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跟着去查人,看哪些人行踪异常。但是您也知道,西郊嘛,平常就全是乱子,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时候抓出来可疑的团伙就不下八九个,跟着挖出来十来起杀人案,可还是没有消息,再查下去,六叔您可就要把人得罪狠了。”
“得罪?”
“六叔您平日犯的案子就不下数十起,您觉得犯事的开国八公,只有您一人吗?在西郊肯定也有他们的人。”
“虽然大家平日心知肚明,可这种事只在台面下,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但再查下去,怕就遮不住,要端到台面上来了。”
“我们士子别的可以不要,但体面不能不要,可您这么折腾,恐怕皇帝的体面也保不住了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石崇的神色一时变幻莫测,他虽然愤怒,但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与损害家族的政治前途相比,自己眼下的损失确实不值一提。可一想到失去了绿珠,石崇不禁身体后仰,以手抚面,哀恸不已。
而石超还在一旁继续叙述:“现在傅使君又去查了河桥,还有什么东西南北的那些关卡,可这几天,他们压根没见过您的那些东西,这说明,人家要么没过河桥,要么另有出路。”
“要是没过河桥还好说,要是另有出路,就说明这伙人不简单呐。”
听到这句话,石崇头上如同挨了一鞭,令他豁得起身,注视石超问道:“怎么说?”
石超道:“六叔,在洛阳召集一百来人,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其实也不算少。”
“而能够把计划做得如此漂亮,不仅做得干净利落,而且善后也天衣无缝,就说明里面有高人设计。”
“加上这些人里,还有一个马术高手,能够轻松驾驭黑龙驹;又有一个剑术高手,连赵黑都能取胜,这可能是一般的蟊贼吗?一定大有来头!”
“你是说……”
这也确实是石崇疑惑的地方。
黑龙驹性情暴躁,常人根本难以靠近,即便是善骑马者,也非需要数日来熟悉习性不可,可竟然能被人当场驯服,简直不可思议。
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赵黑剑术超群,在沔汉一代,莫说战胜赵黑,平日就连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都寥寥无几,可这次竟被人一剑穿喉,且斩断配剑,那人该有多么高的剑术!
加上背后谋划运营的人,这伙人可说是人才济济了。他们干什么事成不了,怎么会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不惜得罪博陵公府,也要劫取绿珠与财货呢?完全不合乎常理。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些人并不是单纯的劫匪,他们背后还有别的任务。
果然,石超也和石崇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他低声道:“六叔,你说,他们可不可能是三杨的人?”
“不得胡说!”石崇喝道,但露出的却并不是训斥的表情,“你有什么证据?这话传出去,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说我构陷大臣!”
“车骑将军现在权倾天下,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小财!”
“你现在给我闭嘴,出去继续找傅使君,看看到底有什么消息!如果明天还查不到线索,我拿你们是问!”
说罢,石崇也不等石超反驳,就大喝着喊仆人过来,将儿子和侄子都轰出去。
等整个崇绮楼中只剩下石崇一人时,他的神色变了,手中的铜鉴举到眼前时,石崇原本的愤怒已悄然消散,脸上残留的是耐人寻味的沉思。
作为一名久经宦海的士人,石崇的政治造诣是深厚的。他之所以此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其实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经营,相信十几年下来,博陵公府在洛阳只有朋友,没有敌人,所以此案不可能有他人指使。但当石超指出一个可能存在的敌人后,他立刻就能放下怒火,拿出十二分的斗志进行审视。
三杨,杨骏,确实有这个可能。
这样一个团伙,能够在准备和善后上做得如此漂亮,此前不可能毫无动静。而如果背后有人指使,又有人帮忙善后,那以三杨的势力和能量,确实是做得出来的。但是要紧的是,他们为何要如此做,有没有合适的动机,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这个答案很好找,因为就在当天,石崇第一次宴请了始平王司马玮。
按照石崇自己的想法,这还只是对始平王的一次试探,以后要不要投桃报李,还要再三斟酌。
但对于三杨来说,这可能被视为是一个极为危险的讯号,代表着博陵公府对后党的不满。所以即使要兵行险着,也要让石崇在司马玮面前丢一次大脸,起到敲山震虎、断绝联系的作用。
石崇越想越觉得有理,毕竟自己的政治投机不过关系到家族的前途,实在不行,还有改换门面的可能。但三杨已经垄断朝纲,退无可退,要么连旺数朝,要么九族诛灭,并不存在回旋的可能。
但想到这里,石崇竟没有产生报复的心态,反而是生出一些怀疑与恐惧来。
他想,再这样下去,政斗要达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几十年来稳定的朝政,莫非就要随着当今天子的驾崩而烟消云散吗?他虽然久处官场,但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他相信,大部分人也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这位三十九岁的巨富仍然眷念温柔,十数年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冰冷又柔软,他躺回榻上,试图寻找绿珠残留的些许体温,但心中的一片虚无令他无比寂寞。
可即使如此,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或许,想要在这种斗争中维护平衡,必须要有一个足够残酷的掌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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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太康九年(4k)
太康九年(公元288年)春,安乐公府处处洋溢着久违了的桃花与梨花的芬芳。
在经历了金谷园一案后,转眼已经过去了八个月。
当时风波闹得很大,整座洛阳城都因此而遭到严管,但随着时间流逝,司隶各府都没查到什么线索,又没有发生什么新的大劫案,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成为了一桩悬案,洛阳城又回到了往常,只不过是洛阳百姓在茶余饭后多了一些谈资。
对于安乐公府其实也是如此,在去年经历了世子大婚后,他们在今年又要准备世子入仕,可谓是喜气洋洋,笑逐颜开,根本没空打理这些事情。
在太康八年的下半年,他们就忙着一件事情,就是重新修缮安乐公府。
在张希妙去世后,安乐公府的收支就由大夫人费秀管理,她将积攒了多年的赋税都拿出来,将安乐公府的外墙都洗刷一新,涂上了亮眼的朱红色,门楣也重新修理了一遭,显得气派了不少。而后又把安乐公刘恂的书房征用了,大肆整改了一通,说以后专门给刘羡办公。
府中其余的亲戚也没有不赞同的,虽然叔伯们平时经常为了一些蝇头小事争吵,但在对待刘羡这件事情上,长辈们的观点都非常一致:
他们都对他报以极高的期望,相信他能带领家族走出窘境。平日像堂兄弟刘玄、刘恪、刘镇等人,都常常来找刘羡走动。
高兴的他们都不知道,去年那桩震惊京师的金谷园劫案,就是刘羡主使的,他们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就连刘羡本人也差一点难以逃生。
而对于这件事情,刘羡对家人一直守口如瓶,他坚信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妻子阿萝都不曾告知,只道他是在外面多交了一些朋友。
也正是这样,根本没人怀疑过安乐公府,洛阳令满奋搜查到府上的时候,仅仅是随意问了两句,就算是打发了。
至于绿珠,刘羡也没有把他送回东坞,而是借住在陈寿府中躲避风头,陈寿府邸偏僻又冷清,也没有人怀疑,绿珠化名作为陈寿的侍女,很轻松地就躲过了搜查。
只是自那以后,陈寿看刘羡的眼神有些奇妙,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刘羡的夫妻情感,以为家里出现了什么不睦。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大半年下来,刘羡已恢复了原本的规划,或是到司马玮王府上伴读,或是去国子学听课,或是找祖逖等人谈经论剑。
他明面的生活毫无波折,可以说是走上了坦途,只等着为期一年的国子学之旅结束,他就可以获得一个人生中的第一个正式官职了。
这一天刘羡醒来,和妻子阿萝一起用完早膳后,坐在走廊里欣赏桃花,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要冷一些,导致桃花晚开了一月,但也因此较常年更艳一些,阳光洒下来时,桃花红艳如烧。
不过这个时候,鄄城公府突然有人过来,说是有事情要见刘羡。
“出了什么事情?是岳丈的病恶化了?”刘羡看了眼阿萝,转头问通报的来福。
去年嫁女以后,鄄城公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便会咳血和打摆子,公府里请了医生,但始终不见成效,所以阿萝很是担心,常常回府探望。如今鄄城公府派人过来,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想。
好在来福摇摇头,说:“好像和鄄城公无关,来的是曹二公子,说是要谈您入仕的事。”
“这样么?”刘羡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到正堂去迎接。
所谓曹二公子,便是鄄城公世子曹广,年长刘羡七岁,如今正在朝中担任议郎。
在成婚后,刘羡和曹广平日交往不多,也就平日重大节日的时候相互送礼问候,情感并不算熟络,显然这位内兄对妹妹的婚事并不满意。
即使此时曹广过来,脸色也非常冷淡,但他是受了父亲的指令,还是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听说再过十来日,国子学就要品第了,我家大人要我来问你,你有没有把握?”
“把握?什么把握?”刘羡有些茫然,按照国子学的一贯流程,又不需要像太学那样进行射策,只要等国子学祭酒把名单报到太常府里,和博士还有中正们一起商议,就直接能得到品第。
他只需要等就可以了,哪里会有什么把握呢?
曹广笑了笑,解释说:“就是得高品的把握,虽然入国子学后,得品第简单,但是也有高下之分。”
“有的人能得两品,有的人能得三品,这出仕时的一品之隔,就好似天壤之别,你觉得这次品第,你能得几品?”
这些刘羡当然是知道的。自从曹魏建立九品中正制以来,一个人的乡品就决定了他在官场中的地位风评,而乡品的品评则由中正来确定。名义上来说,中正会根据受评人的家世和行状进行综合评价,将人才分为九等。
可实际上,中正不可能真的一个个去了解一个人的才能与品德,多半是看了眼家世,就草草做了判断。正如一品是皇族宗室专享,二品以下才是士人参与的品级。
而走国子学入仕的学生,基本都是世家子弟,所得的品状不是三品就是两品。
只是近几十年来,贵族门阀的地位愈发巩固,二、三品都有超发的迹象,所以三品也变得不入流了,只有二品才是真正的高品。
曹广问话的意思,就是在问刘羡有没有信心拿二品。
这还真让刘羡有些为难。
如果说论才学,刘羡自信同届中说一不二,论品德,他也是货真价实地守孝三年,毫无作伪的。
但论及家世,安乐公府名为公爵,政治影响力还不如一般的乡侯,能够顺利从国子学入仕,都还是托鄄城公的福分。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否一定得到二品的评价,倒确实是一件说不好的事情,也就五六成,但这也很好了,总不能再腼颜请病重的鄄城公活动吧。
本来刘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拿二品固然很好,但三品也没什么所谓,只要顺利出仕即可,但鄄城公显然考虑得更多。
他这时候派曹广过来,给刘羡出了一个主意:“你如今不是在始平王府担任伴读吗?”
“大人的意思是,你可以去找始平王的关系,让他推荐你去秀才策试,只要你真有本事,五策全中,必然能够获得二品,以后出仕,自然也是一片坦途。”
刘羡恍然,也为鄄城公的苦心感到感动。
鄄城公既关心自己的前途,又害怕损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才给自己推荐了一个靠自己来正名的方式。如果不是非常看重自己,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不过妻子阿萝却不喜欢这个主意,在曹广走后,她对刘羡说:“大人也真是的,秀才策试有多难,他心里没数吗?多打点人脉就能办成的事,何必弄这么麻烦?”
刘羡则说:“虽然麻烦,但道路光明,也不招人嫉恨,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说过,如今中正制度虽然大行其道,无论如何,身为一个普世帝国,皇帝不可能让士族完全垄断官僚,地方上也需要大量的基层官僚去管理,所以察举制度并未就此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与九品中正制度相互结合,形成了有西晋特色的察举制度,不断为皇帝提供寒门人才。
汉代的察举,是由地方长官根据皇帝要求,分为不同的科目,举荐人才到中央,通过朝廷考核后就获取官职。而到了现在,虽然科目有所变化,但是具体的流程没有太大改变,主要是增加了一个流程,就是通过策试后可根据成绩来获得乡品。
比如一年一度的太学试经射策,通过后,根据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第,分别可得四品、五品、六品。汉朝传统的秀才、孝廉两科也是如此,通过射策后,根据成绩则可得二品、三品、四品。
虽然察举在选取考试人选时,仍不免受到门第家世的影响,但相较于直接走中正品第,门槛还是要低得多,才学的考量也更重得多,也算是备留给寒门为数不多的上升通道吧。
而西晋现存的逐项察举考试中,其中以贤良、秀才两科对策最难。
贤良有年龄要求,且要皇帝亲自考核,此处暂且不表。而秀才策试则要连对五策,分别由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与博士祭酒、中正五人各自出题,一策不中便名落孙山,五策全优者才能被评为二品。
刘羡此前并非不知道秀才察举,但一来他没有察举的门路,二来他对高品也没有太大的执念。不过既然鄄城公点出来有这么一条路,他也觉得挺好,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能够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总好过单纯地以门第取人。
所以次日,他就去始平王府上求见司马玮。
司马玮此时正在走廊里读书,事实证明,天子给他安排伴读还是卓有成效的,在过去一年,他进步得很快,至少已经不反感书卷,也能用上一些典故了。他见刘羡过来,就很自然地喊仆人上了一碗茶汤,让刘羡在身侧坐下。
刘羡很直白地向司马玮表明了来意,请问能不能推荐自己去参加秀才策试。
“喔?怀冲想去秀才策试?这倒简单,但策试听说很难啊!”
一年相处下来,即使刘羡仍没挤进王府的圈子里,但和司马玮的关系还算亲近。
司马玮如今已把他当成好友,似乎完全没想过,在去年的金谷园劫案中,刘羡和他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这也难怪,那天司马玮毫无危险,只道是看了场博陵公府的笑话。
眼下他听说刘羡想去试策秀才,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大咧咧笑道:“莫非怀冲是不认识中正,怕拿不到高品?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去说一声便可。”
刘羡很感谢他这份好意,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殿下,倒不是说我不在乎高品,只是有些东西,还是要靠自己得来才更有滋味。”
“这么说,你是志在上第咯?”司马玮也不纠结,他笑道:“这也是好事,你是始平王府的人,若能出一个上第秀才,也是我的一件美谈。行!我答应了!”
“多谢殿下。”
“谢什么?丑话说在前面,你若表现不好,丢了我的脸,我可就要拿你是问了!”
说到这,两人都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虽然始平王府里可谓是群魔乱舞,但刘羡确实是很欣赏司马玮的,他为人坦荡,心性刚决,也不太在乎物质享受,放在皇子之中,确实是非常难得的。
如果手下没有歧盛这群好乱乐祸的小人,大抵他真的可以成为国家柱石。
不过刘羡也没有什么太多可指责歧盛的,歧盛他们好乱乐祸,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世道如此,人们心中不相信忠,孝道上又表现得浮夸,已经毫无信义可言了,那结果必然就会奔向阿鼻地狱。正如小阮公所言,这时候也只能先做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