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72节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人的力量是淡薄的,无论如何胸怀大志,得不到他人的支持,最后总归是变成镜花水月。可当他想要去寻找支持时,却发现身边的总是些蝇营狗苟。

  说起来真是可笑,亡了国的渴望匡济天下,真正平定天下的却对世人无动于衷。

  还记得当年他和恶蛟搏斗,精疲力尽地重回阳羡时。当时乡亲们误以为周处已死的欢呼声,那些铺天盖地又欢天喜地的笑脸,曾经深深震撼了周处。他发现这些欢笑是因为自己而产生时,感到过一股澎湃的力量,远比畏惧更让人向往与亲近。

  就是自那时起,周处在心中立下了誓言,他一定要做这样一个人,能让见到他的人都笑颜以对。他一直践行着这样的理念,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自己的笑容越变越少了。

  在朝堂之上,想要获得身边的人支持,是否就违背了自己昔日的誓言呢?再一次欺骗了那些相信他的父老呢?

  因此,即使当周处意识到自己在走一条绝路,他也并不后悔。眼下如今这一刻真的到来了,他很平淡地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开始做向六陌进军的准备。

  六陌,顾名思义,是位于好县西北面的一处交通要道,西北面由三道土塬分出四条山径,东南面则由泔水分为两岸两条道路,由这六条小径汇聚在一起,就叫做六陌。

  六陌距离好县不过十六里,距离叛军的大本营乳峰,也差不多有十五里。两军到了这个位置,可以说是近若咫尺,只需要一个时辰,双方的主力就能支援杀到。

  这也同样意味着,如果能将这个地点抢占下来,就能进一步压缩和封锁叛军的活动空间,为晋军获得战略上的主动权。

  事先斥候已经探查过了,活动在六陌地区的叛军大约有一万人,虽然人数是周处军的两倍,但是军队的装备与素质都不如周处,若是处理得当,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但这仅限于叛军主力不出击的情况下,若是叛军主力出动了呢?那就要看晋军的主力是否会增援了,若是己方没有援军到来,那就是真正的必死之局。

  周处自觉视死如归,但想到麾下调来的这五千荆州子弟,确实都是个顶个的好汉,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们何其无辜?怎么能因为自己而送死呢?

  所以他在进攻前,还是去求见了梁王长史卢播一趟,做了最后的一番努力:

  “进攻六陌一事,在下不敢推辞。只是此地位置敏感,必然会牵扯到整个战局。我率军与敌人血战时,敌人必然会呼叫援军,若殿下事先在六陌西面设伏,说不得能取得奇效,还望长史将此事通报殿下。”

  卢播自然是满口答应:“你放心,殿下对此战关注之至,建威是先锋,你的要求,他定然无所不允。”

  周处哪里会信?他只是尽可能地给出自己的方案,希望怎么都不至于落到最坏的局面罢了:

  “若殿下觉得此计有风险,最起码要分派一军,确保我军后路。如此一来,即使我军前方作战不利,至少也能退出来,周处死不足惜,但将士们是忠于朝廷的。死一人沮百人,亡一军沮十军,请殿下不要令全军上下寒心啊!”

  卢播听了还是毫无反应,只说:“建威未免太悲观了,您是天下名将,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您就放心地去做吧!梁王殿下自然会照顾您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使周处明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结束了对话。

  转眼就来到了约定的出战之日,这一日天还蒙蒙亮,建威军内的士卒如往常般苏醒,正准备起灶造饭的时候。卢播就匆匆打马而来,向周处催促道:

  “建威,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未出发?”

  “士卒尚未用膳,用完膳后,便立刻启程。”周处答道。

  不料卢播说道:“这哪里还来得及?现在正在起雾,你们现在出发,到了六陌,正是雾正浓的时候,突然发起袭击,对面猝不及防,还能拿不下叛军吗?”

  “可士卒食不饱,力不足,哪里来的精力杀敌呢?”

  “您是宿将,哪里需要我教导?吃干粮就行了。总之,决不能起灶,若是现在让对方看到炊烟,就有了准备,奇袭的胜率就大大降低了!”

  这简直是歪理!往日都是这个时间造饭,今日突然没有,不才是告诉敌方事出非常吗?如今尚在春寒,天气如此之冷,只吃干粮,将士们又怎么可能受得了?

  周处本想和卢播继续议论,但卢播却不愿意多说了,直接以司马肜的名义说道:

  “这是梁王殿下的军令!建威,您要是再推脱,就是违背军法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从腰间拔剑,露出要趁势斩杀周处的神情。

  周处心中稍作挣扎,他不愿意让士卒们白白送死,可同时也不愿意让自己这么窝囊地死在卢播剑下。相比之下,他宁愿战死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这样一来,好歹还可以向世人证明他的真心和清白。

  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下,周处叹息一声,随即下令停止造饭,而在军中开始分发干粮。士卒们虽然迷惑,但他们也早就倾心于这位礼贤下士又身先士卒的老将军,还以为周处有什么妙计,于是也就接受了。

  在两刻钟内,建威军就立正集齐了,他们穿戴齐整,佩剑戴弓,高扬旗帜,即使满怀疲倦,但他们还是竭力表现出自己精神良好的一面,而后就在周处的带领下一步步离开好县。在他们背后,数万晋军的营垒淹没在灰雾中。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在集合的这段时间内,周处已经在营房前留下了自己的绝命诗:

  “去去世事已,策马观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天色渐渐明朗了,灰雾也渐渐变成白雾。周处率军走在道路上,看着脚下有些僵硬的土地,忍不住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日脚踩大地了,可惜,大地还是如冬天般僵硬,看不见点点的春日生机……

  很快,他们就抵达到了六陌,不出周处所料,对面军队在山塬上严阵以待,根本没有什么奇袭的可能。

  周处于是找了个小丘,让将士们站成一个圆圈,然后他勒马站在中间,向四面拜了三拜,大声说道:

  “将士们,今天我们要同敌人相遇了。我作为亡国之后,深受朝廷重恩,今日正是我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不怕为国战死,不怕不能得生。宁效仿伏波将军,马革裹尸,也不能辜负国恩,临敌畏缩。”

  “纵然我今日为国战死,也要让敌人明我心意,并使千万志士闻风兴起。诸君,随我前进!”

  说罢,他朝坐下的马匹一挥鞭,带着一营人马,径直向敌人的方向奔去。他的两位属下,都是他的义兴老乡,一人叫陈亢,一人叫韩健,紧跟着领着二营人马随在后面。

  六陌北面的土塬地势不高,周处领着骑士们直接朝着满是工事的敌营冲了进去。胡人们虽然做了准备,但是大雾之中,一时没分辨出晋军主攻的方向,竟然真让周处他们找到一个设防不严的缺口,然后从中闯入到最中间的土塬内。这时胡人们惊惶不已,明明是自己出了疏漏,却以为是晋军有什么法力,顿时惶恐错乱起来,加上他们也经受不住骑兵的冲击,很快就向外撤退。

  但左右二塬的叛军听出势头不对,试图调兵过来援助。而陈亢、韩健早有预料,他们立马从左右侧翼穿插,舞刀跃马大呼,一时全军振奋,竟然将叛军的反扑挡住了。后面的步卒追上来后,然后反过来利用叛军的工事进行射击,彻底将这些胡人们击退,晋军就在中间的土塬站稳了脚跟。

  这时距离晋军发起进攻,不过过了一个时辰。

  但叛军的攻势仅仅是稍稍受阻,他们休息了一阵后,浓雾中又传来号角声,四面八荒,似乎将晋军给包围了。周处一听就知道,是叛军的援军到了。

  周处非常震惊,好像这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只是仍不免在心中遗憾地说:

  “若是梁王这时也把主力压过来,两军打一个内外夹击,该有多好啊!要知道,好离这里不到二十里!”

  但抱怨是没用的,叛军的数量在雾中不断增加,等到雾气消散的七七八八,可以看到,叛军似乎将建威军包围了三重以上,到处都是敌人的甲胄和旗帜。

  看样子,聚集在六陌的援军恐怕已经多达四万。

  此时正是晌午,晋军还没有用膳,但叛军却已经补给完毕,然后当着晋军的面开始击鼓。

  周处知道,卢播也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即使现在要率军突围,也是没有活路可言的,那就在这里战死吧。

  他这么想着,对手下的士卒指挥说:“箭慢些放,等敌人靠近了再射,不要浪费了。”

  一想到死,周处又忍不住想再延缓这一刻的到来,想看看夕阳西下的美景。若是死在日落之时,大概也就不枉此生了吧。

  但在绝对的人数劣势下,还是极难做到的。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塬下不知道堆了多少尸体,晋军的箭囊几乎射空了,拉弦的手指都流血了,可眼前叛军的攻势却依旧如波涛般没有停止。

  周处也在奋力拼杀,虽然他还能站立,但是意识已经模糊,毕竟肩胛处的伤口破裂了,同时又中了两支流矢,身体正在不断地失血,就好像他的军队一样。叛军们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之兴奋狂躁。因为他们将又一次地成建制歼灭一支晋人军队,这将会灾难性地摧毁晋军的作战意志。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周处看着此起彼伏的人潮,脑海中似乎浮现了更多的染血的刀锋,也听到了更多的哀嚎。

  他忍不住想,天下的太平恐怕也要就此结束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听一听阳羡父老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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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六陌之战(下)

  在得知周处被派往六陌作战的消息后,刘羡是有些辗转反侧的。

  刘羡和周处并无交情,仅仅只是数面之缘罢了。他数次试图与周处交好,也都被周处冷眼挡了回来。如果刘羡是一个寻常人,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是全然没有必要在意这件事的。事实上,军中有好几位比刘羡要德高望重的人,也对此沉默不语。

  但刘羡想起自己当年在金谷园诗会的遭遇,却不能不感到同情。

  一个亡国之臣,在新朝代饱受鄙夷,但却坚持自己刚正的准则,践行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不对身边的丑恶做一丝一毫的妥协,即使因此遭受到越来越多的挫折,他也纤毫不改。

  这正是刘羡过去理想中的自己,在入诏狱之前,他就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即使在现在,刘羡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无非是自己有了更宏伟的目标:想要创造一个属于全天下所有人的归宿。为此,他能够牺牲掉一些自己的原则,但依然敬佩和亲爱那些能够坚持理想与初心的人。

  周处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人。若是这样坐视周处被梁王谋害,刘羡在内心中想,那就等同于是他自己杀害了过去的自己,即使素昧平生,这也是刘羡所无法容忍的。

  刘羡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他私下和幕僚们议事说:“梁王欲杀建威,我欲活建威,且为之奈何?”

  众人都感到非常难办,不管司马肜的命令有多么荒谬,他身为梁王,毕竟是全军统帅。

  刘羡不过是麾下十七军之一部而已,如何与之相抗呢?

  李盛思忖良久,建议刘羡道:“主公,虽不能直接违抗军令,但见机行事的余地总还是有的。您不妨向梁王殿下请命,说此地地形复杂,怀疑北面有叛军活动,您带兵去北面的峰阳原扎营,如此一来,若建威真出现了什么意外,您也可以施以援手。”

  “但问题在于,您一旦这么办,恐怕和梁王殿下的关系也会闹僵,之后又该怎么办?您可想好了对策?”

  刘羡回答道:“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梁王若两次设计不成,还要继续陷害,那他有何面目担任统帅之名?就算不死心,手段必然也不至于如此的不体面。”

  “更何况,我又不是建威。”刘羡笑了笑,低声对李盛道,“我在洛阳有很多朋友,梁王当年就是顾忌这一点,才救下了我的性命。如今又怎会不考虑这些呢?”

  李盛闻言,这才恍然。周处虽然是刘羡过去理想中的自己,但刘羡也早早超越了过去的自己。他明白个人的高尚比不过众人的呼声,他并非是削灭人心中的恶,而是试图点燃世人所渴望的火。

  只有由人心中自然升腾而出的火焰,才是能够祛除黑暗的火焰。

  正如这一次刘羡试图救援的出发点,并非是为了与梁王对抗,而是为了挽救不久的将来,即将崩溃的军心而已。

  刘羡按照李盛建议,向司马肜上疏,自愿到好西北面的峰阳原驻防,以提防叛军有可能的突袭。有人愿意分忧,司马肜自然不会拒绝,还特地给刘羡多调拨了一些粮秣。

  于是在六陌之战的前一日,刘羡率军进驻峰阳原。

  峰阳原是一块濒临泾水的土塬,模样平平无奇。但刘羡看中的是它的位置,距离好约有四十里,距离六陌约有二十里。

  一旦在六陌发生了什么事情,刘羡完全可以用事急从权,不急汇报为理由,由自己临时做一些决策。

  为了保证程序无可指责,他并没有对士卒公开下一步的打算,而是事先对梁王承诺的那样,对周遭都派出了斥候。

  这就足够了。当六陌之战正式开始后,仅仅两刻钟,刘羡就得到了消息:

  “建威将军率军向六陌进攻,战况堪称激烈。”

  现在出兵还不是时候。一片大雾中,摸不清叛军在六陌的布置,周处军也尚未出现颓势。刘羡安然令军中将士造饭,吃饱了再看形势发展。

  一个时辰后,刘羡再次得到了消息,不过却不只是周处军的:

  “建威将军原本已经占据上风。但不知为何,原本作为支援,跟随在建威将军后方的卢长史部,突然放开道路,往后后撤了十里。西面又有马蹄声,似乎有叛军援兵过来了。”

  刘羡闻言,知道现在情形有些危急了,但这仍在意料之中,重要的是下一步,叛军到底是怎么计划的。

  这次他令孙熹去亲自探查,特别关照道:“一定要弄清楚,若有叛军来援,有多少人,又有哪些将领,分布在哪些地方。”

  又过了一个时辰,孙熹抓了一个俘虏回来,拷问之下,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叛军主力大约有四万援军,自四面包围了建威军。建威将军虽奋力抵抗,但终究露出颓势。在东面的似乎是羌将姚弋仲,在西面的是氐将蒲光,在北面的是铁弗人叱奴寇,在南面的是伪帝齐万年。”

  这句话令刘羡大喜,他追问道:“如何分辨伪帝齐万年在何处?”

  俘虏回答说:“万年大人以红底乌鸦为旗帜,全军只有此一面旗,万年大人定然就在那旗下。”

  至此,刘羡终于觉得时机成熟,他对薛兴等人笑道:

  “齐万年真是托大!他在南面坐镇,就是想显示自己胆气惊人,视我军如无物啊!我若不去打他一打,还真让他嚣张起来了!”

  说罢,他立刻召集全军,当众动员道:

  “诸君,我们已探得消息,就在建威将军进攻六陌时,因贼军作战不利,贼首齐万年亲率贼兵而来,以为援助。这真是非同小可!根据斥候得报,建威军已经是朝不保夕,若无人援助,立刻就要覆灭了!”

  “按理来说,这时应该主力前援,但贼军抄没后路,断去了两军联系。梁王那边尚无动作,只有我军知道了消息,我已经派出使者去传信,但要等大军来援,恐怕是来不及了。”

  “现在情形危急,事急从权!我打算先领诸君解围,只要稍作牵制,等梁王主力一到,贼军必败!”

  这个动员可谓合情合理。友军有难,同袍本来就应该互助。而在刘羡口中,是叛军打了建威军一个措手不及,而非是司马肜主动抛弃建威军。所以司马肜收到消息后,一定会派出援军来。只是时间紧急,刘羡不得不率先去救援罢了。

  士卒们听了,都不疑有他,只觉得主将慷慨,都高声说道:“奉府君令!杀贼!”

  于是全军大张旗鼓,开始向六陌处开进。

  虽然时间紧急,但是刘羡并不急躁,他相信周处至少能撑到傍晚,所以没有走最快捷的豆灰川直接往东走。而是绕了一个弯子,由泔惠川先向南走,到了白连川再折而向西,走到了乳台坡。

  这里就刚好处在六陌与好的晋军之间,刘羡几乎已经听到远处六陌的厮杀声了,但他仍然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走,一直到柳树塬,他能看见不远处的三座乳峰了,才终于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

  这一路可谓是急行军了,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北地军绕着六陌战场,足足绕了三十五里的圈子,终于抵达了叛军的背后。

  北地军的上下将士都有些疲惫,刘羡让他们喝了些水,好整以暇地吃完干粮后。刘羡把自己的安乐八字旗帜飘扬开,而后指着东方,高声道:“诸君,随我出击!”

  竟然有晋军出现在胡人的西面,这是令所有围困的叛军将士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当军报传到齐万年处时,齐万年全然不可置信,他皱眉说:“周处会有援军?这绝不可能!我从晋军中安插有间谍,早就得了消息,司马肜派人刺杀他,此次又分明是派他前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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