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休官齐纳叫过来,指着对面的晋人道:“你前番对我说,晋人不过是充满凑出来的流民,再夹杂一下士族的家丁,并没有多少战力。可我现在满眼看到的,是严密的军阵,晋人将士中目中有铁,哪里是能轻易取胜的?”
休官齐纳也有些难以理解,他对麻余的责问无话可说,看着对面的军阵,摸着脑勺自言自语道:
“莫非这个刘太守会巫术?撒豆也能成兵?”
刘羡当然不会撒豆成兵,实际上就是在装样子。在来的道路上,他已经对那些士子们承诺,他们不必参战,只需要带着兵卒在后面装腔作势,摇鼓助威便成了。
事实上,现在晋人中的甲胄都捉襟见肘,除了刘羡从夏阳带来的斛摩根、贺干染两部近四百人穿着甲胄,剩下的甲胄只剩下四百套。刘羡只能让列阵者最前面的士卒穿上甲胄,至少这样看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好似全军上下都身穿精甲一般。
为了壮大声势,刘羡把军鼓也交给了傅他们,让等会刘羡交战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就在后面擂鼓助威。
也正是有了这些安排,才有了羌人眼中似乎极为强大的晋军。
刘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吓得羌人必然不敢贸然将全军压上。这时候,刘羡仅以一部出阵来挑战,羌军也会以稳妥为上,以相应的人数来应战。只要杀退对面一两阵,打得对面胆怯,自己就能够取胜了。
不过即使做了如此多的计划,刘羡的胜算仅仅只有五成。因为对方若是不中计,或是自己露了怯,那就笑话大了。身后那批人根本不可能打什么硬仗,稍有不对,便可能如落花流水般散去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刘羡交上了好运。
刚刚准备出击的时候,双方似乎听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异响,一开始还以为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但渐渐地众人又感觉不对,似乎是石子在山坡上滚落的声音。大家往声源处望去,只见南面山坡与苍穹的交线,也就是天际线,逐渐冒出了百来名黑影,远看就好像蚂蚁一样渺小。
但这些黑影在山坡上稍稍停顿,似乎观察了一下情形,终于完全在山坡上显露出自己的身影来。
竟是百余名骑兵,他们没有打旗帜,但是身着铁甲,很快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使得人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即将交战的双方都愣住了,同时也生出些许骚乱,不知道这是哪边来的援军。
但毫无疑问,对于都缺乏骑兵的两军而言,这支骑队足以改变整个战场的态势。
而后,这支骑军义无反顾地朝着晋人们奔驰过来。
这在晋人军中的紧张气氛更甚,他们还以为是羌人从哪里请来的铁弗人援军,试图趁机袭击晋军。但好在这些骑兵的阵列并不严整,最前面的骑士更是脱离了队伍,孤身向晋军驰来,这才化解了部分敌意。
刘羡远远地看见那人过来,也想不明白来者是谁,正匪夷所思间,听见对方用激动的心情大声道:
“兄长,好久不见!”
刘羡闻声大喜,原来来的是结义兄弟李矩!
他立刻策马迎上去,在两军将士面前大声欢笑,然后并辔走到一处,阳光灿烂下,两人相互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世回,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前天听说到兄长的名字,终于在今天赶到了!”
原来,李矩此前随雍州刺史解系参加了美阳之战,但在战败后,他主动负责断后。断后本来是一个极危险的差事,但因为溃兵太多,铁弗人不愿意招惹仍有阵型的李矩所部,反而放过他们,去追杀那些失去秩序的溃兵,这让李矩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在战后,李矩本想返回长安,结果发现铁弗人占据了渭桥,断去了去路。走投无路间,他见周遭全是美阳之战的溃兵,自己又对这次溃败深以为耻,便想办法在武功始平一带活动,一面收拢败兵,一面设法击溃周围的叛军。这半月时间下来,也收拢了有两千余人了。
在前日,他率众到池阳周遭,试图找当地士族讨要些补给。不意从当地士子口中得知,刘羡已经收复了泥阳,当真是喜不自禁,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就率骑兵先往泥阳赶来。他收拢的两千士卒就在路上,大概再过两日,也就赶过来了。
欣喜若狂的何止是李矩?刘羡的内心深处也响起一阵狂喜的雷鸣,美阳之战结束后,他也为李矩的命运深深担忧,如今见到他安好,还给自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就好像断掉的臂膀凭空恢复了一般。
李矩笑说:“我刚到泥阳,就听说兄长你来讨贼了,此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呢?我必取下贼子首级,作为兄长升迁的贺礼!”
刘羡也极为开怀,有了这百余骑兵的加盟,战场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自己,不需要再犹豫什么了。他指着远处的梁塬,对李矩道:
“世回,景武兄就在那儿!还记得两年前,我们三人在河东力挽狂澜,诛杀郝散。今日你我三人又在此地相聚,这莫非不是天意吗?我和你一起上阵杀敌!”
说罢,他对身后的傅等人高呼道:“擂鼓!杀贼!”
鼓声顿如风雷大作,同时斛摩根在一旁吹起进攻的号角。在这激扬澎湃的音乐中,李矩率领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士向羌人们发动冲击。
李矩是征西军司的牙门将,牙门,即主帅军门之意,一般带领着最精锐的士卒,佩戴着全军最好的甲胄,以此来护卫主帅。李矩麾下的骑士正是货真价实的牙门兵卒,他们不止浑身上下披有铁甲,就连身上的坐骑也是头背披挂,在平原上冲锋起来,几乎是铁做的猛兽,一人便胜过数十人,一百人便可比千军。
此时羌人见这些铁骑踏阵而来,无不惊慌失措,心中恐惧。
刘羡紧跟着领着夏阳胡兵冲锋而上,他们手持红缨长枪,将铁骑冲垮的阵型继续撕裂,形成一道倒卷的波浪。
那些原本是准备旁观的士族们,也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两军相接的一瞬间,他们就判断出来:己方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没有人会拒绝成为胜利的功臣,于是剩下的人也都欢呼着加入战场,哪怕他们并没有经过多少训练,也没有多少合适的甲胄,但行动与呼声就足以让羌人更加溃不成军。
这是刘羡目前为止最顺利的一场战斗,在一个时辰后,孝雷亭的平原上遍布着鲜血,被割去首级的尸骸四处横陈,可这里面属于汉人的尸体少之又少。
一些羌人试图逃入马兰山,但张光看出刘羡大胜,当即带兵从梁塬上冲下,堵住了逃亡的山道。余下的羌人已经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纷纷放下武器向晋军投降。
当士卒们疲累又高兴地把麻余、休官齐纳等人的首级递给刘羡看,刘羡鼓励了他们几句,转首对傅说道:
“悟根兄,您帮我记一下功劳簿吧!”
“功劳簿?”
“对,数一下首级,写完后,把这些尸体都埋了,不要立京观,以后时日尚长……”
说罢,他立刻去见正向此处走来的张光。
两人又是一个拥抱,这感觉真是奇妙。明明他和张光没有多少交情,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仅仅只是打了三仗后,两人就好像是不言自明的好友了。
张光笑道:“哈哈,怀冲,没想到还能再见,你那晚派人射箭书,我还以为看错了……”
刘羡则道:“景武兄,上次你不辞而别,我甚是遗憾,没想到今日再见,你变瘦了。”
“一朝不慎,让三州败坏至此,我心忧啊!焉能不消瘦!”
张光叹了口气,问道:
“怀冲,不说笑了,我被困此地,好久没收到消息了,现在关中局势如何?朝廷有没有消息?”
“关中局势还是很坏,至于朝廷……”
刘羡对此也有些茫然,他孤身来到北地,长安的消息还能知道一些,但洛阳的消息是全然不知的。按理来说,现在洛阳那边已经得知美阳之战的结果有半月了,贾谧、张华他们这些人,到底商议得如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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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金谷园之秋(4k)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正如刘羡所言,洛阳朝廷仍然处在一片混乱中。
在齐万年起事之初,朝廷并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郝散。甚至从关中递交上来的军报来看,齐万年麾下的部众数量远不如郝散,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
因此,尚书省并未惩治从冯翊脱逃返回的欧阳建,只是下令孙秀,令他不要重复上次平叛的失误,尽快平息这次事态。
结果是出人预料的,尚书省的命令尚未发出,关中诸县沦陷的败报犹如雪花一般发到洛阳。齐万年几乎以席卷之势攻略了半个关中,而孙秀竟然未能与之一战。朝廷得到奏报后大为光火,终于同意了解系的请求,解除了孙秀在征西军司的指挥权。
本以为如此一来,关中的情形会有所好转,可接下来的两个月,形势竟是急转直下。谁也不曾料想,仅仅两战,征西军团就折损过半,这可是当年诸葛亮都未能做到的军事奇迹。
关中军团的溃败,造成了后党在朝堂上的溃败。
自楚王司马玮自杀后,后党把持朝政已有整整五年,虽然大体政局还算得上稳定,但洛阳的政治高压却让人窒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努力逢迎鲁公与后党,露出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丑态,可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却极少。一旦得罪了后党,轻则排挤打压,重则下狱发配。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可以说,众人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一个极深的地步。
眼下既有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以宗室为首的反对派自然不会放过。
齐王司马率先在朝会上进言说:
“赵王失职,孙秀无能,遗失战机,致使关中人心丧尽,齐万年坐大。为表朝廷决心,当即刻召回二人论罪,正天下试听!”
“至于关中战局,今已是危如累卵,举兵西援刻不容缓!应该立即从洛阳点兵,派贤王,遣良将,举火长安,奋戈相抗!若关中不复为国家所有,则天命周转,社稷危甚!”
司马是齐献王司马攸之子,若晋武帝当年选择传位于齐王,那司马就会是当今的皇帝了。因此,司马在宗室中地位超然,他一发言,顿时就引起一片响应。
其舍人祖逖进言说:“朝中诸王,唯齐王严虔王度,阐济大猷,幽鉴远照,神变应机,有文帝之风。若择宗王出镇,舍齐王其谁?”
其意图可谓是昭然若揭,就是要趁此战乱机会,帮助齐王夺取征西军司的权柄。
当然,其余诸如淮南王、成都王等宗王的官员亦是如此。他们深知这是令主君一步登天的大好时机,都趁机向朝廷进言推荐自己的主君。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开始相互攻讦,明面上虽然还维持着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在挤兑其余宗王。致使除了罢免赵王司马伦、孙秀、解系等人的意见尚能达成一致外,其余议程根本没有进展。
而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鲁公贾谧,此时正安然游玩于金谷园内,似乎朝中的汹汹议论,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虽说金谷园以春日绝景而闻名,但秋日的金谷园也别有一番韵味。在金谷园的后山上,不仅种有枫林、乌桕、梧桐,还有一片自江南移栽而来的银杏林,值此落叶之际,满山红黄相互掺杂,好像是阳光凝固在树梢上。而地上满是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落叶,秋风吹拂过来,颇有诗意在其中流淌。
张华拾起一片银杏叶,对着贾谧感慨道:“人生就像是这落叶,秋风一吹,不知何时就凋零落地了。”
贾谧负手在前,回看了张华一眼,笑道:“张公是说,我也是一片落叶?”
“岂敢……在下是说,在下是一片落叶,马上就要腐朽入土了。”
石崇在一旁笑道:“茂先公是国家的栋梁,整个社稷都压在茂先公肩头,怎么会腐朽入土呢?”
“哎,季伦说笑了。再伟大的人物,也抵挡不过时间,何况是我这样的老朽呢?”
张华摇头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落叶扔下,跟随着贾谧的脚步继续攀登山路,继续道:
“况且,有老的一辈人腐朽,也才有新的一辈人成长,国家的重任,永远在年轻人身上。”
贾谧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五年时光一过,使得他的棱角略有分明,原本浓重的阴柔气质因此淡薄了一些,但长时间的大权在握,又使得他的神采更加张扬,容貌的姣好犹如春花一般明媚绽开,更让人觉得美丽。此刻他微蹙柳眉,仿佛有杨花拂面,令他不耐烦道:
“可麻烦也是一样,老的麻烦被割下了,没过多久,新的麻烦又长了出来,真是让人恶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华和石崇都知道,贾谧说的是现在正在朝堂上闹腾的这些年轻宗室们。这些时日里朝廷的纷争令他心烦,所以才会到此处来散心。
可眼下看起来,金谷园的秋景并不足以让他心旷神怡。
三人沉默了片刻,等贾谧走到后山的山顶,看见下方的金谷园庭院,他倚靠在一棵梧桐下,说道:
“张公,有没有办法除去这些宗室?”
答案是一片沉默。很显然,张华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去除去如今的宗室。西晋的宗室虽然仍受到较大约束,但也都是无可置疑的实权宗室。王公加起来不下百余位,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拿其中一个开刀,剩下的都会起来抗议,这无疑是一股惊人到足以颠覆朝廷的力量。
话说出口,贾谧也知道自己妄言了,他随即当这句话没有说过,从树枝上采下一片梧桐叶,又问道:
“唉,张公,你说这次派遣的宗王人选,到底是谁比较合适?”
这次张华开口了,他低眉答道:“当然是梁王最合适。”
“那个老糊涂?他真能带兵打仗?”
“国家本就不指望藩王能带兵取胜,之所以要宗王坐镇,无非是确保朝廷对各地军镇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梁王的优势很大。”
说起司马肜,贾谧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竹竿式的枯瘦老头,并无其他感想:“很大,怎么个大法?”
“梁王殿下此前在军镇中颇有资历,和很多将领都相熟,他虽没有真正打过仗,但至少也操持过一些军务。这使得他既能稳定军中将领的团结,同时也知道底下军队的决策,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而且他辈分极高,是宣皇帝的八子,宗室们也没法反对。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
“对,梁王殿下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年事已高,没几年好活了,而且他没有子女。如果以他出镇关中,无论他在平叛中立下什么功勋,都不能传给下一代。所以即使朝廷分给他一些权力,要不了几年,也能收回来。这是对您,也是对皇后殿下最好的选择。”
“原来如此。”
贾谧想了想,对张华说道:“那就选他吧。”
话音一落,石崇就弯着腰递来一颗柑橘,对贾谧笑道:“话说回来,敢问鲁公,这次出征的兵将,人选选得如何了?”
贾谧看了他一眼,接过柑橘,一边剥一边回答道:“这次关中闹成这样,我也不可能随手处置,选将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就不要想着能去捞钱了。”
见石崇露出失望的神色,贾谧剥出一瓣橘肉,咽下后,罕见地宽慰他道:“孙秀这几年捞狠了,百姓都是穷鬼,你过去也没什么可榨的。”
“现在派过去的,都是去干苦差事的。安西将军是夏侯骏,麾下有周处,索靖,再有傅祗,王铨,哦,现在还要加上卢播,还有一些小鱼小虾,你待不住的。”
被点破了心思的石崇毫无尴尬,他只是谄媚地笑:“原来如此。”
身为一个聪明人,石崇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事安排的深意。
夏侯骏是前曹魏名将夏侯渊之孙,其家族与汝南王、琅琊王等宗王多有联姻,算是外戚之家,但却称不上显赫。由于他年老,也没什么权势,如今被任命为安西将军,其实就是司马肜的副将,形同于傀儡,显然也是后党用来阻止宗室扩张影响力的工具。
周处此前担任过新平太守,对关中形势了解,也讨伐过不少羌胡,朝中让他领兵剿贼的呼声一直很高。
索靖是早年被晋武帝司马炎看重,拜为驸马都尉的人物,而后历任雁门太守、酒泉太守等职,善于处理羌胡矛盾。
傅祗本身就是关中北地郡泥阳人,他贵为公爵,名重关中,又资历深厚,由他来负责收拾人心还有稳定军心,也是极为合适的。
王铨则是扬州有名的清官县令,考绩为全州第一,让他加入征西军司,也不至于说埋没了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