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商人也学着汤若望的样子跪成了一片,他们知道,这个衣服上绣着龙样纹章的人就是他们救星了。但汤若望以外的其他传教士还愣愣地站着。
“哎哟!”在汤若望磕头之前,魏朝扶住了汤若望的肩膀。“汤官正快起来,我可受不了你这一拜。”
汤若望听话站了起来,但还是对着魏朝作了一个长揖。
这回,魏朝坦然受了,紧接着就将一把椅子扯到了汤若望的面前。“坐着,坐着。”而对于商人,魏朝甚至没有看他们,就任由他们这么跪在地上。
汤若望坐下后,脸上的笑意已然变成了激动:“魏首席!这个案子.”
魏朝摆手打断他。“汤官正,我今天来这儿,不是跟你说案子的事情的。”
“那您是来.”汤若望甚至已经会说半句话,并用语气加上表情来表达疑问了。
“当然是放你出去了。”魏朝把住汤若望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这时,理刑百户杨寰也带着手下的人匆匆地赶到了。看他身上那套穿得歪歪扭扭,还爬满了褶皱的衣服就知道,他来的很急。
杨寰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他两步跨到魏朝的身边,单膝跪地,低头抱拳,在报名的同时,还不忘吐出一长串车轱辘话:“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百户杨寰拜见魏首席。不知魏首席大驾光临,未能远迎,万望海涵。”
“这卯时早已经过了吧。”魏朝只斜眼看着杨寰。“难道北镇抚司没有点卯的规矩吗?”
魏朝这明显是找碴,但杨寰也只能受着。“卑职乏累怠惰,请魏首席治罪。”
“你是朝廷的命官,我哪儿能随便治你的罪啊?”魏朝冷冷地说道。
魏朝的阴阳怪气激得杨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瞥了瞥与魏朝对坐的汤若望,眉宇间多了一丝恍然。
果然,魏朝紧接着就开口说道:“你们北镇抚司是怎么做事的?汤官正是皇爷亲授的六品钦天官,你北镇抚司说抓就抓,还没有点儿规矩了?”
“这不是上.”跟着杨寰一起过来的总旗官还想要辩解,但他话头却被杨寰给生生抢断了。“我们也没想抓人的!昨天汤官正来这儿,我们不仅招待了他,之后还放他离开了。无非是按规矩派了个人跟着。可没承想,他竟然不识好歹,跑去贡院门口大喊大叫干扰恩科。卑职这才命人将他给抓了回来。”杨寰直接就把上面给过指示的事情给省了,大包大揽地将抓人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责任。
魏朝转过身,正对杨寰。“那你上报了吗?”
“没有,这是卑职的独断。”杨寰低下头,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只用余光观察魏朝的表情。
“哼!没有上报,没有驾帖,你就敢拿人?杨百户,你好大的胆子啊。”魏朝对这个百户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想笑,但又竭力绷住,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在皮笑肉不笑地嘲讽杨寰一样。
“首席!这是有原因的,卑职刚才说了.”杨寰继续顺着刚才的话试图为自己“辩解”。
“够了。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现在我要把人带走。”魏朝挥手,袖子轻轻地打在了杨寰的脸上,也让他闻见了一阵淡淡的幽香。那是魏朝随身携带的香囊的味道。
“但听魏首席吩咐。”杨寰又拜了一拜。
“汤官正,咱们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魏朝站起身,对汤若望说道。
那些跪在地上的洋商,见这根救命的稻草就要随着水流飘走了,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到魏朝的面前。
“首席阁下!”最殷切的人是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他就差没抱住魏朝的小腿亲吻他的靴子了。“这个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啊。”他的中文水平已经脱离单词阶段,到能使用简单句的程度了,就是断句和口音还有些问题。至于中国人用的方块字,那还是跟符咒天文差不多。
魏朝嫌恶地后退了一步。
“拉开!”杨寰一声令下,在房间内警戒的锦衣校尉们便冲了过来,将围拢在魏朝身边的洋人架住并开始拖拽。
“放开。”魏朝发话,校尉们立刻就松了手。
校尉一松手,哈拉尔德布兰特又跪了下来。“首席阁下!我们只是来天朝做生意的,和那个叫,门多萨的疯子没有,任何关系。明察啊,求您!”他这一激动,断句和语序就都开始混乱了。
“我们也忠于皇上陛下!和叛乱没有关系的。”其他商人也纷纷附和道。
魏朝眼神一动。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些商人,但也很清楚,洋商们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比大多数“洋儒”要重得多。不过,魏朝的脸上还是维持着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我说了,我不为逆案而来。这顶了天的案子也轮不到我来明察。你们是否参与其中,锦衣卫和法司会查清楚的。”说完这句,魏朝便扭头离开了。
杨寰立刻带着几名的武官紧跟了上去。汤若望最后看了其他洋人一眼也跟了上去。
“贝尔阁下!”商人们继续哀嚎,但他们声音却被门板给消去了大半。
“魏首席!”汤若望唤道。
“汤官正,你要是有什么别的话出去再说话吧,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魏朝没有停下脚步。
汤若望追到魏朝的耳边,飞快地说道:“魏首席!还有一个人也和下官一起被锦衣卫给抓了。”
魏朝骤然停住,差点被紧跟在他身后的杨寰给撞上。“你们还抓了谁?”
“一个举人而已。”他这一急停,把杨寰脑门上的冷汗都给激出来了。“小的们就是在他的宅子里找到汤官正的。”
“哦?”魏朝转头看向汤若望。“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下官的友人。”汤若望眼神偏移。“这里被查禁,下官无处可去,就投在了他的家里。他和这个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好心收留下官,还请魏首席也将他给放出来。”
“那就放吧。”魏朝又恢复了行走。
“是。”杨寰应道。
不多时,孙元化就被锦衣校尉给带了出来。看见汤若望,他立时便是一喜,他快步迎上去,刚想说话,就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杨寰,于是连忙合拢嘴唇挺直腰杆,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
“这车里坐着的,是司礼监的魏首席。”汤若望伸手朝马车。“就是他老人家把我们给放出的。”
“!”孙元化猛然一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处在云端的人物,就算中了进士,这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着人家,于是他赶忙朝着车子行礼,并道:“学生孙元化见过魏首席!”
魏朝连车窗帘都没拨开,他一语双关地说道:“没事儿了。走吧。”
车夫得令,轻挥马缰,马车便被发动了起来。
“卑职恭送魏首席!”杨寰和总旗、小旗们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行礼。汤若望和孙元化也恍然明悟,学着他们样子跟着作揖。“下官、学生,恭送魏首席!”
魏朝的车子远去之后,杨寰也没有搭理两人,带着一众武官便返回了四合院。
门被重重地关上。跟在杨寰身边的高总旗立刻就发问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昨天抓了人,今天又把人给放了,还是魏首席亲自来放。”高总旗的语调里充斥着难以掩饰的不安。
“嘶!”杨寰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一股脑儿地吐出。“谁知道呢。上面这么做,肯定有上面的考量。无论如何,肯定是我们错了而不是上面错了。”
“我们会不会吃挂落啊?”高总旗想起了死的莫名其妙的许显纯。
杨寰眼神微眯。“不过是心里再多埋一件事。只要埋得够踏实,就不会有什么挂落。”
第340章 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
魏朝离开耶稣会的驻地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顺着干道先去了一趟位于正阳门外,靠近前三门护城河的,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
正阳门支行原本是一间挂靠在郑家名下的三层酒楼。在郑家垮台郑养性被驱逐出京之后,这家酒楼也被作为郑家的资产让崔文升给抄没了。这样的资产往往会有两种去处,一是保留原业继续经营,像位于南薰坊的日月摘星楼就是如此。二则是变卖掉,换成现银入库。
这家酒楼已经被卖过一次了。变卖的差事照例交到了内承运库的手里,而内承运库的那些个管事,见这家酒楼的效益相当不错,每个月都能有个几十上百两的稳定营收,也就照例想法子将之收入了囊中。具体的操作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降低估价,再让自己的亲戚出面以那个低估价把酒楼买下来。
只要估价不要低得太夸张,卖出账和承运库的入库帐再对齐数,一般是不会被注意到的。他们甚至都不用特地准备往上打点的费用,只需要在变卖结束之后给司礼监一笔总的规费就可以了。
但是,内承运库遇见了很不一般的情况。新帝登基,原司礼监成员全体解职,顺利落地。在新的相对独立的班子腐化堕落之前,皇帝借着打击东厂的借口,把西厂的牌子重新竖了起来。
西厂是完全独立的内务监察机构,一经成立就配合着东厂在皇城墙里掀起了一场极度血腥的反贪风暴。作为贪腐重灾区的内承运库从上到下被换了个遍,总管太监王虎还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而被判了绞刑。而这家酒楼也在这场风暴过后,第二次成了被抄没的赃物。
开办银行的旨意正式下达之后,司礼监派人在京师范围内选址。负责选址宦官发现,这栋三层建筑的位置和面积都相当不错,牌子一改就能成为京师地面上最气派的“金融机构”,还不需要花钱占地。于是,司礼监就把原本的变卖计划给取消了,并从库里拨了一批建材对酒楼进行改装。
在转业之前,这家酒楼附近是没有茶铺和小食摊的。而这是因为这家酒楼不专做富人的生意,不管兜里揣的是铜子儿还是银块儿,想办一场大宴还是只想吃一顿简单的早餐。只要进来,就有人招呼。但现在,酒楼转业了,这片地方的需求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生态位就腾了出来。不少心思活络的人,便担着挑子,支起棚子,在这一方鲸落的蓝海谋起了营生。
马车过来的时候,银行已经开门营业了,但这大堂里除了伙计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反倒是店面周围的茶铺和小食摊坐了不少来用早餐的行人。
天色已然大亮,司礼监的灯笼也卸了烛火,但还挂在车架上。马车停在银行门口,立刻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魏朝照常踩着小黄门的后背下车,他那身儿以赤红为底,上绣金蟒的袍子,一出现在暖黄的阳光下,议论就升级成了骚动。“结账。”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些食客连碗里的食物都没吃净,便在桌面上扔下饭钱,匆匆地离开了。
魏朝自然不会把行人对自己畏惧与避退放在心上。他跨过门槛,大步踏进大堂。此时,银行的掌柜正在柜台后边儿撑着桌子打哈欠,他隔着木栅看见魏朝,立刻把那张大得能塞下一整个柿子的大嘴给闭了。
银行掌柜小跑出柜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魏朝的面前。“奴婢惠进皋叩见大祖宗。”
惠进皋曾是内官监执掌内官名录的少监佥书,在“并衙裁员”的过程中,被刘若愚调到了司礼监听用。裁员结束后,又转调到了由司礼监直辖的日月银行。他目前的职务是,日月银行京师分行正阳门支行行长。由于开张未久,人手不足,他也就兼任了掌柜的差事。
惠进皋这一跪把大堂里的伙计们都给整蒙了。正阳门支行上上下下就惠进皋一个人是宫里的宦官,而其他人则都属是正阳门分行的民间雇员。他们知道这间叫“银行”的铺子有宫里的背景,但他们毕竟不是宫里的人,也就不必按宫里的规矩给大太监下跪称祖宗。而且这些伙计里面,还有几个是有功名在身的老秀才。天地君亲师,魏朝一个也不占,也就更不值他们跪了。
可是管事儿的人这么跪在地上,而他们却杵在旁边看,似乎也不太好。一个叫俞廷华的老秀才率先反应过来,管他什么文官、武官、宦官,总之都是官,秀才见官虽然不必跪,但作揖还是要的。
俞廷华快步走上前去,冲着魏朝身上的金蟒便是一个长揖。“学生俞廷华见过总行长。”
日月银行的组织架构是皇帝亲自操刀设计的。在层级上,日月银行分为中央总行,省分行和地方支行三级。总行开在皇城范围内,地点原设在内承运库旁边。后来,内官衙门大合并,都知监被裁撤并搬迁,空出来的地方就划给了日月银行作为总行所在。
总行设掌印太监一员,设总理太监一员,并设左右理事少监两员。掌印和总理,也可称为总行长以及副总行长。总行以下设总务局、内监察局和事务局。每局设局正一员,局副一员。
事务局以下设两京一十三省分行,分行行长秩同局副。目前,全国只有京师分行挂牌。京师分行与中央总行共用旧都知监衙署。
省分行以下,设地方支行,支行行长秩同司正。如今,京师分行以下的四个支行,也就是分别位于正阳门外、阜成门内、安定门内、朝阳门内的北京四行已全部挂牌。
尽管雇员们都还没见过兼任总行长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但大家都知道大祖宗等于首席秉笔等于总行长。
因此,在俞廷华行礼之后,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行民见官之礼,有功名的站着,没功名的跪下,皆称总行长。
“都起来吧。”魏朝摆手道。
“谢大祖宗。”惠进皋又给魏朝磕了一个响亮的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大祖宗您这边儿请。”他一面摆手一面大声招呼:“来人!上茶!”
魏朝跟着惠进皋来到柜房旁边的茶室。这里原本是酒楼的一层的雅间之一,简单的改造之后,大多数雅间都被拆掉,并和原本的柜台连在一起做了柜房。只留了最边缘的两间,用作面会流水超过一千两的贵客的茶室。但直到目前为止,这间茶室还没有迎接过这样的贵客。
“这开业也快半个月了,生意如何啊?”魏朝刚落座,便开口问话了。
“去把账本拿来。”惠进皋先吩咐了一声,然后才缓缓地说道:“几乎没有生意,就只有几桩的典当。最大的流水,是一笔二百两的承兑。”因为业务少,所以惠进皋记得很清楚。
魏朝眼眉一挑,立刻就有了联想。“该不是刘院使兑的吧?”
目前,内织染局联合宝钞司,以宣昌记的银票为蓝本,设计并织造出了总面额超过五十万两的日月银行京师银票,而且还在加造。但直到目前为止,宫里只以赏赐的名义发了两张银票出去,而且都是二百两的面额。
“是。”惠进皋点头道:“前天,刘院使拿着票过来换银子,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奴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刘和清是老太医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宫人都认识他。
刘和清换钱是为了用来“回报”王安。他在正阳门分行兑得了二百两的官锭之后,马上就带着银子去了同样位于正西坊的其他钱庄,将现银换成了面额不等的杂票。他觉得用宫里给的银票“回报”实在是太扎眼了,就贴心地做了这一番动作,加上家里原有的存银,他一共凑了四百两整。但他的苦心全白费了,曹化淳根本不要他的钱,还给他一张臭脸看。
“刘院使还真把那张票兑了。”魏朝不知道这当中的曲折,还以为刘和清只是单纯地听了皇帝的招呼,把“俗物”给用掉了。“这可是我日月银行开出的第一张银票,还是万岁爷当面儿赏的,要是我就留着传给后人。可惜我没有后人,也没有银票。”
惠进皋的眼角抽了两下,没敢接茬。
直至目前,发给现役宫人的俸禄和发给清退宫人的抚恤都是现银。之前魏朝拿着王安给的支条去内承运库取银子,内承运库直接就叫了辆车把那几千两给他拉到家里去了。
“那张银票你交上去了吗?”魏朝突然问。
“没有。”惠进皋摇摇头。“还有好几天才到会计日期呢。”
一些和银钱有关的内官衙门已经开始使用一些新造的词儿了。
“来。”魏朝从袖子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宣昌记银票。“给你添一笔业务。那张票你就别往上送了,我要了。”
惠进皋一愣。按照《钦定暂行银行则例》,日月银行不得接受除本行支行以外的钱庄、票号、当铺、商号以及其他金融机构的票据。而且必须要见到成色满足规定的现银才能开出对应数额的银票。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惠进皋从魏朝的手里接过那两张宣昌记银票,并道:“您老的银票,奴婢收了。等现银收讫,奴婢再把那张银票给您,如何?”
“好啊。”魏朝点了点头,他只是想要那张银票做个纪念,什么时候拿到倒是无所谓的。
这时候,茶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惠进皋说道。
门被推开,两个端着盘子的伙计走了进来。他俩一人端着茶水,一人端着账簿,行至魏朝与惠进皋的面前。
惠进皋拿起那本账簿递给魏朝,并道:“大祖宗,这就是挂牌儿半个月以来的流水。”
魏朝接过账簿简单翻了翻,发现除了那笔二百两的承兑,正阳门支行最大的单子,是一桩标价为五十两银子,单利月息三分,为期一年,到期还本付息,可提前还款,但需要缴纳一月的利息作为违约金的房产抵押业务。
“为什么会这么少?”魏朝将账簿扔到一边。“说说你的想法。”
惠进皋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早就想过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信用,就算是宫里的产业也免不了这个俗。我行毕竟只是一间新的钱庄,毫无名气可言。而在京师地面,光是老字号的当铺就有几十上百间.”惠进皋顿了一下。
“而且我行目前只在京师有支行,就算把银子换成银票,在其他地方儿也用不出去。上门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是扭头就走。”
魏朝点点头,问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