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寝,据说当年曾在这里看到过麒麟。但小阮公去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被荒草所覆盖的山丘罢了。在茂陵边陪葬的还有霍去病墓、卫青墓、李夫人墓等墓冢,一个王朝的辉煌记忆,泰半都在此处了。
小阮公亲手抚摸过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的石刻,在信中感叹道:“兴亡秋草没,尤有麒麟纹。”
然后,他才回答了刘羡的三个问题。
对于第一个问题,小阮公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也是如此。
外人怎么说怎么做,是我们不能干预的,我们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做怎样的人。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光同尘,但你的身份,已经可以让你坚守原则,在原则之上,应付一番也无伤大雅,在原则之下,便可严词拒绝。
只要能做到表里如一,虽然不能得到他人亲近,但也不会被他人忌恨。
对于第二个问题,小阮公斟酌说,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即使是孟子也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按理来说,如果自己穷困,救不了他人性命,本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但就怕时日渐长后,人渐渐麻木,把这种事情当做理所应当。
人只有时时审视自己,警惕这种现状,牢记这些惨事,以后才有改变的一日。
而说到最后一个问题,小阮公就放松了下来,他对刘羡感慨说,人生中知己难得,但朋友易得,只要敢于发声,善于发声,自然就会有朋友为你吸引,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当年他们竹林七贤之所以能够相遇,老阮公那动人心魄又出乎意料的啸声,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信的最后,小阮公祝福刘羡新婚,并且提醒他说:遇到困难的时候,解决不了也不要气馁,要学会放开和绕路,把拦路石变成垫脚石。而如果急于一时,反而会碰得头破血流。
静待时机,借力飞跃,这便是跃龙之道。
刘羡读罢,很是感动,眼前又浮现小阮公闲淡又洒脱的卧姿了,如果自己能做到像他那样看淡世事,或许现在的很多烦恼都不复存在了吧。
他把小阮公的建议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三个词:守中持正、立命不屈、发声求友。
前两条不过是人生准则,如何去做,可以以后在为人处世中慢慢领悟,但所谓的发声求友,就比较实际了。
该到哪里发声呢?该如何发声呢?刘羡想了一会儿,就和妻子阿萝商量这件事。
阿萝读过小阮公的信后,也很赞同小阮公的话,她和刘羡说:“夫君跟随小阮公多年,不是应该认识很多名士吗?现在名士们就是根据清谈来交友的,你根据小阮公的关系,去参加几个清谈会,不就成了吗?”
刘羡摇首道:“清谈到底是清谈,就算谈出花来,也是误人误己,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参加。”
“好好好,就你是真清高,大家都是假清高。”
阿萝有些没好气,又说:“那找我阿父的关系吧,他认识许多文坛名士,讲讲经学,总是有益无害吧。”
刘羡犹豫了片刻,还是摇首说:“这个不是不行,但还是过段时间吧,我现在连乡品都没有,直接找岳丈的关系,会被人背后戳骨头的。”
阿萝想想觉得也是,就说:“那要不就去太学参会呗,本朝虽然比不得汉朝,但太学里还是有很多英才的。”
刘羡苦笑道:“如果国子学不在太学,我早就天天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萝也被说得来脾气了,干脆叉着腰说:“照我看,那你就干脆效仿老阮公,到西市、马市、金市……反正找个人多的地方,然后仰天长啸,一吐你胸中英雄之气,说不得就能吸引天下英雄,来纷纷为你所用呢!”
说罢,也不管丈夫同意不同意,就把一脸愕然的刘羡推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张固、安两人也被阿萝赶了出来。三人在府前面面相觑,最后哑然失笑。
安拍了拍衣袖,笑道:“怎么还愣着,夫人不是说,要我们立刻上街,为公子寻觅当世豪杰吗?”
张固也笑道:“辟疾,怎么说,我们去马市比剑如何?”
刘羡叹着气:“还是找个酒肆,先点菜吧。”
点菜之语当然是玩笑话,不过相比于名士们的清谈,刘羡确实更喜欢街坊内的市井气,小人物的悲欢喜乐,虽然并不像士族们那样体面矜持,甚至有着难堪招恶的一面,但贵在直接真实,并不藏着掖着。
故而刘羡想,哪怕真的去结识几位鸡鸣狗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于是他们一行人真就往马市走。
马市在安乐公府的北面,但没有直达的路,需要先往东绕道到东阳门,接着往北走到建春门,再拐而往东,走半里路,就是马市所在之地了。
马市是洛阳四市中最繁华的所在,也是人流最复杂的地方,刘羡还没有赶到建春门,往来的人流便已显得拥挤。原本可供四辆马车并排奔驰的驰道,如今仅留下一半的空白。
而明明已经是五月盛夏,可街边小贩还嫌不够热似的,叫卖声、吆喝声、砍价声,仍能够清晰地透过暑气,传到少年们的耳中。
再往前面走几步,建春门赫然在望,而延伸出来的街道上,商队、牛车、胡人、苍头、文士、奴隶,更是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面对着茫茫人群,安给自己扇着风,笑问刘羡道:“辟疾,你说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会有英雄吗?”
刘羡说:“英雄不问出身,不找找看,谁知道呢?”
正说话间,建春门传来一阵兵士的呵斥声,他们似乎在说:“让开,让开,让左仆射从这里过!”
伴随着人群的一阵骚动,在数名奴仆的护卫下,一辆装饰素雅的牛车从城门中缓步走出。
刘羡闻声望去,只见一名文士坐在车头,他身着一袭素色青裳,样貌清明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处在闹市之中,却好似在山水间郊游,恍然如神人。就算是刘羡见惯了风流名士,此刻也不禁微微失神。
他是谁?刘羡心中刚刚生出疑问,便听到有人吆喝说:“是一世龙门!王夷甫!”然后周围的人群都跟着起哄过来,一起观摩名士风采。
原来是王衍!刘羡恍然。
如若如今文坛之中,谁风头最盛,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夷甫了,他自幼谈玄,可谓无双无对,当世没有一人能与他对辩谈玄,也是因为他提倡谈玄,谈玄才会大行其道,席卷文坛。若说石崇是洛阳首富,尚且还有一定的争议,但说王衍是文坛领袖,却是世所公认的。
只不过随小阮公学习了数年,见过了许多名士,但不知为何,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衍。今天头一次见到,刘羡只能在心中感叹:关于他“瑶林琼树”、“风尘外物”的评价,真是名不虚传!光看外貌,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了。
正当他下意识想往前靠近,仔细打量士族领袖时。
大概是命运的指示吧,突然间,刘羡听到了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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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倚门长啸的胡人(4k)
这是刘羡有生以来,听到第二个人长啸。
第一个如此做的人当然是小阮公,他纵情于竹林山水之中,兴之所至,便放声长啸。他的啸声回荡在青山之上,白云之下,能令群猿随之高呼,百鸟继而杂鸣,林叶簌簌而落,山岚悠然而起,自有一股块垒横空的庄严肃穆。
而这一次刘羡听到的长啸,却与小阮公完全不同。
小阮公长啸之时,多是在寡人鲜迹的深远荆棘之地,啸声固然悠远,可听者寥寥,源头也是扎根于心头的忧愁。
可这一声长啸,却发生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周围人来人往,还有朝中第一流的名士出行,这样热闹的氛围,却压不住这一声长啸。
啸声先是尖锐地破空而起,既仿佛夏竹般节节攀升,又如同快刀切过薄纸,引得身旁众人纷纷侧目。
但发啸者毫不在意,他只是继续长啸,等到声音达到极高处,他的啸声开始回旋飘荡,仿佛大鹏展翅般肆意逍遥,时而上升,时而下沉,似乎并不在意尘世,一转眼间,就已飞扬到九万里之外,只剩下白云悠悠,不能再见丝毫踪迹。
好放肆的啸声!
这是刘羡的第一感想。
而他稍微缓神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本喧嚣的建春门,此时已经是静寂一片,拥挤的人群们都被这啸声挽留住了脚步,包括在牛车上的名士王衍,都忍不住起身四顾,去寻找啸声的主人。
在他们想来,敢于如此长啸的人,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
啸声的主人就在刘羡身边,更准确地说,就站在他西北边大概六尺的地方。而在看到发啸者的面孔后,所有人都为之一愣,而后哄笑着四散而走,只道看到了一场短暂的闹剧。
因为这是一位胡人,而且是一名看上去非常窘迫的胡人少年。
这少年高鼻深目,头发蓬松而微微发黄,白肤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典型的西域羯胡。而他衣着破烂,最寻常的麻衣上满是尘垢泥土,还带有一堆开口的破洞。如果不是腰间配着一柄剑,手上还牵着一匹马,恐怕他和乞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也难怪大家退避三舍。
但面对大众投来的讽刺目光,这少年却似毫无感触,反而露出了笑容,似乎在回味自己方才的啸声。
而这个笑容阳光灿烂,一时令刘羡想到了儿时回忆,不禁微微失神。
在人潮已经恢复了流动之后,刘羡仍停在原地,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少年胡人,而后上前笑问道:“喂,小胡,你是鸡年出生的吗?”
这个招呼并不礼貌,听上去像是在取笑他方才的啸声似的。故而这位举止奇特的少年停下了笑容,他盯着刘羡,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我是鸡年出生,那公子应该就是蛇年人咯?”
安、张固有些茫然,刘羡则扑哧笑了。
这少年好灵敏的反应,竟这样反讽他嘴毒!看他样子,还比自己年轻。但身材却和自己差不了几寸,更重要的是,毫不露怯,气质极好。他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凡响。
“刚刚是我冒昧了,我是龙年人。但你方才的啸声,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叫出来的啊。”
“的确如此。”少年人高傲地点点头,说道,“那你就应该猜我是虎年才对,世上也不是只有公鸡才叫得响亮。”
“那你的意思,是比我大两岁咯?”
“开玩笑!”少年人瞪大了眼睛,拍着自己身后的坐骑说:“没看到我身后的宝马吗?能够用这么一匹好马的人,一定是马年出生的吧!”
原来他比自己还小一岁,刘羡暗自好笑。但跟着看向少年人的坐骑时,他不由吃了一惊:
这确实是一匹好马!虽然已经几天没有打理过,马鬃上脏兮兮的,但只要靠近了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不可置疑的好马。
这匹马毛色很杂,身上有褐、赤、黄三色,偶尔交杂些许白色,看上去并不华丽。但马腿好似琵琶,有种强劲的张势;肩胛骨宽阔地张开;两条小腿宛如紧绷的麻绳,没有一丝赘肉。其站立的姿态,是俗称“鸡足”的那种轻快灵巧之态。
说实话,在刘羡见过的马中,恐怕只有石崇的黑龙驹能与其相媲美。
“好马!真是好马!小胡,这马可有名字?”刘羡流露出由衷的赞美来。
而少年则气愤道:“什么小胡!我叫阿符勒!哪有不问主人名字,先问马名的!你真没礼貌!”
“抱歉,抱歉。”刘羡笑着赔礼道:“在下刘羡,今日有幸与兄台相见,不知如此骏马,可有美名啊?”
少年这才笑道:“好,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告诉你,这马名叫翻羽,才三岁,是我亲自养大的兄弟呢!”说到这,他微微停顿片刻,歪着头对刘羡道,“刘羡,我事先可要告诉你,别打什么歪脑筋,我这匹马是不卖的!”
刘羡看了看马,又看了看他:“我也没说要买啊!”
阿符勒道:“别想骗我,你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了,你一定想买!”
“没有吧?”
“你就是想买!”阿符勒跳脚道,“想买我的兄弟,我告诉你,得加钱!”
“……”
“一口价!一百金!不然我扭头就走!”
“……”
旁边的安看不下去了,劝道:“,小兄弟,怎么还讹上了?我家公子看上去就这么像肥羊吗?”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阿符勒道,“看你们衣装也不便宜,总不能是来和我找消遣的吧!”
刘羡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行不行?”
“你倒是有眼光。”阿符勒点点头,拍拍刘羡的肩膀道,“那我便宜点卖你,八十金。”
“你看我身上像有八十金吗?”
“这已经是朋友价了!没得再商量!”山穷水尽下,阿符勒哀叹道,“苍天呐,英雄末路,我竟然被逼至此,想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应该也就是这个情形吧。”
虽然这位羯胡少年的一举一动都非常阳光,情感充沛到无法不让人心生好感,但刘羡听到这句话,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太幽默了:“你一个胡人,也自比韩信?”
“当然!”阿符勒瞪大眼睛道,“说实话,要不是我现在被人抢了劫,三天没吃饭,又看你讲话和颜悦色的。这匹马,我三百金都不卖!谁跟你在这里婆婆妈妈?”
“你干脆一点,买不买?不买我就找别人去了!马市就在旁边,这么好的马,我还怕没人买吗?”
“买马的钱我确实没有。”听到这句话,阿符勒当真牵马就要走,而刘羡下一句是:“但请客的钱我还掏得起。”
阿符勒立马走回来,一脸阳光道:“我早就知道一家好店,眼馋了好久了!”
说罢,他就迈步在前面开路,走两步后,回头大声道:“还等什么呢?不是说请客吗?”
好没礼貌的胡人小子!但也着实有趣。刘羡对两位同伴一笑,随后就跟了上去。
马市对面是一整街的酒肆食铺,好吃的确实不少。而阿符勒选的这家店铺名叫“酣休垆”,意思是来的客人都会一醉方休。
阿符勒一坐定,真是毫不客气,直接连珠炮似的向伙计报了十几样菜名。什么羊肉汤饼、油酥豚皮、蜜水豆粥、牢丸汤、黄芥鱼脍、蒸羊羔、炙牛肝、葱白胡炮肉、野菌鸡子炖、胡椒狗肉羹……刘羡在一旁都要听木了,阿符勒还不觉得过瘾,又要了两壶粟米酒、一碗蜜枣。
报完之后,连伙计也觉得是玩笑,看着阿符勒道:“这一桌都摆不下,客人吃得完吗?”
阿符勒大手一挥,指着刘羡道:“有贵人请客你废什么话?吃不完我不会打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