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公子是把楚王当朋友,那就做朋友该做的事情,不就行了吗?”
刘羡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他对朱浮点点头,而后再度一个人走回卧室,卧室里阿萝已经睡了,桌案上还点着蜡烛,烛影摇曳,使得他的身影也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
“朋友……”半晌,刘羡口中吐出着几个字,试图捋清心中的思绪。“是啊,不管他怎么看我,至少我应该当得起朋友二字……”刘羡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司马玮都没有对不起自己,那自己也不应该去猜忌他。
想通了这一点,很多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在杨骏之乱里,刘羡已经亲身体会到,乱局是不允许人讲究小节与大义的,活下去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刘羡还是想要做一个,他平时推崇的那样,讲究信义的人。老师说过,人世间没有信义就会沦为地狱,他即使不能在天下伸张大义,也不能违背一个朋友基本的诚信。
况且,就目前的局面来看,司马玮的政治形势固然在急剧恶化,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眼下司马玮还有兵权,虽说很多羽翼都已经被削弱了,如孟观就已经被征入宫内,自己要随侍司马,王粹如今也在尚书省任职,司马玮所能依靠的人,仅仅只有岐盛与公孙宏、李肇三人而已。
但兵权就是兵权,在司马玮拥有倒杨首功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抹煞他的功劳,也不可能夺取他的权力。
他只需要等待就好了,司马玮今年才二十岁,他可比杨骏、司马亮等人年轻得多,只要熬得住,苦心经营,岁月就能帮助他成为胜利者。
现在刘羡最怕的,就是司马玮熬不住,受不了司马亮的打压,铁了心跟他们争到底,那就有掉入敌人的陷阱,最后满盘皆输的可能了。
所以刘羡要去劝谏司马玮,把他从这条危险的道路上拉下来。
想到这里,刘羡渐渐放下,然后吹灭了蜡烛,入睡了。
入眠前,刘羡仍然在想,继续帮助司马玮,这虽然不是一个最明智的决定,但确实是一个最无愧于心的决定,人活在世上,能够做到无愧于心,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第二天一早,刘羡用过早膳后,就整顿衣冠,让朱浮驾着牛车到城外北军大营去。
这时已经是夏天,即使才刚刚辰时,阳光就已经亮到纱帘都遮不住了,刘羡就趁势打量着沿路的街道与人群。
说起来也奇怪,刚刚经过了残酷的政变与屠杀后,洛阳城内已是一片凛然肃杀之气,而洛阳城郊却截然相反,百姓们的笑容并没有减少,往来的商队反而变得更多了,沿路叫卖之声如同莺啼般不绝于耳,路上还有一些闲逛玩耍的孩童,让这一切都显得平和闲适。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刘羡见状,便停下来找路人询问。
路人说:“楚王殿下如今在整军,令京畿周遭所有的军卫都不得私设关卡哩!”
刘羡闻言,顿时吃了一惊。对于寻常商人和百姓来说,关卡是一道负担,每往返一次,便要被守关的军士们趁火打劫,不被压榨些油水来,就寸步难行。
但关卡之于军士,就如同胡饼里的肉馅,有关卡,他们的日子便有滋有味,没关卡,生活就味同嚼蜡。
可司马玮居然下令取缔了北军的关卡,这确实造福了百姓,但毫无疑问会得罪军中一大批人。
谁料还没完,路人又说:“昨日,楚王殿下又下令说,要肃清京畿周遭的匪患,一天就抓了两百来人,真是骇人!京畿竟有这么多的山匪,我以前都不知道!”
刘羡闻言,更是苦笑起来,京畿的匪患,那可不是一般的匪患,那都是有背景的匪患。
不止石崇在金谷园里养了一大批死士到邙山抢劫,刘羡这些年在官场混迹后,其余的内幕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基本上洛阳的公侯都是养有死士的,其中有不下一半人手里都有命案。司马玮说要清剿匪患,那针对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司马玮是怎么了?虽然以前刘羡就知道,司马玮是一个极为争强好胜,不甘于认输的人。可如今展现出来的斗志,仍让刘羡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这已不能用争强好胜来形容,更像是在向整个洛阳亮剑一般,誓要和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分个高低。
这种行为在政治上是极为幼稚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足可取。
但看着一路上的鸟语花香,欢声笑语,刘羡又有些沉默了。
司马玮的这些举措,其实也是刘羡一直想做的。对那些权贵们横眉冷剑,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这有什么错呢?
在昨夜以前,刘羡原本以为,变化最大的是司马玮。但目睹司马玮的所作所为后,刘羡恍然发现,变化得不只有司马玮,自己也发生了一些改变,已变得善于妥协,善于退让了。
这种感悟令刘羡一时感到恍惚,时光和抉择就是这样在悄然间改变人的形态,昨日之我和明日之我似乎并非一人。而这次的抉择呢?它将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
刘羡陷入到沉思里,一时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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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劝说(4k)
西晋的禁军,其实发源自汉朝的南北禁军。
东汉时省去南军,禁军便只剩下北军五校。而魏武帝曹操为监视汉献帝,同时加强自身防御,便着重在禁军中增添私兵宿卫,以此来实现篡汉的目的,魏晋禁军由此兴盛。
而等到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照猫画虎,继续增强洛阳禁军建设,等到了司马玮领北军中候时期,禁军系统已经演变成了一个下辖三十六部、近十万人的庞然大物。
西晋禁军的三十六军,可粗浅分为“六军”、“四军”、“六校”、“三将”、“五卫率”、“散军”六个部分:
六军指的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六营兵;
四军指的是左军、右军、前军、后军四营兵;
六校指的是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翊君六校尉;
三将指的是虎贲中郎将、冗从仆射、羽林监三军;
五卫率指的是太子的前、后、左、右、中五卫率;
以上是禁军的常设编制,共二十四军,除此之外,还有不常设的十二军,如武卫军、中垒军、中坚军等等,统称为散军。
这些禁军少部分在洛阳城内,如“三将”、“五卫率”负责宿卫戒严,大部分屯驻在洛阳城外,如“六校”、“散军”,他们负责扼守河桥、虎牢等重要关卡。
而城外禁军大营,便在邙山之北,河桥之南。
刘羡是早上辰时出发的,等抵达禁军大营时,刚好是晌午,路上正如偶遇行人所言,畅通无阻,确未遇到任何关卡。这不得不让刘羡感慨,司马玮真是雷厉风行。
而到了军营,刘羡还未下车,又立马察觉出一些异样来。
按理来说,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正是军人们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也是营中最喧哗的时刻。可刘羡自车窗放眼望去,大营中炊烟如云,旌旗成林,除去天上的风声和林间的鸟鸣外,并未听见多少响动,极少数执勤的军士在营门前巡逻,军容也是罕见得严整,仿佛正在战时。
营门前的士兵们见远方驶来一辆牛车,立马吆喝着令朱浮停下,然后向前说:“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妄进!”
他们的声音非常严厉,也是寻常禁军平日所没有的,往日他们大多油腔滑调,只当行伍生活是一种乐趣,现在却全不见了。
看来司马玮这段时间的整军是卓有成效的。
刘羡下了车,把名牒交给为首的军官,说道:“我是新任的太子左卫率,有事想面见楚王殿下,麻烦您通报一声。”
看着刘羡吊着的胳膊,军官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传闻中的楚王嫡系,在政变之夜立下大功的安乐公世子。他不敢耽搁,但也不敢违规带刘羡入营,就让刘羡在门口稍待,自己则进去通报。
在等待的当口,刘羡打量周遭,发现司马玮确实是用了心的,不只是军营的军纪,就连营门前的尘土也打理得很干净,杂草也都拔除了,这说明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实意想长期坚持的。
但刘羡抬头往上看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些骇人的事物人头。
在营门的横梁上,悬着一个类似于槛车一般的镂空木笼,三尺见方的空间,里面塞着十来个披头散发的人头,大概是风干了的缘故,刘羡并没有闻到多少恶臭,但依稀可以看见这些人头骇然的神情,显然在临死前,死者的心情并不平静。
“这是……”
刘羡指着这些首级向眼前的军士询问。
“这是半月前犯了军纪的几位军司马。”提起这些人头,士兵们脸上都露出畏惧的神情,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道,“殿下这些日子整军,严令军中不得招妓,但这几位不听,仍然如往常一般淫乐,结果被楚王殿下抓了个正着,楚王殿下想要惩罚他们,他们还当众叫骂,结果就连亲兵一起被砍了头,扔在这里示众了。”
原来是这样,刘羡抬头盯着笼子里的人头,又问道:“敢和楚王殿下对着干,这几人恐怕都有背景吧。”
“他们就死在这个背景上了。”另一位士兵叹道,“一个是太原郭氏的郭,一个是颍川陈氏的陈,一个是闻喜裴氏的裴,还有三人,稍微差一点,但也是汝南和氏、汝南羊氏、京兆杜氏。仗着自己家里有权势,敢触殿下的霉头,结果踢到铁板上了……”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人连连使眼色,生怕他说错话,这士兵也是及时刹住车,在这里戛然而止。
刘羡见状,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但随即也在心中凛然,司马玮的整军力度之大,一再突破他的想象,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这带来的负面政治影响,他真能承受得起吗?
虽说如今士族崇尚清职,多试图将自家子弟安插到三省里出仕,但三省的名额到底有限,哪怕是最顶级的门阀,也只能将少数弟子安插进去。故而推崇归推崇,实际上门阀子弟们在禁军中出仕最多,如石超就是出仕为屯骑校尉军司马,其余次一等的门阀更不必说。
可以说,如今的禁军里,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族。也正因为如此,禁军内部盘根错节,想要做成什么事不容易,但要做坏一件事却格外容易。而上个月的禁军倒杨,到底该评价他们是做成了还是做坏了,也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而如今司马玮以铁腕整顿禁军军务,成效可谓是立竿见影,但往后看会引起什么反响,恐怕是不容乐观的。
刘羡这么想着,看向头顶的死人头颅,想从他们闭上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来,正沉思的时候,去通报的军官回来了,他笑着对刘羡道:“禀世子,殿下正在营中用膳,听闻您过来,非常高兴,叫您赶紧过去!”
刘羡听到后,也变得轻松起来,他吩咐朱浮到营前的松林里歇息,而后连忙请这位军官帮忙带路。
司马玮的营帐就在大营的正中,但刘羡靠近的时候,除了觉得营帐大一点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而走到帐门前,也能看见帐内朴素,无非是两张坐榻,就看见司马玮一身戎装,正皱着眉头,一只手翻阅着什么,另一只手则端着一碗肉羹,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刘羡进来时,遮住了背后的阳光,令这位楚王殿下有些不适,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刘羡的笑脸,于是很愉快自然地笑起来了:
“哈哈,怀冲,你什么时候竟成了独臂侠客,我竟不知道!”
刘羡则笑答道:“一只手两只手,都不妨碍我为殿下效力……”
司马玮闻言,又是仰天大笑,他说道:“你每次说这种奉承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总是太生硬,不合适!不合适!以后还是少说!”
“这个时候过来,还没用午膳吧?我给你叫了一碗羊肉羹,来来来,有什么话,不妨吃了以后再说。”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玮进京后,刘羡第一次与他见面,也就是说,上一次见面,得要追溯到一年前司马玮奔丧的时候了。但司马玮看起来变化并不大,穿着不奢不俭,谈吐豪爽的同时又平易近人。
刘羡心中感到很高兴,如果司马玮还是以前的态度,那很多话就容易说开了,故而他坐下来后,端起羊肉羹,一面打量司马玮,一面在心中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话头。
但还没有开口,司马玮反而先说了,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纸张,漫不经心地询问刘羡道:“怀冲,近来沙门那边有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刘羡心中一凛,司马玮很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到底算是太子一党,还算是楚王一党。
刘羡回答说:“太子还是一如往常,要么鼓弄着在东宫卖肉,要么到处收集那些四尺高的小马。”
司马玮抬头看了刘羡一眼,没有说话,因为刘羡是在跟他装糊涂,他要询问的是司马在政变后的政治立场,而刘羡的回答无疑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刘羡并没有停下,继续道:“不过近来,听说公主倒是经常来东宫。”
“哦?”毫无疑问,在司马玮面前,提起公主二字,说的只会是司马华,司马玮问道,“她不是嫁人了么?天天跑东宫干什么?”
“公主说诸位殿下都不见她,她除了东宫,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
“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司马玮听到这里,原本的一些不满顿时散去了,继而叹息道,“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哪里顾得上她?”
“她是司马家的女儿,不能总长不大。”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但司马玮还是表现出了些许柔情,他稍稍停顿后,又道:“不过,等我手中的事闲下来,就会去亲自看她的。”
成功岔开了话题后,刘羡问道:“殿下最近很烦心?”
司马玮哼了一声,又笑道:“你不要明知故问,汝南王那个老头子,和卫这个老家伙,两个要入土的人,突然给我横插一脚,断了我的辅政之路,怎么可能舒心?”
“但我现在恼火,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这两个老东西不识好歹,占了便宜就算了,还对我蹬鼻子上脸!”
说到这,司马玮冷笑着扬起手中的信件,对刘羡道:“这是卫一个时辰前来的信,说我整顿军务过于苛刻,严刑峻法直追桀纣,你要不要看一看?”
刘羡连忙接过信件,摊开细看,一边看一边听司马玮骂道:
“先不说他们越权议政,就说说他们这些话,哪一句不是鬼见了都摇头。”
“前面说我撤销关卡,是害民养乱。”
“后面说我巡剿山匪,是扰安塞道。”
“下面写的更是好笑,还抨击我什么任人唯亲,重用岐盛、公孙宏他们,有损天家圣德!哈哈哈……”
说到这,司马玮顿时两眼放光,双脚嚯得踏在地上,跺得咚咚直响:“都是什么屁话!我任人唯亲?莫非要我把自己人都踢了,换上他们的人不成?!他们怎么不自己高风亮节一下,把他们的人都踢了,换上我的人?!”
“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司马玮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几乎能看清卫和司马亮的尸体。等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后,司马玮又回头看向刘羡,淡淡道:“我一定要杀了这两个老贼。”
刘羡放下信件,抬眼注视着楚王,问道:“那您打算以什么名义去杀呢?”
“汝南王是先帝就选好的辅臣,卫太保更是立有灭国之功的名将,他们就算对您言语不恭,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您说要杀他们,是准备再来一次兵变吗?”
见司马玮铁青着脸没有吭声,刘羡仍然继续道:“那殿下您在倒杨中积累的声望,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话音落下,司马玮起身走到帐前,抬头仰望夏日的阳光,阳光猛烈,但他毫不畏惧地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将太阳的本质看个真切。
但他最终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闭上了眼睛。
再回到营帐内坐下,司马玮睁开眼睛,徐徐道:“这么说,你这次大老远,还带着伤过来,是来劝说我忍让?”
刘羡诚恳道:“不是忍让,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