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症下药,快速地把支行给开出去。”惠进皋举例说:“像宣昌记,就在运河沿线都开有支行,银票拿到哪里都能兑,大家也就都认他家的票。”
“如果只说京师呢?”魏朝又问道。
“请大祖宗恕奴婢直言。”惠进皋拱手道。
“你说就是。”
“没法儿只说京师。”惠进皋摇头。“钱庄、票号做的就是一个便利天下的生意。往来的商贾之所以需要的大额兑票,就是因为银子携带不便。像您老,也不会成天揣着二百两的银锭到吧?”惠进皋拍了拍那两张宣昌记的银票,摆出讨好的笑。
“那些卖瓷器,卖丝绸,卖糖卖盐,倒腾粮食的富商巨贾就更是这样了,这些大宗生意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的周转,要是使现银得用车拉船运。如果我行没法儿便利天下,就只能做做本地的小生意,跟那些个当铺抢食。”惠进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个难听的话,这银行的营收,连奴婢的俸禄都开不足。还不如把这楼盘租给别人开酒楼呢。”
魏朝深深地看了惠进皋一眼,颔首道:“我会把你的见解奏陈皇爷知道。”
第341章 银票官俸
魏朝没有在正阳门支行待太久,或者说,正阳门支行也没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值得他细问。只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魏朝便出了支行大堂,坐着马车往大明门的方向去了。
因为早有安排,所以当魏朝来到大明门的时候,一顶抬舆已经等在那儿了。魏朝在大明门口下车上椅,又被挑夫们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明门外立着一块永乐时便竖在那儿的下马碑。下马碑上刻写着“官员人家,至此下马”字样。照祖宗法度,除皇帝、皇后、皇太后的龙车凤辇外,其他人只能步行通过。但自王振之后,顶级宦官也开始以坐抬舆的特殊方式“步行通过”了。最开始的时候,科道言官们还上疏批驳一下,但久而久之,皇帝不管,这事儿也就没谁关心了。
抬舆来到承天门口的金水桥前,魏朝的左侧余光突然瞥见了几道人影。他转过头去,远远地看见了来人。魏朝对这些面孔没什么印象,但他却知道这几个小官小吏是哪个衙门的。
“第二批奏疏都来了.”魏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并对充当轿夫的小黄门下令道:“快些走。”
“是。”轿夫们加快了脚步,几乎慢跑起来,没多久就把魏朝送到了午门口。
抬舆落定。魏朝回头看去,发现那几个递送奏疏的官吏也迤迤然地走到了六科直房的门口。按照往常的经验,再有不到半个时辰,这批奏疏就会经过各科的驳正然后被送到会极门。
递送奏疏的官吏分科进了直房,但魏朝却没有收回遥望。他的视线顺着御道的东侧从午门口连着穿过端门、承天门和大明门的门洞,一直到触及正阳门前的熙熙攘攘才停下。这不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段路竟如此长。但他每次从这里回头望去,都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住了。
“魏首席,你在看什么呢?”一个熟悉的人声伴着马踏青砖的声音从右阙门的方向传来。
魏朝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逐渐接近的栗色大马。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韩本用正跨在马上,一脸笑意地注视着魏朝。在他的身后,还有两队执戟荷戈的御马监禁卫。
韩本用每天早上点完卯之后都会亲自带着兵,沿护城河绕着紫禁城一周,并检查宫城四门的防务。由于御马监本部衙门在紫禁城的东北部,所以他的检查顺序一直是玄武门、东华门、午门、西华门。走完这一圈,韩本用还会再去里草栏场看马。
魏朝怔了一瞬,旋即走上前去,跪地叩首。“奴婢见过韩老祖宗。”
韩本用轻拉缰绳,踩镫下马。他来到魏朝的身边,将魏朝给扶了起来。“魏首席何必如此客气。”
“规矩就是规矩。”魏朝又作了一个揖,然后接上韩本用的问题:“奴婢在看御道。”
“看御道?”韩本用不解。
“每当奴婢走过这条道,总会感觉自己像是从人间来到了天上。”魏朝看着韩本用胸前那条仿佛要从袍服中飞出来的正蟒,问道:“韩老祖宗也有这种感觉吗?”
韩本用侧头看去,笑道:“我一般从北安门进出。从那儿进,只能看见高耸的万岁山。”
绝大多数时候,御马监都不会和外廷衙门发生交互。因此也就不必出入正南四门。
“是呢。”魏朝附和着笑了。
和韩本用告别之后,魏朝徒步走到了乾清宫。
这时,上午的第一批奏疏已经批答完毕了。皇帝正闭着眼睛,听王安给他念努尔哈赤起事之后有关朝鲜方面的奏报。
“臣窃惟逆奴累胜未遂深入者,后有北关,前有朝鲜,非彼贸首之雠,则我怀恩之属也。今开原不守,北关隔绝,鞭长不及马腹,必且折入于奴。”
“朝鲜则师徒丧败,魄悸魂摇。昨传谩书恐喝挑激,鲜之君臣事势狼狈,既为逊辞复之,继以败将俘军羁留为质,且憷且诱,遂入牢笼。”
王安的声音平稳有力,语调也是抑扬顿挫,很能突出重点。魏朝曾听人说,王安就是因为这副好嗓子,才能在一众精通文墨的年轻宦官中脱颖而出,被先监陈矩荐为皇长子的伴读。刘若愚入侍之后,魏朝发现他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
魏朝据此怀疑,先监怕是专收这样的少年给自己当干儿子。毕竟陈矩和老太后一样信佛,有着让人帮他念佛经的需求。
魏朝步入南书房,来到御案前。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见到皇帝,所以当行五拜三叩的面君大礼。通常,行礼的时候应当唱名,但王安仍在念诵奏报。魏朝不敢出声打扰,就加大力气重重地跪下。
朱常洛注意到了魏朝造出的异响,他抬起眼皮,正看见魏朝“行礼如仪”。直待魏朝行完礼,朱常洛说道:“去坐着,王安你继续。”
“是。”王安接着念:
“贽币饩牵,交酬还往,鲜、奴之交已合,荡然无复东方之虑矣。从此安心西略,奚止唾手全辽;射天逆图,殊未可量!”
“即使辽左尚存,而镇江、宽奠再一有失,朝鲜又为异域,后来合小攻大,鲜或不从,胁求假道,易于反掌.”
这封奏疏很长,足有接近四千字,就算只关于朝鲜的部分也有一千多字。
为了让皇帝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并有时间思考,王安只得缓速慢诵。因此直到上午的第二批奏疏被送来,他都还没有念完。得亏王安很有技巧,懂得如何用丹田发声保护喉咙,不然光这一道疏就能把他的嗓子给念哑。
“.如蒙圣明特遣,受命以后,仍望稍假便宜,以求克济。伏乞圣裁。”念完,王安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好。”朱常洛舒展眉头。“留下来吧。”
“是。”王安将奏疏放到预备留存的那一摞,并问:“主子,还念别的吗?”
“之后再继续吧。”朱常洛看向魏朝。“你摸鱼去了?”
“啊?”魏朝不解,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没有摸鱼。”
“那你这么晚才回来?”朱常洛并不责备,而是故意板着脸调侃道:“该干的活儿都让刘若愚帮你干了。”
“.”刘若愚被点名,应激似的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
魏朝大概猜到了皇帝的意思,于是笑着解释道:“奴婢顺路去了正阳门支行一趟,所以才回来晚了。”
朱常洛眨了眨眼睛,调整思维。“怕是没什么生意吧?”
“主子圣明。”魏朝应道:“确实没什么生意。这么些日子下来,连五两银子的营收都没有。”
“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应是名气不足,分店不广所致。”魏朝将惠进皋的见闻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这是你想出来的?”朱常洛朝刘若愚勾手,示意他把奏疏拿过来。
魏朝赶忙道:“主子圣明。这不是奴婢想的,而是正阳门支行的行长惠进皋想的。”
“惠进皋?”朱常洛对这个人名简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王安介绍道:“惠进皋以前在内官监当差,虽然一直不上不下的,但也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他的家人在京里经营了一些产业,算是有些商贸之才的人。所以才把他调到银行去办差。”
“嗯。”朱常洛点点头。“名气不足好办。通知户部,从下个月开始,在京所有官员的俸银一律改为日月银行京师银票。”
“改用银票发俸!?”刘若愚竟然忍不住小声惊呼了出来。
“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刘若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朱常洛未必能听见这声惊呼。但他刚转身,还没走远,朱常洛光看他抖擞的背影都能知道他这是惊到了。
“主子万岁天纵圣明,自有圣断。”刘若愚转过身,垂着脑袋。
“朕当然有圣断,但朕要听你说。”朱常洛命令道。
“请主子恕奴婢斗胆.”刘若愚仍垂着脑袋。
“你说就是了。不要跟个鹌鹑似的在那儿缩着。”朱常洛白了他一眼。
“是。”刘若愚缩得更像鹌鹑了。“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这是要恢复祖宗的钞法吗?”
“不是发宝钞,是发兑票。”朱常洛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摇了摇。“你也可以叫它银行券。”
这是所有银票里面额最大,最精致的。这种千两银票的底料,用的是浙江湖州府出产的湖丝,里边儿间还着金丝银线,光物料加人工,这一张银票就得值二两银子。精致得可以直接当工艺品摆起来,就是铜臭味道有点重。
刘若愚说:“奴婢愚钝,不知这当中有何不同。”
“宝钞排斥金银,但这兑票不排斥。”朱常洛说道。
明初,为了维护宝钞绝对的法定货币地位。朝廷在正式印发大明宝钞的同时,宣布金、银为非法货币。洪武时便有,“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的法令。
到永乐时,金银禁令更甚。永乐元年,成祖皇帝颁布诏令:“令民间有用金银交易者,以奸恶论。”为了鼓励检举揭发,还令:“有能首捕者,以所交易金银充赏赐。”对于那些使用金银的“奸恶”,朝廷的开出最高处罚,是免死但全家戍边。宝钞开始贬值之后,朝廷甚至颁布了铜钱禁令,将铜钱也变成了非法货币。那时候,大明自己制造的通宝都已进入市场流通多年了。
“而且这兑票也不是单向发放的,它可以随时兑换。”朱常洛突然想起了一个例子。“那天你不也在吗?”
刘若愚舔了舔嘴唇。“敢问主子,是哪天啊?”
“前天。”因为李汝华的缘故,朱常洛对这天很有印象。“朕不是让刘和清拿着票去换钱吗?也不知道他换了没。”
魏朝恍然,于是接茬道:“刘院使已经把那二百两的银票兑成银子给拿走了。就是在正阳门支行兑的。”由于本地票,所以这笔流水没有抽头。
朱常洛点点头,接着伸出四根手指。“现在京里开了四家支行,官员们拿到银票之后,若是不想留着,可以随时拿去支行换成现银。”
宝钞在明初到明中的一百来年之间持续贬值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宝钞只支持单向兑换。也就是说,朝廷可以用宝钞把民众手中的金、银、铜钱换走,但不会接受民众用宝钞兑换金、银、铜等实物。
“而且日月银行的银票不会像宝钞那样被超发,银行有多少银子。就发多少兑票。”朱常洛将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收起来。
宝钞贬值,乃至彻底变成废纸基本退出流通,再被白银取代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超发。太祖朱元璋禁行金、银,强推宝钞,尚且可谓是基于本国缺金、缺银、缺铜之国情,并借鉴前元禁行金银之旧制。但滥发、超发,且只发不收,就是对货币的属性缺乏了解的表现了。
“那这银行券确实与宝钞大异啊。”刘若愚转而问:“但这有什么用呢?直接发银子多好啊。造这银行券还浪费物料。”
“作用就是慢慢儿地恢复国家的货币信用,将发币权收回来。这样,朝廷就可以通过货币手段调整国家的整体经济了。至于其他的好处,你以后自会知道。不讨论了,你也回去坐着。”朱常洛看向王安:“拟旨,着户部从下个月起,官员的俸银,改用日月银行发行的银票支付。”
“主子圣明。”王安先颂后问道:“全改用银票支付会不会太急了些。而且户部也没有银票啊。如果改用银票支付。官员再来银行兑换现银,那岂不又是宫里给官员发俸了。”
“有理。”朱常洛肯定道:“这样,一半一半吧。至于俸禄出处的问题,暂令户部将对应的现银上解内承运库。如果户科或者别的什么科对这条政令有异议,直接驳回。”
“是。”王安应道。
其实超发货币本身就是一种货币政策。朱元璋建南京,朱棣建北京,以及两帝对蒙元的多次征伐,乃至下南洋都跟这种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有关。兵饷、赈灾、官员俸禄,工程建设,基本干什么都用宝钞。但寅吃卯粮不是没有代价的,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国家货币信用破产。
第342章 房产买卖
“魏朝。”对王安下令后,朱常洛又看向魏朝。
“奴婢在。”
“下月发俸之前,给各支行备足银两。”朱常洛下令道。
“是。”魏朝应道。
朱常洛问道:“京师分行行长的位置有人选了吗?”
魏朝明显愣了一下。“还没有人选。”
“正好。就让那个叫惠进皋的人坐上去。既然他有商才,有想法,那就把开支行的差事交给他去做。”朱常洛想了想,说道:“先让他弄一个计划和地图出来,在哪里开,为什么能在那儿开,每个点位要多少本金,要雇多少人,每个月的运营成本是多少,让他写清楚写明白。”
“是。”魏朝应道。
“王安。”朱常洛又对王安下令道:“司礼监挑选一些脑子好使的年轻人,尽快把班子给他配齐。”
“是。”王安应道。
“上午的事情。说说吧。”朱常洛拿起一本奏疏,刚翻开他就笑了:“呵,这消息传得够快的。汤若望昨天才在贡院闹了一场,今天就有人弹劾钦天监官正扰乱科场秩序了。”
朱常洛手里拿着的,是礼科给事中周士朴对汤若望本人的弹劾。钦天监归礼部管,礼科给事中弹劾他可以说对口弹劾了。可朱常洛压根儿没细看内容,就将弹章扔到了一边。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不报。
“你说啊。”朱常洛向魏朝扬了扬脑袋,接着又拿起了一本奏疏。
魏朝这才知道皇帝这是在唤他。“是!”魏朝应了一声,赶忙放下手中的笔,并道:“人已经放了。”
朱常洛等了一会儿。“你这就说完了?”
“对啊。”魏朝顺势就拍了个马屁上去。“奴婢小借天威,北镇抚司哪敢不从。”
“把你见到的,听到的,从头到尾说一遍。你见到了哪些人,那些人有什么反应。你光说个放了,那不是废话吗。”朱常洛又批完了一本没营养的口水奏疏。“你没看过锦衣卫的侦控报告啊?”
魏朝确实没看过锦衣卫的侦控报告,他不分管这一块儿,王安也不会主动拿给他看。但说书他是见过的,于是轻咳一声,用讲故事的方式把自己去放人的经过简单地描述了一遍。
此间,朱常洛一直没有打断插话,直到魏朝提到那个收留汤若望的举人。
“你说他叫孙元化?”朱常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