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6节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此时该来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夏侯湛和司马彪也已在内室端坐,众人对待陈寿的史书已有些望眼欲穿了,陈寿也不卖什么关子,他当即把抄录好的四套《三国志》拿出来,两套放在院中,让刘羡供大家传阅,两套则在内室,他亲自陪伴三名大家品评。

  有了书籍之后,院中的喧哗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传阅史册的窃窃私语。由于外院人多书少,往往是两三个人同看一卷书,曹志倒也懒得凑这个热闹了,在刘羡给他端茶的时候,他把女婿拉住,问道:“怀冲,你说说看,你觉得你老师的史书有何特点,算良史吗?”

  他这一问,恰好也是外院许多文士的心声,他们不禁也抬起头,要看这位安乐公世子如何作答。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刘羡沉思片刻,回答道:“我老师修史,其实要义不过在于中规中矩四字。”

  “喔?怎么说?”

  “修史一事,难就难在事繁人杂,难以理出脉络,如鱼豢公修《魏略》,秉笔直书,有八百万字,虽然不愧为煌煌巨著。但旁人要想入门,未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而若过于简略,又恐怕不能起到记史明事,通晓因果的作用,不足为后人鉴。”

  “班固、司马迁之所以被称为史学大家,除了文以载道,微言大义外,最重要的就是权衡了这两点,使其详略得当,文质辨洽。从这两点来说,我老师之修史,简明扼要,体例齐全,不过三十六万字,便能详述百年近史,自然是中规中矩。”

  “哦?”一名客人闭卷问道,“照公子这么说,陈公史才在鱼公之上咯?”

  这算是一个刁难的问题,刘羡看过去,认出这人是鱼豢公的随从,当是不忿于刘羡把陈寿放在鱼豢公之上,才如此发问。

  但他不慌不忙,笑答道:“晚辈方才所言,不过是说修史风格不同罢了,论史料详实,备异存说,恐怕班、马二人在世,也要拜鱼公下风。”

  客人一下就哑住了,刘羡这是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他提出一个让刘羡不好回答的问题,让刘羡收回陈寿在鱼豢之上的说法,刘羡便避其锋芒,同样回了一个不好承认的答案,说不只陈寿,连班固、司马迁也不如鱼豢。这让客人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鄄城公不由抚须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更伶牙俐齿了。”而后让刘羡坐下,又对一旁的客人说:“鱼公就在里面读书,他为人清正,考古持公,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一个准确的评价了,你何必急在一时呢?”这才把客人安抚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来会的众人没法不心急,因为人性就是这样,更看重结果,而不看重过程。更看重旁人的评价,而不看重内容本身。

  大部分人都焦急地看向内室的房门,或希望看到大家们的神情,或希望听到只言片语,好以此作为文坛的谈资。

  在众人漫长的等待中,时间来到了傍晚,陈寿四人在内室谈了整整三个时辰,就连用膳时也没有停下。就当大部分都已经有些疲倦,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突然说:“大家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这才精神一振,果然看到鱼豢,司马彪,夏侯湛,陈寿四人从室内走出。他们神态各异,鱼豢怅然若失,夏侯湛则满面沉静,只有司马彪与陈寿言笑欢喜。

  终于到了该给评判的时候了。

  鱼豢公拄着鹤杖,对陈寿嗟叹道:“可惜啊可惜,承祚,文章写到这个地步,你竟然不写志表!难道不有愧于班氏吗?”而后又转身对众人说:“既无志表,此书虽为当代第一,到底也略逊于《汉书》、《史记》。”

  所谓的志表,便是《汉书》中的《五行志》、《职官志》、《食货志》、《诸侯王表》、《百官公卿表》等文章。

  虽然对常人而言,本纪列传才是史书的主要内容,但那只不过是了解史书中的人物。想要全方位的了解历史上的社会及制度变迁,就必须读志表。这也就要求,只有老于典故、洞察社会的高手,才敢着笔修志。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国志》名为志,却不修志表,实在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但能被这样要求的前提,是此外的内容已无可挑剔。鱼豢公说出这句话,不外乎是说,在本纪、列传的创作上,陈寿已与班、马二人并肩了!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他们本当刘羡的言语是为师长的美誉,岂料鱼豢公也给出一样评价!

  而司马彪则笑道:“鱼公不必如此苛求,看过这本《三国志》,我就算写过志表,又岂敢自夸呢?”他继而又对陈寿请求道,“还请陈兄让我抄录一份,我好做家传。”

  “哪里哪里。”陈寿当即笑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到绍统兄府上借阅《续汉书》,绍统兄毫不吝惜,直接让我抄阅,对我实在受益良多,如今怎敢不投桃报李呢?”说罢,就吩咐刘羡道,“怀冲,快去取一套过来,我要赠予绍统兄。”

  就连司马彪也如此不吝惜赞美,众人终于开始议论纷纷,以一种更加审慎的态度去直视《三国志》,同时又对夏侯湛的态度更感好奇,不知这位年轻的史学大家会如何表态呢?

  众目睽睽下,夏侯湛仰天长叹,他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二十卷书页,对陈寿道:“我听说陈公修史,本想把自己修成的几卷《魏书》与陈公交换,礼尚往来,也好做君子之交。可现在想来,拙作实在不值一提,就不当众献丑了。”

  说到这,他竟走到煎茶的火炉旁,将手中书卷投入其中,纸张瞬时席卷成火光,照亮了院中客人们惊骇的面孔。随后,夏侯湛当众宣布道:“自今日起,夏侯湛弃修《魏书》。”

  这一天,陈寿名动京华。

  求票!求追读!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同时感谢戈书的8000点打赏,慵懒的20170514的打赏~

第41章 简在帝心(4k)

  说起九州万方的中心,那当然是首都洛阳,而说起洛阳朝堂的中心,那当然是洛阳皇宫。

  随着秋日渐深,这一天,西晋天子司马炎到华林园的天渊池泛舟。对着秋日与桂花,还有一池粼粼波光,他令身边的宫女悠然吟唱《吴楚歌》:

  燕人美兮赵女佳,

  其室由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此地原为东汉修建,是董卓之乱后极少数保存下来的宫室之一。司马炎钟爱此地的风景,在其中泛舟时常有一种置身物外,魂游九天的逍遥感。

  此时一名小黄门来到池边,向池中道:“陛下,张华有事启禀……”

  “你继续唱!”歌声停下后,司马炎大为不满,令宫女继续唱他的谣曲。而张华则来到天渊池的亭榭中,等待天子把歌谣听完。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等到宫女唱完后,司马炎旁若无人地挥挥衣袖,方道:“靠岸!”声音平淡且威严。宫人们毕恭毕敬地摇桨靠岸。司马炎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茂先,我这才人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张华打量着天子的面容,生硬地回答道:“歌语如莺,乐调软侬,确实是好曲,但陛下,这终究是不思进取的靡靡之音,还是少听一些吧。”

  这其实不是真心话。若是在以前,张华会和天子玩笑,甚至会亲自编一手更加婉转温柔的艳曲,以此拉进两者的关系。但在经历了齐王党争之后,司马炎将张华迁至幽州,致使君臣间的和谐关系不复存在。虽然现在,司马炎还会像无事发生般宣张华入宫朝见,但有些话语,张华是不敢再说了。

  司马炎在听到张华的回答后,仍旧蛮不在乎,他敞开着衣襟斜靠在栏杆上,笑言道:“茂先说得什么话!九州已经一统,再进取也不过是徒耗民力,此时正是效仿汉文贤政,无为而治的时候。不听些靡靡之音,还听些什么呢?”

  张华没有多言,而是点头称是。

  这时司马炎才转回正题,问道:“你这次来,有何事要说?”

  “臣此次来,是收到了份邀约,也听到了些消息,所以有些拿不准主意。”

  司马炎挥挥手,招来一名捧着果盘的宫女,信手取了一只橘子,边剥边笑道:

  “哦?能让张卿拿不准主意,这事可不多见。让我猜猜,是事关宗室?还是又有人重病?还是有哪家的孩子惹了乱子?”

  “都不是,陛下,是文坛的事。”

  “文坛?”司马炎有些失笑,稍稍绷紧的精神顿时松弛下来,他咽下一瓣橘肉后,闭着眼睛拍拍掌,让一旁的乐手弹起一首轻飘飘的曲子,而后问道:“文坛能有什么大事?莫非是左思的《三都赋》写出来了?”

  “不是。”

  “是裴和王衍开始论战了?”

  “不是,陛下。”

  “嗯?”司马炎有些疑惑了,他拍着肚子笑道:“那我猜不出来了。茂先还是直接说答案吧。”

  “陛下,是修史的事情,陈寿南游五载,修成了《三国志》,已在这个月回京了。”

  “修史?《三国志》?”听到这几个字,天子端正身子,但面容上的闲散笑意还留在唇角,他已经有些兴趣了。天子当即催促张华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这次他回京后,立刻广邀文士,到他府上参观,文坛颇有反响。”

  “都请了哪些人?”

  “重要的不多,主要是鱼豢、司马彪、夏侯湛、曹志、王崇这五人。”

  张华不待司马炎追问,继续往下陈述道:“除了王崇是陈寿的同乡外,其余几人平日与他并无往外,是纯粹的因文而会。而结果是,这几人都对《三国志》极为推崇,称此书仅次于《汉书》、《史记》,或可并称为‘三史’。”

  话音一落,亭榭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司马炎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匿,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注视,他开始起身徘徊,一面踱步一面赏花,同时用追忆的语调说道:“三史,真是了不得的评价。”

  “魏文帝曹丕说过,盖文章,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可要经国不朽,何其之难!若不是字字珠玑的文章,会有谁看呢?茂先,你还记得博陵元公修的《魏书》吧!”

  张华当然记得,他陈述道:“正元年间,也就是先帝刚刚掌权的时候,令时任秘书监的博陵元公王沈,领阮籍、荀、傅玄等一众文豪,耗时八年,修成四十四卷《魏书》。”

  “下场如何呢?”

  “……”

  张华虽沉默不语,司马炎倒是看得很开,他摆手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就是被一些人批评,说《魏书》曲笔逢迎,毫无风骨嘛!我也是由此才知,修史之难,不下于治国啊!”

  他此时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思路,重新坐回栏杆旁,看着张华问道:

  “陈寿不过一介蜀人,修的史书却被如此吹捧。茂先,依你之见,他当得起这个评价吗?”

  张华实事求是地回答道:“臣还没有看过,如何能够置喙?”但他顿了顿后,又紧跟着说:“不过依臣料想,陈寿就算当不起这个评价,也还是当世史学第一人。”

  “怎么说?”

  “鱼豢已经是要九十的人了,他自称魏臣,要效仿伯夷叔齐。自从大晋建立以来,他潜心史学,不问世事,最后竟写了八百万字《魏略》,可谓绝无仅有。论史学,他或许不是文坛最精博者,但论其史德操守,是公认的第一人。如今他对陈寿如此推崇备至,就算眼光有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起鱼豢,司马炎抬起手指玩笑道:“对对对,我记得他,当年带头批评《魏书》的,就是这个老头。当时先帝看他老迈得头都秃了,不跟他计较,没想到现在还没死呢!”

  他随后质疑道:“不过你说史德操守这种东西,我觉得不易高估。朝廷百官无数,谁还没有自己的毛病?有的人贪财,有的人好色,有的人醉酒,我就没见过一个完人。”

  “鱼豢此人,我看是太过好名了,为了编排朝廷,能写八百万字《魏略》,哪里懂得圣人的中庸之道?他如此吹捧陈寿,倒不见得《三国志》写得如何好,说不定也是一本暗讽朝廷的庸作罢了。”

  说到这里,天子司马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对士人著私史之风极为不满。不管修史水平如何,文章好与不好,总归是脱离了朝廷的管控。当然,世上脱离了朝廷管控的事情多了,但这件事涉及到司马氏篡权夺位的原罪,尤其让司马炎不能忍受,以至于含枪带棒,将陈寿、鱼豢一杆子打死了。

  张华当然听出了天子的不满。但他也知道,以天子的个性,这并非不可收回的金科玉律。司马炎身为帝王,能够一统三国,结束割据,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能够容人。有时候意见越是与他相悖,他反而会表现得愈发容忍,更加慎重。

  所以张华仍耐心解释道:“如果只有鱼豢一人,确实不无这般可能,但还有司马彪和夏侯湛在场,他们也如此言语,陛下,那就只能是一部杰作了。”

  “嗯……他们怎么说?”

  “司马彪说要抄录传家,夏侯湛更是当众毁烧己作,说此生不再著史。”

  “竟好到这种程度?”司马炎不禁发出奇声,不过须臾之间,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好似从来没有成见般地笑道:“那好啊茂先,你就去替我去看一看,如果名副其实,当真是一篇杰作,那我就赏陈寿一个散骑常侍,把他调进中书省里来,你看如何?”

  张华有些苦笑起来,他觉得天子的玩笑有些太多了。散骑常侍是陪天子参谋决策的职位,因其靠近天子,影响极大,处事又简单清闲,故而被士人推崇为“清职”。这么要紧的位置,有太多的勋贵盯着,显然不可能给离开朝堂多年的陈寿。而在衡量陈寿的出身、风评、影响、年龄等各项因素后,他提出建议道:

  “以臣之见,不妨拔擢陈寿为太子中庶子,为东宫储才吧。”

  听到这个建议,司马炎露出玩味的神情,他说:“去当太子属官,可不是什么好位置,这不会遭人非议,说朕薄待人才吗?”

  张华平静说道:“非议本是人之常情,世上本就没什么称心如意,朝堂行政,重要的是各守其分。陛下您提拔他,就已经尽了您的情分,臣举荐他,也是尽臣的情分,而陈寿若是真正的贤臣,也就知道该怎么尽他的情分。”

  “那就这么办吧!”

  司马炎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准备再次回到湖中泛舟,可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张华面前,问道:“我记得之前你说,去拜访陈寿的有五人,你刚刚只说了四个。曹志去见他干什么?我记得,他好文论,不好经史才是。”

  说到这个问题,张华面无表情地答道:“鄄城公当了这么多年的博士祭酒,怎么可能不好经史?陛下未免太看轻他了。”

  “说的也是。”

  “不过,陛下说得也不错。鄄城公此去陈府,确实不是单纯去拜读《三国志》。”

  “哦?”

  “同时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婿……”

  “喔!”司马炎拍着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陈寿的弟子是那个刘羡吧!同时还拜过阮咸当老师的。”

  “正是安乐公世子。”

  “安乐公世子……”天子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而后对张华悠悠笑道,“说起来,当年曹志把这桩婚事说给我听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让刘备的曾孙娶曹操的曾孙女,真亏他想得出来!不过我转念一想,能让这两家化解仇怨,联姻结亲,也可见我大晋之仁德,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没过几天,安乐公竟得了疯病,失手打死了怀孕的夫人。茂先你不在京中,不知是多大的笑话,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我还以为这婚事要完了。没想到曹志硬是没有退聘……”

  “也是陛下圣德。”

  “说起来,这小子已经守孝两年了,马上就要期满了吧。”司马炎耸耸肩,径直问张华道:“茂先,你就住在他家隔壁,和我说说看,这个安乐公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华的回答很简单:“不好说,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不小了,无论是龙是蛇,是虎是狗,是鹰是雀,这年纪都该有端倪了。”

  “陛下,臣说不好说,就是拿不准他是龙是虎。”

  司马炎一愣,没想到张华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顿时来了兴趣,踱步坐回到亭榭中,一手抚上了身边宫女的腰肢,一手则调起琴弦来:“那你说说,这个拿不准是龙是虎,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张华微微顿首,对天子梳理道,“因为拿不准,微臣接下来这些话,都是臣一家之言,如有不对,还请陛下指正。”

首节上一节26/18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