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13节

  刘羡只好尴尬地摸摸额头,将视线切换到一旁,又问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照顾?”

  “你怎么不需要照顾?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这才来夏阳几天,额头就多了道口子,怎么弄的?”

  刘羡连忙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随口道:“几个蟊贼干得,一点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又试图想抢回主动权,说道:“就算要人照顾,何必要你来呢?”

  “因为我爱你,夫人也相信我爱你,不行吗?”

  面对这句话,刘羡正式在这场对话中溃败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阿萝是个不会嫉妒的妻子。实际上,任何女性,只要产生爱,都会产生一种独占欲,非如此就不叫爱情。可阿萝也就做了这个决定,可谓是牺牲极多。

  与此同时,绿珠的牺牲也很多。如今他正在人生最低谷的阶段,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刘羡有时情愿孤身一人。可即使如此,这位女子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这都是因为爱情,爱一个人,就想要独占他,爱一个人,也会愿意为他牺牲。如今两位女子都表明了这种情感,让他无法逃避,只能正视。

  三年不见了,绿珠身上的清冷感消解了许多,像是被冰雪覆盖久了的白色玉,如今已经吸满了阳光,似乎含有温润的热气,又如同一朵莲花,既不让人感到遥远,又不会觉得妖艳。

  而她在金谷园上磨砺出来的敏感细腻,也变成了无往而不利的武器,每一句都能剥去刘羡的外壳,让真实的感动无法隐藏。

  绿珠此时已经彻底主宰了谈话的方向,她问道:“所以,公子还是想赶我走吗?”

  不等刘羡回答,她自己抢先说道:“可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下定了决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的。”

  话听到这里,刘羡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份了。他想,这就是自己年少时冲动带来的债务,自己无法逃避,也确实应该为绿珠负责。他不禁长叹道:“绿珠姑娘,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绿珠歪着脑袋道:“这是公子对我的嘲笑吗?”

  “当然不是,我喜欢你这一面。”这是刘羡的心里话,他当时去劫金谷园的时候,全然没想过绿珠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一个劲想着自己的感受。但现在他却发现,她在情感上拥有惊人的智慧,这份智慧让他困惑,但也让他着迷。

  平常人常常希望女性是顺从的玩偶,希望爱情是全然忘记理智的冲动,可刘羡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人不可能不会思考,没有人会成为彻底的玩物。所以他相信,经过智慧审慎过还无法克制的爱情与冲动,才是真正长久和谐的。

  这是母亲张希妙留给他的思考,刘羡原本只是将绿珠作为弥补自己对母亲亏欠的遗憾与妄想。可随着这几次谈话,他发现,某种层面上来说,绿珠确实和母亲很像。

  但绿珠毕竟身份敏感,很多事情他必须和她交代清楚,免得以后引出大麻烦。

  “你准备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总要跟外人解释清楚。”

  “武阳李密公的三女儿,公子觉得怎么样?”

  “这……可以吗?”

  绿珠微微点头,说道:“不是开玩笑,托公子的福,我一家被送到武阳后,李家上下待我很好。老夫人愿意认我做女儿,在家谱上写一个名字。”

  “这边得知公子到夏阳担任县令后,李家上下讨论了半天,最后就让宾硕前来,既是为了沿路保护我,也是想来辅佐您。”

  “要知道,李家六兄弟在武阳,可是号称‘六龙’呢!他一定会对您有助力的。”

  刘羡对此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绿珠道:“可即使如此,你平时也要少露面,虽然这很不公平,但为了防止意外,我必须这么做,你能做到吗?”

  绿珠轻笑道:“公子不会以为,我在金谷园时,能够自由出入吧?”

  这确实也是实话,接下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刘羡问道:“可我总不能总叫你绿珠吧?你要待在这里,恐怕还要换个名字。”

  绿珠低头说:“那就劳烦公子给我起一个吧!无论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都愿陪伴公子,渡过余下的一生。”

  这真是让人害怕的告白啊!刘羡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牵挂了太多人的命运,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这很疲惫,但这正是一种爱的合集,既给予他无穷的力量,催促他必须向前。

  刘羡如今又得到了一份爱,虽然源头是眼前这个出身贫寒的女子,他仍感到沉甸甸的。故而低头沉吟良久,一抬头,看见绿珠有若星辰的眸子,他不禁被打动了,回想起那个雨夜后的月亮,说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我就叫你照容吧!”

  绿珠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那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一夜,但也是月光璀璨,天气晴朗的一夜。

  她为之嫣然一笑,在火光的照耀下,当真是眩目无比,对刘羡说:“公子,我真的欢喜,我在蜀中学会了一首歌,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立起身来,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用皎皎如月的歌喉开始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这是一首讲述相思的歌谣,说女子为了能够等待心爱的男子回来,心中无限遐思,那个远去的浪子真的会回来吗?她相信她心爱的那个男子,一定会像尾生一样信守承诺,在浪花中缓缓归来。

  刘羡静静地聆听着,他忽然觉得这首歌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思绪也不禁随歌声高飞。

  他想啊想,忽然记起来了,这是儿时母亲在耳边哼过的曲调,一时百感交集。

  是否世上的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不能归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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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长安交接(4k)

  腊月中旬,随着平阳令张瑜的病情好转,李矩一行人告别夏阳,再次踏上了长安之旅。

  由于生病在途中耽误了十几日时间,张瑜不敢再有所怠慢,上路之后,就打算日夜兼程地往长安赶。奈何天公不作美,他刚从夏阳赶到颌阳,突然天降一场大雪,几乎大如鹅毛的雪花铺天盖地,一夜间就令关中尽素,雪层也积累到三尺之深,令人寸步难行。

  这样的天气,使得他们只能一天慢行十来里,原本打算三天就走完的路程,他们不得不又花费了十来日,等抵达长安的时候,一转眼,已经是元康二年的孟春时节了。

  说是孟春,关中的春天总是要比关东来得晚一些,一行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南北上下一片苍白,渭水也还在结冰,没有丝毫将化冻的征兆。

  李矩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看到长安这座古城。平阳的人口虽然与长安相差不远,但毫无疑问,这座城池的宏大与庄严,是只有洛阳才能相提并论的。

  走过汉帝诸陵,经渭桥入长安城,一路走来,可见长乐宫、未央宫、建章宫等高大建筑,如同巨人般崛地而起,这不禁令他想起前汉的种种功业:韩信扫北、飞夺龙城、封狼居胥、东征朝鲜、经略西域……

  数百年前的辉煌历史,似乎都与这种古老的城池绑定在了一起。再看到长安城中处处可见的征西军司旗帜,李矩继而心生向往:自己是否也能参与其中,同样开创一片辉煌的历史,为世人所铭记呢?

  这个疑问他一时是得不到回答的,眼下还是要和县君张瑜一起,等着拜见梁王司马肜。

  此时正是冬春之际,正是州郡人员调动最多的时候,张瑜之所以赶时间,就是想早些来,早些把事情办完。可耽搁了就是耽搁了,在这个时候想拜见司马肜,就只能老老实实排队等候。

  这一等又是十来日,直到雪水消融,渭水化冻,灞桥上的杨柳吐出新芽,终南山的山腰遍开桃花。而随着一个庞大的车队抵达长安城下,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赵王司马伦将顶替梁王司马肜,出任新的征西大将军,都督雍梁诸军事。

  而梁王司马肜,也将办完交接后,于二月调回洛阳,改任为卫将军。

  这则消息无疑是代表着巨大的政治变动,能够出任征西大将军,坐镇关中的,基本都是宗室中最有威望,最受信任的领袖。这一任命的出台,无疑表明了朝廷对梁王的不信任,毕竟梁王的资历有些太高了。

  但这个坐镇关中的新人选,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是赵王?作为晋武帝司马懿的幼子,司马伦这一生没有任何功绩,当然,梁王也一样。但司马肜好歹在军中熬了这么多年的资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比之下,赵王的资历则有些太浅了,根本无足可取。

  人们对梁王的卸任已经有所预料,但对于接替的人选,基本都是往陇西王司马密去猜测的。结果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赵王。征西军司内部一片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赵王会讨贾后欢心吧。

  李矩也差不多是一样的结论,他因此很是失望,私底下对张瑜说:“县君,皇后如此用人,不是自毁社稷吗?”

  张瑜则说:“我们在平阳不就知道了吗?哪里还要到长安才知道。还是早点述职吧,原本我还想在征西军司谋个差事,现在想来,还是直接辞官回乡吧,我想好好休息了。”

  这位平阳令的语调中满是疲惫,显然这段时间的等待让他精疲力尽,魂魄都已经飞回了家乡,无心再想什么官场上的事情了。

  李矩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继而感到有些迷茫:他以后的仕途该怎么办呢?莫非继续去给新县君当县吏吗?可新的平阳令大概是那个宋太守的亲戚,回去了大概也没有前途,总不能真去夏阳当县吏吧?

  他看着长安繁华的人流,还有街道上飘扬的军旗,心中很有些不甘心,想到怀里刘羡写的举荐信,他还是想在征西军司里搏一个出身。

  到了正月辛巳这一天,他们终于排到了号,进入了征西大将军府。

  征西大将军府,也就是征西军司,位于长安原汉宫未央宫处。由于县令只能带一人面见征西大将军,而李矩平日做事又最尽心尽责,所以张瑜就令李矩作为随从,一起进去。

  正如大部分的院落一样,此时的征西军司也分为办公的前院与私密的后院。前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校对文书的官员。

  但到了梁王司马肜的住所后,环境又变成另外一种风格,怎么说呢?非常的怪异。

  按理来说,梁王司马肜是一个非常闲适的人,那么他的住所无非就是两种风格。要么是传统文人的那种典雅清幽,放一些屏风挂画之类的东西;要么是老人那种生活物件极少的慵懒疏旷,只摆弄些花草盆栽之类的玩意。

  但在这个住所内,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是有一堆美丽的侍妾,莺莺燕燕,打扮得花枝招展极为艳丽,她们毫不避讳地在府院中荡着秋千,笑声让李矩等人心惊胆战,误以为闯入了谁的内室。

  但领路的官员却有些见怪不怪,继续往里走,然后李矩就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长幡、烛台、焚香,然后又听到了路过房屋中似有似无的呢喃唱经声,好像是在做什么大型法事一样。

  而在正厅旁边的湖水里,可以看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祭台,上面还摆放着羊羔之类的祭品。一个身穿皂色道袍的人正背对着他们,高举着香火,对着祭台念念有词,只是声调更像是在唱歌。

  这一切见闻都让李矩感到迷惑,这好像是一个道士的府邸,而非是亲王的了。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小县吏可以置喙的事情,他想明白这点,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随着张瑜继续走。

  等领路的府吏说了一声到了,李矩这才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两个老人正在里面谈话,虽然都是满脸皱纹,可一个头发花白,神态温和,另一个则发丝乌黑,坐姿挺拔,好像很有精力似的。

  稍稍旁听后就知道,原来那个年老一些的就是梁王司马肜,年轻一些的就是赵王司马伦。

  而此时的司马伦,手中抱着一盆青铜做的小树,上面的树枝挂着日、月、龙、虎、麒麟、凤皇等各种形状的青铜片,下面则挂着上千枚铜钱,轻轻一摇,铜钱铜片撞在一起,便发出叮当当的声音,非常的脆耳。他就是要把这株青铜树,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兄长。

  “八兄,这是我请过天官赐福的摇钱树,上可以祈福消灾,下可以承运招财,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以用这个来挡一挡。”

  梁王司马肜颇为无语地看着这株摇钱树,叹道:“九弟,不是我说你,我们这些宗室,私底下信这个,没人会说你,但有些事,还是不要放到台面上,会被人诟病的。”

  司马伦捋着须髯,不以为然地说道:“诟病什么?那是那些愚人不懂!不信道,别说生前要受苦受难,就是死后,也不得灰飞烟灭,不得如我等能进入仙堂。”

  “八兄,这些年,我正是日服丹药,祷罪请神,才能延年益寿,身体强健,即使到现在,都能一夜御三女而不倒。”

  “你看看你,也就比我大八岁,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了,搞到现在,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就是你不信道害的。”

  司马肜听了哭笑不得,他说:“我有没有儿女倒在其次,九弟,关中是我家龙兴之地,你来到征西军司,可不是来玩乐的。”

  “当然不是来玩乐的。”司马伦摆弄着摇钱树上的铜片,好整以暇地答道:“八兄,你没看见我正安排人祈福、改善风水吗?只要上苍赐福,关中必定平安无事。”

  听到这个回答,司马肜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不断地叹道:“你呀,你呀……”

  而门外的李矩也反应过来,原来府邸里的装修是赵王安排的。没想到,这位新任征西大将军,竟然打算用祈福的方式来治理关中,这不禁让李矩产生出一种荒谬感。难道祈福后,坐下来就能让天下大治吗?

  正思考间,两位亲王也收到了通报,唤张瑜进去述职。

  李矩赶紧整理心情,随张瑜进去。对于这次述职,他准备了很久,不管是什么刁难的问题,他都自信能圆满回答。如果能够借此机会表现一番,给自己谋得一个前程,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出乎他的预料,张瑜的述职非常简短,两位亲王也都没有详细追问,只是在得知了张瑜准备辞官归乡的时候,询问了一下他辞官的理由,还有平阳的近况,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这也很合理,毕竟再怎么说,张瑜也不过是一个县令,充其量是一个大一点的县令,在管着几个州的亲王眼里,完全是司空见惯,无足轻重的。

  等李矩认识到这点后,不免有些懊恼,他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自己还年轻,在平阳多熬几年也没什么,总会有出头机会的。

  很快到了述职的尾声,按照惯例,梁王司马肜问了一句:“你卸任前,有没有什么人想要举荐?”

  平阳令张瑜当即说道:“殿下,臣这位随从,也就是平阳传舍李矩李世回,实有奇才,恳请殿下录用。”

  “哦?”司马肜将目光移到李矩身上,一面上下打量,一面追问道,“他有什么实绩吗?”

  张瑜答道:“世回他前年方才元服,非常年轻,但处事却极为谨慎,对于过手的每件事,都精益求精,毫无浮躁之气。而且他敏而好学,甘于向各类同僚求问,县府之中,就没有他不会的庶务。加上他自幼修武,练得一身好本领,可谓是文武俱全。”

  “更难得的是,他德操过人,此次我来述职,路途遥远,又多有贼患,县吏多不肯随行,被我挑中的几人,多是哀声怨道。而世回不仅毫无怨言,还多次看护于我,打退了沿路遇到的一些贼寇。”

  “在路过夏阳时,他还曾在百丈外一箭射中马贼,助夏阳长平了贼患,夏阳长万分感激,还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

  说罢,张瑜伸手到李矩面前,李矩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怀中的举荐信拿出来递到张瑜手中,心下感动不已。

  张瑜从袖袋中摸索出一块玉佩,不动声色地压在信下,一块递给梁王司马肜,司马肜顺手接过,司马伦则目不斜视,也当做没看见。

  一场明目张胆的行贿就这样顺利地展开与结束了。

  但司马肜也不是毫无波澜,在听到夏阳两个字后,他眼皮一跳,看了一旁的赵王一眼。见他还在摆弄自己的摇钱树后,梁王展开信件,粗粗一看,不禁讶然道:“咦,刘怀冲已经稳住局面了?”

  读罢,司马肜思忖了片刻,又打量了李矩片刻,转首对司马伦笑道:“九弟,我做个主,把这个年轻人提拔为牙门将如何?”

  牙门将?李矩闻言,喜悦到有些茫然。他知道这个职位,简单来说,就是征西大将军的亲卫,所统人数不多,职权亦不大,可官品却高达五品。

  而一旁的司马伦却只当是寻常,他口中说:“八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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