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间能长生平安的,
那是不离马背和长剑的天之骄子。”
阿符勒在哼这首歌谣的时候,神情严肃,眼中继而流下了透明的泪水,但等他回头看到刘羡与绿珠时,转眼又笑了,他笑得非常干净,即使现在他仍然只有十四岁,可这如同婴儿般的笑容依然是极为难得的。
刘羡再一次被感染了,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位羯胡少年,他就发现,阿符勒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亲近的能力。起初,他以为这亲近来自于自己的悲悯与欣赏,可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阿符勒有一颗无垢之心。纵然汲汲俗世,依然能够做到纤尘不染,直面本心。
他问阿符勒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和你一起去马厩的人呢?”
“当然是看事情不妙,都已快马走了啊。”
“那你为什么没走?”
阿符勒颇为得意地挑挑眉毛,笑道:“我一看就知道你另有所图,当然是来替你殿后啊!”
刘羡讶异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当然明显,你这家伙,平日大家商议,就你话最少,偏偏计谋最多,若不是另有所图,那肯定就是准备散伙!”
说罢,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符勒咂摸着嘴,又转头审视着靠在刘羡背上的绿珠,玩笑道:“我就说你怎么张口闭口都不谈钱,还这么热心地帮我。原来是拿我做幌子,搞了半天,原来是看中了这么一位美人,这不会是石崇最珍贵的秘宝吧!”
刘羡拍拍绿珠的手,对阿符勒摇头说:“人只能是自己的秘宝,不属于任何其他人。”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我已经忍不住要看另外几位的表情了!”
随着月亮升到正中,他们终于穿过了邙山山道,视野陡然开阔,为芦苇丛所环绕的大河展露在少年面前。银白的月辉下,看不清黄河的浊色,只能看见河面上无尽的涟漪与波光。
再沿着河水同流而走,过了两刻钟,他们依稀看见了远方正在收拾战利品的同伴们。
此时没有风,但因为人们来回奔走的缘故,芦苇依然在左右摇摆。而再略微靠近,甚至能望见马车上珍宝的异光。
这时,两个望风的匈奴人跑过来,确认过身份后,都松了一口气,立刻往马车旁引路,到这时候,刘羡就又看到刘聪、祖逖他们了。
刘聪这时正躺在芦苇丛中,嘴边叼了根狗尾巴草,见刘羡过来后,他动也不动,吐掉草根笑道:“唉呀呀,你们若再不来,我就准备先过河了。”
而后又盯着绿珠讶异道:“哪里来的美人?”
与刘羡的狼狈逃生不同,刘聪一行的洗劫可以说是非常成功,除去在刚闯进金库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的反抗,但后面顺利得简直不像话,刘聪把马车开进金库后,根本没有人来拦截,跑路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雨,导致踪迹车辙被暴雨掩盖了,也没有人来追踪,结果就是,除了有两个人受了点皮外伤外,根本没有什么大碍。
等抵达黄河边的时候,大部分只是淋了些雨,刘聪更是仿佛郊游般,悠悠然自得其乐。
不用多说,刘羡本打算拿他们当幌子,结果最后自己成了幌子,对这次洗劫金谷园的行动,他可说是鞠躬尽瘁,居功至伟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起码他确实把绿珠救出来了。
刘聪方才那句话,引得一众人把目光投过来,经过林间追逐后,又淋了雨,此时的绿珠云鬓散乱,衣裙褴褛,不复刘羡登楼时的端庄清冷,但这却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韵味,一众并州人哪里见过此等绝色?一时都看得呆了。
还是刘羡不动声色地把绿珠拉到身后,又给她找来了一顶纱笠,遮住了绿珠的容貌,众人这才移开眼神,然后此起彼伏的叹息,显然是心中羡煞,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就连刘琨都在一旁打了个手势,仰天长叹道:“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个时候,刘羡唯有装傻充愣,对刘聪问道:“今天收获如何?”
“大丰收!”回答的却是祖逖,他此时正坐在马车上,脸上也露着闲适的笑意,看来是他刚刚清点了一遍。
对刘羡掰着手指算道:“两百对合浦珍珠,三座红珊瑚,六十块蓝田璞玉,十三根百年辽参,两卷曹不兴的《青侧坐赤龙盘龙图》,三十匹西域火浣布,五件金缕衣,十五坛葡萄酒,你猜还有什么……”
“是什么?”
祖逖从马车里略微翻检,掏出一个做工极尽精美的小檀木盒,打开,取出一颗晶莹七彩的珠子,在月色下仍显得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祖逖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四十年前,天竺高僧康僧会到江东时,献给吴主孙权的真佛骨舍利!价值万金呐!”
佛骨舍利!?刘羡靠过来一阵观摩,也没看出有什么奇异,就问道:“士稚是怎么认出来的?”
“白马寺就供着另一颗佛骨舍利,跟这颗一模一样!整个中国就这两颗,我还能看错吗?我就说怎么吴主内库里没有,敢情是进了石崇的腰包!”
这又是从哪里听的消息?还跑到白马寺看佛骨舍利,怎么比我这个洛阳人更懂洛阳?刘羡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祖逖,再联想到他的兼职,他恍然大悟,选择相信祖逖的判断。
可收获如此之大,祖逖仍不满足,他嗟叹道:“可惜你没进过石崇的宝库,当真是琳琅满目,取之不尽!我们只是赶时间拿了些值钱的,还不到他珍藏的十分之一!两辆马车还是太少了!”
刘羡笑道:“贪心不足,小心以后吃大亏!有了这些,也足以让石崇心中滴血了。”
祖逖这才收敛神色,但口中犹自感叹道:“真不知这些奇珍,他是如何得来的?”
其实话说到这,大家都隐隐约约猜到石崇暴富的手段了。看来灭吴一战,不仅结束了南北割据的局面,也肥了征吴将领的腰包啊。以石崇的手段,在荆州当了几年刺史,怕不是草皮都被刮过两遍。
刘羡回头问刘聪:“可奇珍再值钱,多半都不能出手,没有问题么?”
刘聪起身笑道:“有什么问题,两辆马车,一辆装奇珍异宝,一辆装真金白银,我不缺真金白银,刚刚说的这些东西,我全拿了运回老家。剩下的金银你们分了,也省得麻烦,如何?”
按照之前的约定,无论劫获多少,刘聪声称要拿六成,而眼下这个分法,他显然是占了大便宜。刚刚提到的那些物件,便宜一点的如葡萄酒,在市面上就价值数十金,贵一些的如火浣布,完全是有价无市,更别说还有真佛骨舍利,笼统算下来,价值恐怕数万金,抵得上一州数年的赋税。
而反观另一辆马车上的财货,大约有三千枚金饼,算得上一笔巨款,但显然和刘聪所获相差甚远。
不过刘羡、祖逖、阿符勒等人都没有反对。虽然计划中刘聪出力最少,但本质上,他才是真正的组织者,可以说没有刘聪,这次行动便无从说起。
而且真金白银有真金白银的好处,正如刘羡此前疑问,珍宝固然珍奇,但是很难出手,一旦流通到市面上,极容易被石崇发觉,那就大事不妙了。相比之下,金银则可以随手花出去,在洛阳这个公侯扎堆的销金窟,三千金虽然也很多了,但到底不会引人瞩目,这种自在逍遥的感觉才是年轻人喜欢的。
阿符勒沉思少许,先说道:“我先拿吧,我要六百金。”
刘羡讶然道:“你只拿这么点?”
阿符勒答道:“老实说,这一次来洛阳,我非常痛快,这笔金子,按道理来说,我该分文不取。可是族中灾荒,还等着我买粮回去,这次死了一些族人,又有一些鳏寡孤独需要赡养。我算了算,六百金,足够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人拒绝,其中的气度也极令人欣赏。
接下来祖逖和刘琨看过来,祖逖笑说道:“本来说好的是两百金佣金,现在看来,我怕是要大赚一笔了。”
他确实是要大赚一笔了,刘羡其实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决定,他先问道:“士稚,我听说你在西郊同少孤为伍,济贫救难,广结侠士,是也不是?”
“嗨,何必替我美言?扣这么大一个帽子,不过一群恶少年混在一起,找个出路罢了。”
“本就是一回事。”刘羡微微点头,向祖逖笑道:“那这样吧,这笔钱我暂时用不上,不如就寄放在你这里,专门做些好事,若是事后我有急用,再找你不迟。”
言下之意,就是这笔钱送给祖逖,供他在洛阳拉帮立派,壮大事业。
“正合我意!”祖逖也没有推辞,直接躺靠在金子堆成的小山上,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满足之情:“怀冲,将来若是再有什么大事业,我一定拉上你!”
“还有下一次?”
“一定会有的!”
为首的几人都笑起来,他们现在还年轻。在旁人看来,这一次洗劫石崇金谷园,可谓是胆大包天的妄行,但在他们本人眼中,实际上不过是青春一支无足轻重的插曲罢了。他们都坚信,自己在未来一定有更伟大的使命,更恢弘的命运。什么留名千古,威震九州,似乎都是一些触手可及的事情。
是夜,在平静的大河面前,他们挥手告别。一部分人乘船驶向河北,一部分人留在洛阳。
有些人下一次再见,就将刀剑相向。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算是朋友。
阿符勒牵着黑龙驹上了船,在水面起起伏伏,他回头看刘羡,发现刘羡也在看他,两人眼中都流露出羡慕对方的情绪。阿符勒羡慕刘羡的责任,刘羡则羡慕他的自由。
突然间,阿符勒突然想到了什么,挥手对刘羡高声道:“喂!刘辟疾!我那兄弟就送给你了!你要记得,它只吃麦豆!”
一旁的刘曜听了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兄弟,还能送人的?
而岸边的刘羡听见了,知道他说的是翻羽马,也朗声笑应道:“你先顿顿吃上麦豆吧!”
“英雄不问出处!下一次见面,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说罢,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般,阿符勒仰天长啸,若鲲鹏般在空中扶摇直上,升腾九天。
这一次,刘羡也不再隐藏,他同样回以发自肺腑的啸声,正如崇山破云,明日升空,普照万物。
等一切都回到平静后,河川与邙山已成为他们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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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余波(4k)
又是数日过去,转眼进入了七月。在经过那场暴雨后,今年的秋老虎似乎格外无力,本该在三伏最后肆虐的时候,冷气却来得极快。几日前,洛阳的人们还穿着轻薄的素色纱衣,而在现在,则不得不加上几件内衬了。
不过天气一凉后,便到了秋游的好时节。恰逢桂花飘香、荷花未谢,蜻蜓遍舞,雁鸟盘旋,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美丽的时光,原本高卧家中避暑的士人们,此时纷纷走出家门,呼朋引伴,骑马交游,或行酒饮宴于伊、洛之滨,或放鹰射猎于北邙之林,表现出一种非常愉快的气氛。
而与前些年不同的是,此时的洛阳多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那就是石崇金谷园被劫一事。
此时的石崇再次坐在崇绮楼顶楼上,令人打开所有的窗户,而后躺在床榻上,手中不断把玩着一面铜鉴。虽然闭着眼睛,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的怒气,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委屈溢于言表,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双手击榻,时而以头抢地,简直就像是一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石超和石绍都站在他左右,等待着家长发话。
“三郎。”
“在。”
“河南府还没来消息吗?”
石崇口中的河南府,指的是河南尹傅祗处,他负责管理京畿首府的治安,在遇到劫案的当晚,石崇就派人到府上通报,表示愿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抓住背后的主谋。
对于石崇来说,这样的表态是非常罕见的。自从他元服入仕以来,从来都是别人求他,还没有他求别人,在十几年间积蓄了难以想象的政治能量,如今一朝动用,半个洛阳都调动起来了。
在皇帝的支持下,什么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城门校尉、河桥守军,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誓要把劫匪们捉拿归案。
就连什么金市、马市、西市、西郊,乃至于太学、白马寺这样繁杂麻烦的地方,都派人追查了一遍,可以说自西晋建国以来,洛阳官吏们还从未这么用心过。
但很遗憾,如此大动干戈的查案,除了把金谷园被劫一事弄得人尽皆知外,暂时没有任何的进展。
今日也是如此。石绍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傅使君让你再等等,他说还在搜罗线索,有消息立马就向你通报。”
“通报……”石崇睁开眼睛,怒气几乎要喷涌而出,骂道,“在堂堂京畿,百来个人,堂而皇之地在我的金谷园中放火劫掠,卷走了上万金的财宝,还带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人,很难查吗?可过了七天了,别说抓人,连线索的引子都没见到!饭桶!简直是一群眼睛长到屁股里的饭桶!”
这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令石超石绍两个晚辈抬不起头,只能低着头听石崇继续数落:
“我看也别装模作样了,我又不是第一天入仕,别人被他糊弄也就罢了,我会搞不明白?不就是什么都没查到,所以想拖几日,就让事情过去嘛!也没什么不行,我只当以前的钱都喂了狗,以后也就看对人了!”
傅祗只是第一个挨骂的,后面石崇又接着数落洛阳令满奋、司隶校尉王戎等人,一连怒斥了近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歇息了一会,但脸还是板着的。
他此时再看向旁听的两位子侄,见两人低着头,似乎神情都麻木了,便责问道:“你们不要不说话,有什么想法,都赶紧说来听听。”
他下意识地先看向自己儿子石绍,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石绍只想早点退下,哪里有什么话要说,唯唯诺诺地道:“一切但听大人做主。”
石崇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自己儿子禀赋平庸,没有太过苛求,转而问石超道:“溪奴,你有没有想法?”
石超一直在左侧旁听,脸上摆着一个不以为然的神情,此时为石崇追问后,他也很爽快,直接答说道:“六叔,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这案子还有查下去的必要吗?”
“什么必要不必要?”
“六叔自己不刚刚说了,继续查,大概什么都查不到,那为什么还要继续查呢?继续让全洛阳看我们家的笑话?又或是搞得天怒人怨,把多年经营化作流水?”
石崇闻言一惊,随即明白了侄子的意思,眼下查不出来,就大概是真查不出来了。再抱怨也只会得罪同僚,实在有悖于自己多年来的处事原则。与其去想追回那些难以追回的财物,还不如及时止损,保住开国公爵的体面。
这确实是为官的正道,石崇看了石超一眼,流露出些许欣赏,相较于自己不争气的儿子,石超才是更有悟性的那个。
可为人处世归为人处世,有些损失真到了自己身上,那是万难忍受的,尤其是想到绿珠,石崇的愤怒顿如海波翻涌,令他难以坐立,他不甘心,也不可能就此罢休,反问石超道:“你的意思是,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我们忍气吞声?”
“不是忍气吞声,是不了了之。”石超理所当然地说道,“大人,莫非让你来查案,这案子就能查出来吗?”
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一旁的石绍脸色都变了,而石崇紧紧盯着他,目不转睛道:“你继续说。”
“说实话,我很佩服这群来作案的人。”石超得了允许,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六叔,按理来说,我们金谷园虽然地处荒郊,但防御也算不上薄弱,光护卫和剑士就不下百来人,加上苍头,侍女,小一千人总是有的。”
“而作案的这些人呢?至多也就一百人出头,虽然人数不少,但远远不如六叔您啊!”
“可他们敢来作案!不仅做了,还做得非常漂亮!”
“六叔说傅使君无能,查不出线索,可六叔您自己,不也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吗?一伙人烧了马厩,一伙人抢了金库,还有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连杀四人,将绿珠姑娘抢了出去。别说一个活口了,连一个尸首都没留下,要让人怎么查呢?”
石崇恼怒道:“总不至于没有任何线索!”
石超笑道:“是有线索,但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嘛。”
“傅使君那边是真的想办法了。他们先是去查那伙人用的箭矢,都是西郊黑市里流通的箭矢,这样的东西,洛阳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不可能查出买家的。”
“然后他又根据您给的货单去黑市搜查,人家很聪明,现在在躲风头,根本没拿出来卖,这也就跟着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