑说:“啊呀!真是没想到,我们小小的龙门山,竟然会让县君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不过这么说着的时候,孙熹感到非常的别扭。毕竟按理来说,双方当是不死不休的对头。而且在此之前,他打家劫舍,交往的都是劫匪游侠,已经很多年没和县府中的官吏接触过。

  但刘羡却表现得理所应当,他接过印绶,放回腰包中,像一个游侠般自然抱拳道:

  “,孙头领客气了,您在夏阳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我初来乍到,怎么敢不结识一番呢?”

  “我这次来,还给大家带了见面礼,也就是这点寒酸粮食,三十石粟米,还望孙头领不要嫌弃。”

  得知刘羡不仅叫得亲切,还有切实的表示后,孙熹尴尬的脸色里终于透露出点由衷的喜悦来。他先是仰天哈哈大笑,而后向左右喝道:“蠢货,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有贵客来了,还在这里排着阵势,是要叫乃公脸红吗!”

  随即又向吩咐说:“赶紧到寨子里吩咐,拿点酒水出来,为县君摆宴席!”

  就这样,刘羡就好像和孙熹认识了好久一般,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寒暄几句,然后手一挥,就让吕渠阳、薛兴等人跟上。一路上他与孙熹说说笑笑,谈论这几日在夏阳所见的风土人情,十分亲热。

  等到了山上的营寨后,刘羡一行人到龙门贼的大堂落座。

  但刘羡刚刚坐下,孙熹便有些憋不住了,他问道:“说起来,县君,我们马贼和县府,那从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是捉对厮杀,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料今日竟然能看见县君,真是让我感到稀奇。”

  “我孙熹是个粗人,不读书,也不识字,所以就想和县君说点敞亮话,县君此来是为了什么,不妨直接说给我听,”

  刘羡闻言,仅仅是笑了笑,他正襟危坐,挺直身子道:“孙首领如此快人快语,我也就不藏着掖着。”

  “我此次来拜候孙首领,是想向孙首领请教一个问题。”

  “问题?刘县君请问。”

  “我听说孙首领本是夏阳本地的农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田不种,要出来当马贼呢?”

  这句话一出,原本活络的氛围顿时冷峻下来,在场的马贼们都僵住了笑容,而为首的孙熹更是面露杀气。他握着腰间的佩刀,对刘羡徐徐道:“县君深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遣我的吗?”

  “当然不是。”刘羡的神情与语气都非常郑重,他对孙熹一字一句地说道:“孙首领,我虽然是夏阳长,但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对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想要为民众做点事情,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这些天,县府上下,所有的人都说,夏阳如今这样,是马贼害的。”

  “可马贼也不是凭空来的,总是先有了什么缘故,才最后把人逼成马贼。”

  “我在告示上说,要剿灭县内的所有马贼,并不是说,要杀光县内的马贼,而是要去除马贼横行的成因。”

  “孙头领是本地人,我听人说,之前也就是一个务农的农民,所以我特意来拜候孙首领,就是想听一听,孙首领对治理民生的看法。”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孙熹如今已经三十七岁了,他从小务农,自学马术,到三十来岁时拉人做贼,自然是见识过很多人。这其中有狂妄的,也有胆怯的,有老实的,也有虚伪的。

  但是他们要么是农民,要么是流寇,要么是那种油腻到市侩的商人和小吏,还从来没有人,像刘羡一样,如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有学识有智慧的人来请教。

  孙熹一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口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县君真是高看了,我是一个粗人,县君要问我如何杀人,那我能给你讲些道道,但问我如何治理民生,那我肯定是两眼抹黑,和瞎子没啥区别。”

  刘羡笑道:“这本也不复杂,孙首领不妨就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您是怎么当上马贼的呢?”

  再听到这句话,孙熹也不觉得冒犯了,他觉得刘羡确实是有诚意的,也就当真讲起自己的过往来,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说的事,主要是没什么意思,如果县君不嫌弃,我也就简单说几句。”

  “但说无妨。”

  孙熹便饮了一口酒水,敞开膀子追忆:“我其实不是穷苦出身,在年轻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几十亩地,在夏阳算是家境好的了。”

  “所以我从小就不只是务农,还养了几匹马,会一些马术,也练了一些武,结交了一些朋友,甚至还是亭里的里长。”

  这种条件,在别的地方,大抵只能算小康之家,但在夏阳,确实算得上富庶了。刘羡便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呢?”

  孙熹叹道:“县君应该记得,在太康年间,动不动就遭遇大旱,夏阳也是如此。在四年前的时候,我们亭里尤其严重,乡亲们各户的收成都很少,但还是做了喝一年粥的打算,想办法把那年的租子给凑齐了,让我代乡亲们运田租到县里。”

  “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我被呼延昌带人给抢了,还被打死了两个人。我去县里报官,却根本没人管,还找我催那年的租子。”

  “我说田租被马贼抢了,县府的人也不管,那几个啖猪肠的狗贼,说没交到县府里就是没交,让我再去催租。”

  “这不是要人命的事情吗?我回了乡,就带着几个乡亲到县城里去闹,说要么去查马贼,要么免租。”

  “结果呢?县府就把我们一行人抓了起来,又打死了我两个乡亲,然后把我在监狱里关了一年。”

  “那时候,我就想清楚了,做一个顺民,不仅要被马贼抢,还要被官府抢,还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为什么要做顺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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