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28节

  “那很好啊!就这家吧。”

  刘羡跨步进去,发现这卧云坊的布置还别有洞天。说是酒肆,实际上在中间是一个舞台,上面摆弄了不少琴、鼓、钟之类的乐器。桌案摆放在四周,令客人们可以随时观赏舞台。上了二楼也是如此,二楼的雅间用屏风分隔开,中间则是空的,客人可以倚靠着栏杆往下看。

  李矩介绍说:“这酒肆晚上会请舞姬来台上跳鼓舞,伴奏些胡乐,可为客人助兴呢!”

  说着,他主动包了间二楼雅间,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对食。刘羡看好地点后,也按照约定去横门口请齐万年。

  齐万年果然如他所言,带了有四名同伴,见到刘羡就笑着说:“刘君,可不要怪我做顺水人情啊!”

  “这都是你的熟人?”

  “不是,不是,都是刚认识的,我可是要当几年人质,在征西军司常驻的,怎么能不和本地的同族们打好关系呢?”

  “啊,那敢问是……”

  “等落座了,我给你一一介绍。”

  听闻此言,刘羡重新望过去,发现他带来的是些陌生的青年人,都各有不凡气质。心中不禁感叹,这个齐万年还真是能拉关系,刚来不到半天,就开始经营起人脉来了。

  再回到卧云居,店家也先上了些酒水瓜果。大概是因为客人多了些吧,一名美女缓步台上,跪坐于一架箜篌,素手拨弄琴弦,琴声空灵如山中之雀,月下之溪,弹的正是最经典的《箜篌引》。

  “这就是士人的享受吗?真是我大开眼界啊!”齐万年入座之后,背靠在栏杆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对刘羡笑道,“我大概有点理解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这本该是一件侮辱的话,毕竟对身为安乐公世子的刘羡来说,祖父刘禅的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家族的污点。但齐万年的语气中不带有丝毫恶意,刘羡也不会小题大做。

  他只是说:“我在洛阳十九年,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哦?莫非洛阳不比长安繁华?”

  “不是,只是没去过罢了。”

  这也是实话,刘羡在十五岁前就是一直读书,在入仕之后,司马玮和司马也多是在自己的王府或东宫中筵席。像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大概父亲刘恂很懂吧,但刘羡从来没有跟着去过。

  这时,随齐万年过来的一名胡人青年闻言大笑,对刘羡道:“那我可要敬你一杯了!人生在世,该尽欢时须尽欢!等到人老了躺在病榻上,想放纵也放纵不动了!”

  “敢问阁下是……?”

  “在下略阳杨难敌,家父杨茂搜,祖父杨飞龙。说来,我家还和刘君有缘分,不知道刘君听说过没有?”

  噢!刘羡想起来了,原来是汉中氐王杨千万的后人。

  陈寿和他说过,当年马超起兵反魏,麾下就有不少羌氐,其中最出名的氐王就是白马氐杨千万。

  后来马超南奔蜀汉,杨千万也率部随之入蜀,其部随诸葛亮、姜维南征北战。一直到蜀汉灭亡之后,其孙杨飞龙才又改投晋军,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没想到今天又见到杨飞龙的后人了。

  刘羡连忙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对杨难敌感叹道:“我背井离家,客居他乡,本以为举目无亲,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

  杨难敌也很感慨,他说:“我听说刘君被外放到关中的消息,也觉得不可思议,朝中莫非没人了吗?怎么能让你到地方上来呢?”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说不清楚咯!”

  “说得也是,有时候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必在乎太多,见面是缘分,那我们再饮一杯!”

  杨难敌比刘羡小两岁,所以两人相互寒暄后,刘羡称杨难敌为弟,杨难敌称刘羡为兄。

  杨难敌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哪怕相交不深,也能知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非常外向地释放自己的情感,连带着身边的人都会被感染。

  有了他领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络起来了,接着来的三人又跟着介绍起来。

  “在下略阳李雄,字仲俊。刘君叫我仲俊就好。”

  李雄坐在杨难敌左手边。他身高八尺三寸,样貌在众人中最为俊美。

  他皮肤白皙,双眉高挑,眉骨隆起,显得眼神深刻且有压迫感,双颊有如刀削,唇薄而坚毅,令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刘羡打量了一下他高高鼓起的臂膀,顿时就明白了,此人定然武力超群。再联想到他居然还有字,说明此人的部族汉化程度极高,几乎已与汉人无异了。

  这样想来,他家在征西军司的地位也不低吧。

  故而刘羡问道:“不知阁下现居何职?”

  李雄拱手道:“惭愧,在下如今在京兆郡担任武猛从事,还没立下什么功劳。”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和刘羡的县长官位相当。但刘羡考虑到李雄是氐人,心中不觉一凛,因为胡人是降品录用的,能到这个位置,这也足以说明他们家的权势了。

  果然,李雄又介绍自己的背景说:“家祖李慕,官至四品东羌猎将。”

  四品,几乎是胡人能在西晋朝中担任官职的最高一档了。杨飞龙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本质也是四品。看来李雄家也是略阳名族。

  第三个自我介绍的人年纪则比较大了,他大概已经三十出头,而且面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但穿着打扮,是众人中最为儒雅的,宽袍博带,木屐高冠,谈吐也彬彬有礼,看上去比刘羡还要文质三分。

  他自称说:“在下临渭蒲怀归,曾随傅夫子就学,略通经术,还请刘县君不吝赐教。”

  蒲怀归开口不称官职,而称师承与经术,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刘羡对此也不免感到亲近,他问道:“怀归说的傅夫子是长虞公(傅咸)吗,我前段时间在夏阳办文会,才见过他二子傅冲明(傅)呢!”

  “是啊,家师正是长虞公。我也听说过县君要举办文会。可惜,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身为区区俗物,竟为公务所累,却不得参与,甚是遗憾呢!”

  第四个说话的胡人最是年轻,大概刚元服不久。不过他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也不怯场,看轮到自己了,他手里拿起一块甜瓜,一边啃一边说:“不是来吃饭的吗?搞这么文绉绉的干什么?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众人闻言都大笑,还是一旁的蒲怀归给他介绍说:“这是安定彭氏的彭荡仲,他年纪小,但胆子很大,县君不要跟他见识。”

  刘羡笑道:“没事,这算什么不懂事,本来就是来吃饭的。我刚元服的时候,那才叫胡闹呢!”

  说罢,连忙就让店家上些酒菜。之前李矩点了五斤胡炮羊肉,刘羡以为是否有些浪费,但眼看这些客人都人高马大的,怕不是一般的能吃,于是就吩咐又加了三斤。

  齐万年见状,不禁得意万分,对刘羡说道:“刘君,你看我拉来的这些朋友,是不是都是奇伟男子,人中龙凤?”

  刘羡微笑颔首说:“确实是一目了然,都是鹤立鸡群的人杰。”

  刘羡本来想开口询问,齐万年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的,尤其这些人的祖地还多在凉州,但转念一想,就猜到答案了。

  哪还有别的可能呢?这些青年大抵就是像在洛阳的刘聪一样,在长安担当人质吧。只不过洛阳的胡人人质极少,自己除去刘聪外,也就听过寥寥两三个名字而已。而在这里,恐怕各族部落的质子会有数百个。

  如今胡人接受汉化,从愚昧走向文明,勃勃的生机与灿烂的文化结合起来,诞生出一些胡人英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刘羡心中却不免产生出些许忌惮来,他一想到赵王司马伦和孙秀,就不由得一阵头疼。这样的征西军司,真的能驾驭住这些胡人豪杰吗?

  如果是自己来的话,应该……

  一时间,刘羡的思绪纷乱不已。

  正当他神游物外的时候,齐万年又拍手叫他,笑道:“哎,刘君,你身边好像也有一位人物,不向我介绍介绍吗?”

  不等刘羡回话,一旁的李雄拍案说道:“我认识他,这位是征西军司最年轻的牙门将,也是征西军司最准的神射手,李矩李世回,对不对?”

  面对李雄的咄咄逼人,李矩毫不怯场,回说道:“我也认得你,据说李仲俊是氐族第一刀客,我却还没有见识过,这才是可惜!”

  原来,两人此前在征西军司中碰过面了,此时闻言都大笑,不禁一齐举杯共饮,看来两人都相互欣赏。

  齐万年见状,拍着手掌大笑道:“原来又是一位少年英杰,真让人高兴。我齐万年生平最爱结交豪杰!来,李君,我敬你一杯!”

  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卧云居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楼已经坐了很多客人,二楼的雅间也陆陆续续有人落座。

  而觥筹交错间,众人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可谓欢声不断,竟一度压过了楼下女乐弹奏箜篌的声音。但大家也并不以为意,尤其是杨难敌,他听不出来箜篌的妙处,反而觉得音乐软糯让他浑身难受,继而在酒居中唱起一首民谣来:

  “走马山嵯峨,马渴饮黄河。

  霜色胡关下,万里止干戈!”

  这首诗歌磅礴大气,沧桑宏伟,众人都为之叫好,就连隔壁的雅间内也有人鼓掌。继而有人快步走过来,说道:“是哪家的朋友,唱得一手好歌?真是尽兴!如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用宴如何?”

  结果透过屏风一看,来人乐了,说道:“我说怎么有声音这么耳熟,原来世回在这里。”

  李矩也定睛看去,对刘羡介绍道:“呀,县君,这是我们征西军司的索索县君,你看可否并席?”

  刘羡回头看了齐万年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当即笑道:“能与我同乐之人,皆为我友,又怎么会拒绝呢?”

  然后刘羡就又见到了征西军司张轨、好县令索、征西护军贾龛、雍州兵曹掾皇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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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论名将(4k)

  在选店时,李矩曾说征西军司官员多来在卧云居用膳,这还真不是假话,刘羡没想到,只不过是一次宴席,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这么多征西军司的高官,其中不乏赫赫有名之辈。

  像征西军司张轨,就是成名数十年的陇右名士。在刘羡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张华所器重,认为他被本地中正所压制,实际上有二品之才,甚至二品都不足以形容。言下之意,就是他应该评为灼然二品。

  只不过他同时被杨珧所欣赏提拔,在三杨倒台之后,仕途也受到牵连。如今当了五年征西军司,仍然没有升迁的迹象。

  但在孙秀到来前,他一直是征西军司真正的运作者。朝野一致认为,在秃发树机能之后,关中再无大乱,张轨可谓是功莫大焉。

  然而现在孙秀掌权后,张轨已经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好在他并不在意。刘羡今日第一次见张轨,见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逍遥洒脱的味道,似乎毫无负担一般。

  好县令索,也可谓是少年英才。如今他二十六岁,出身敦煌索氏,父亲是酒泉太守索靖。

  敦煌索氏家境不算显赫,所以索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是和刘羡一样,走秀才射策的途径入仕的,被公认为是年轻一辈的文武全才。

  而如征西护军贾龛、雍州兵曹掾皇甫重,则分别出身于武威贾氏与安定皇甫氏。

  这都是出过贾诩和皇甫嵩这样不世名将的大族,其本身家传也都是常人不能比拟的。

  大概都是出身关西的缘故吧,他们身上没有洛阳文士身上那股子不切实际的风流气。虽然年龄不一,但性格都显得挺豁达,并不因为刘羡是个县长就有所轻视,也不因为刘羡是太子党就表现得热忱,而是很平常的那种友人相交。但正是这种寻常的热络,让刘羡感到非常舒适。

  人所需求的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其实就是这种简单的人格上的平视,很多时候却求而不得。

  张轨身为年纪最大的人,几乎要比在场的人年龄大二十到三十岁左右,但表现却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他在众人一一自我介绍之后,一只手捋着须髯,一只手给在座的年轻人一一倒酒。

  一边倒的时候他还一边笑,问道:“你们方才如此开怀,不知是在讨论什么话题?”

  长者敬酒,是很郑重的一件事情,但张轨表现得轻松,接酒的人自然也轻松。李矩接过杯子笑道:“张公,也没什么,只是讨论一下,如今中国还有哪些名将罢了。”

  讨论天下间的名将,本身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毕竟人是通过竞争才获得权力的,数千年的历史将竞争刻为难以遏制的本能。君不见汉亡之后,汉高祖刘邦与汉世祖刘秀孰优孰劣的话题,一直讨论了上百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官方的所谓九品中正制度,不也是将人才比作三六九等吗?

  张轨笑道:“那你们讨论出个所以然了吗?”

  杨难敌毫不露怯,他非常直白地说道:“我们刚刚在讨论,张军司与马西平谁高谁低。”

  张轨闻言不免失笑,他说道:“我哪里能比得过马孝兴?当年马孝兴肃清凉州,大败秃发树机能,是国家公认的名将。我哪有这样的功绩呢?”

  “张公何必自谦呢?”

  显然李矩就是那个声称张轨强过马隆的人,他此时出言辩驳说:

  “张公不过是时运不济,没有被委以重任罢了。您擅长的是居中调度,稳定人心。马公擅长的是临敌陷阵,奋勇杀敌,这并无高下之分,只是所长不同罢了。如果让您来平定凉州,我相信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必不让马公专美于前!”

  “好,好,好,哈哈,没想到世回这么看好我,那就借你吉言了。”

  有了张轨开头,后面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延展开来了。大家顺着话继续往后聊,谈起天下还有哪些名将,颇为兴致勃勃。

  李雄说:“如今马西平垂垂老矣,据说朝不保夕。杜武库又已撒手西去,文鸯、卫又被冤杀。现在天下无事,能够被称为名将的已经很少了。”

  “当年伐蜀的名将几乎尽数凋零,剩下的无外乎就是伐吴的名将吧!”

  索接着话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王浑、王戎、罗尚、何攀他们吧。这些人虽然有些才能,但不如前人远甚。别的不说,吴国也有些名将投降留存,当年在交州大败王师的陶璜,也还活着吧。我感觉这些人都不如陶璜。”

  这确实是实话,人们眼中的名将,当然是要带有一定传奇性的,传奇这两个字,或多或少要和国家命运挂上钩,眼下确实缺少这样的人。

  皇甫重有一些感慨,他反问道:“这么说来的话,天下已经没有名将了吗?”

  张轨则笑着安慰道:“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平安无事,再有才能的人也不能得到表现,总不能无中生有吧。朝廷从来不缺名将种子,我们在这里哀叹,也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这时齐万年插话问道:“那张军司不妨说说看,朝廷现在哪些人有名将的潜质?既然论不了眼下的名将,也可以论一论未来的名将嘛!”

  这个问题迅速引起了在座众人的兴趣,甚至比刚才还要热烈。毕竟眼下有哪些名将是确凿的,未来有哪些名将却是未知的,要考验在座众人的眼力与人脉。

  张轨本来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但皇甫重已经颇有兴致地先说道:“我们凉州多有人杰,我在成纪曾结识一个壮士,名叫陈安。那真是奇人啊!他身高才七尺,但却能在马上挥舞两样重器,一样是七尺大刀,一样是丈八蛇矛,当真是猛若关张!将来边疆有事,他一定能名震天下!”

  还有这样的人物?众人闻言都不免讶然,练武之人更是蠢蠢欲动,尤其是杨难敌,他不自觉地握拳,自言自语道:“不知他与我孰强?”

  齐万年又笑道:“那真是了不起。不过我听说,左部帅刘渊麾下,也有一名猛士,名叫平先。他力能举千斤(现代250kg左右),尤其擅长马上夺人兵器,也不知道这两人谁强谁弱?”

  在座的又是一片哗然,力举千斤?那岂不是气力堪比项羽了?刘羡也忍不住在心中揣测,这个平先与那个巨人的力量相比,到底谁高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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