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克瓒一进到二院,他的长子黄道敬和侄孙儿黄调焕就迎了上来。
“爹。”黄道敬只简单地拱了拱手。
“侄孙儿见过叔祖父。”黄调焕则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怎么了?”黄克瓒原本准备回房换衣服,这时也驻了足。他看向黄道敬,笑问道:“有事情?”
黄道敬在学业上有点儿成就,但不多,目前五十多岁了,也还是个举人。他原本是为应恩科才从福建老家千里迢迢来北京的。但得知皇上今年钦点的主考是仍是同为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的史继偕史阁老,他就直接叫停了黄道敬的科举计划。
考不上还好,考上了或者说干脆得个好名次反而惹一身腥臊。如今的风气讲究一个避嫌。且不说当年张居正,申时行,张四维等相因为儿子科考的事情被弄得狼狈不堪。
就单看上一回考试,那也是史继偕主考,点了个同乡的状元庄际昌,直接就被言官冲得双双辞官。思来想去,黄克瓒还是决定学沈一贯,直接把儿子按下来就是。反正明年还有一科,总不至于那时候还是史阁老主考吧。
“宫里给您老赐了些赏物。”尽管对老爹不让他参加科考的专横行为有些怨气,但黄道敬也只能憋着。
“赏赐?”黄克瓒简直一头雾水。“为什么?”
“不知道。”黄道敬摇头。
黄克瓒回忆了一下,完全不觉得自己最近干出了什么值得犒劳的功绩。“其他人也有吗?”
“不知道。”黄道敬又摇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黄克瓒嘴角的胡子抖了抖,好脸色也收了起来。
“上使没细说,只说犒劳您老,我能知道什么呀。”黄道敬撇撇嘴。
“你不会问啊?”黄克瓒不满道。
“我哪里晓得您老自己也不知道啊。”黄道敬软软地给老爹顶了回去。“您是安邦固本肩挑两部的大臣,我还以为您老消息很灵通呢。”
“嘿!你小子!”黄克瓒被这番阴阳怪气,气的吹胡子瞪眼,他作势欲揍,但想着黄调焕还在一旁,也就忍了。他收回高举的手,只朝黄道敬摆了摆,接着又看向黄调焕。“这么大的人了,还没点儿正行,当着小孩的面我就不收拾你了。”
说是小孩,但黄调焕已经快三十岁了。生的孔武有力,比黄克瓒还高半个脑袋。
“乖孙儿。”黄克瓒这声喊得黄调焕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找叔祖父有什么事情啊?”
“叔祖父。”黄调焕作揖道:“孙儿想去前线杀贼建功,请叔祖父成全。”
黄调焕其实已经建过一回功了。当时辽镇请发各式火炮,于是黄克瓒便去信让家人在南方招募能铸吕宋大铜炮的匠人来京铸炮,当时办这个差事的人就是黄调焕。大炮铸成并在京试射之后,将大炮押解去辽镇的人也是黄调焕。这些事情都是造册记载的明白功劳。
黄克瓒原本想借此功劳给黄调焕谋一个军职,正好这孩子也有这志向。但万历四十八年是一个多事之年,黄调焕四月回北京,正好撞见皇后驾崩,到七月皇帝又驾崩。整个朝廷都围绕着这些大事在转。到新皇登基,又出了几件波诡云谲的事情。黄克瓒每天东晃西转,跟陀螺一样,根本顾不上给黄调焕谋军职。黄调焕也很懂事的一直没提,就在京师里闲着,空度时光。
今天,黄调焕见上使来给叔祖父送赏,于是又动了心。
黄克瓒沉默了一小会儿。“兵部在浙直新募训练的二千五百七十三名官兵已经到天津了,再两天就能到通州。这队兵还没有将官,按兵部的计划是要设两个援辽守备的。我待会儿就写信给崔兵部,请他老人家把你列在推荐的名单上。你有武举的功名在身,又给辽东运过炮,想来崔兵部应该不会拒绝。至于圣上点不点你,我就不知道了。”
“谢叔祖父!”黄调焕赶紧跪下,给黄克瓒磕了个头。
“圣上的赏赐呢?”黄克瓒又看向黄道敬。
“还在堂上摆着呢。”黄道敬指引道。
“好,我这就去遥拜谢恩。”黄克瓒整了整自己的着装。
第368章 例行常朝与非常之奏
卯时未至,太阳还悬在地平线下,天边只浮了一层淡淡的日光。
朱常洛在乾清宫醒来,他的身边没有躺着别人。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靠墙的那一侧仍没有人。不过他刚坐起身,一道单套着轻丝的窈窕倩影便裹着一缕妖娆的香风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是翊坤宫目前唯一的住客,康贵妃李竺兰。
前几日,承乾宫和翊坤宫重新装饰完毕,皇帝就给她和东李移了宫。按照东庄西康的二李格局,李芩芳和李竺兰分别被移到了乾清宫东侧的承乾宫和乾清宫西侧的翊坤宫。
对这个安排,李竺兰是很有意见的。在宦官找上门让她移宫的时候,李竺兰并没有立刻遵从,而是跑到南书房找皇帝撒娇,说她希望继续留在乾清宫,好就近伺候皇爷。但她的抗议显然无法对抗皇帝的决定,皇帝只用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凝视就说服了她。
昨晚是李竺兰移宫之后的第一次侍寝。尽管她在南书房小闹了一场,但再来的时候,她竟很乖地没有再提回到乾清宫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从来就未曾发生过一样。李竺兰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对皇帝的服务之中,好让皇帝获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满足与释放。
李竺兰生于万历二十二年,她年近三九,身心和技艺已然完全成熟,远非那些少经人事的小女人所能比拟。她不仅单凭自己一人就能满足皇帝的所有需索,还能准确地按照皇帝的生物钟,对自己的作息做出最完美的调整。每次侍寝,她都能后皇帝入睡,先皇帝醒来。
“爷,”李竺兰过来的时候,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茶盏,茶盏中盛着大半盏清水。“请用。”
虽然说了“请用”,但李竺兰并未第一时间就将这盏清水递给皇帝,而是将茶盏捧起来,用嘴唇吻住盏壁,接着微微伸出香舌,淡淡地在水面上点了一下。“爷,这水温得刚好,不烫也不凉。”
李竺兰刻意地将淡红色的吻痕调整到显眼的位置,才将这盏清水递出。一刻钟的时间不足以让她画好全套装扮,但足够让她漱口着香,并把那一抹朱红点在唇上。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把戏?”朱常洛也不避让,顺着李竺兰的心意将盏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水嘛,吹一吹就凉了。哪里还需要学呢。”李竺兰装作没听懂,还轻轻地呼出一口略带着花香的芬芳。气息拂动朱常洛的鬓发,撩得他身体微微发颤。
“好!”朱常洛随手放下茶盏,紧接着就捧住李竺兰的两颊,报复似的来了一场并未持续太久的深吻。
李竺兰被这饱含侵略意味的深吻反撩得整个身子都软了。她明知皇帝不会在早上要她,但她还是不禁说。“爷,现在就要吗?”
“你想?”
“嗯。”
“我不要。”朱常洛果然冷静了。他放开李竺兰,定定地看着她那红得仿佛可以挤出水的脸蛋儿。“你可以回去了。”
“爷,”李竺兰娇娇地在他的心口上点了一下,嗔道:“坏心眼。好歹让人家用了早餐再走嘛。”
“那就快点儿吃。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了。”朱常洛白了她一眼,接着探下身给自己套袜子。
“真的?”李竺兰立刻凑近,拿起绣了龙纹的靴子给皇帝套上。
“你觉得呢?”朱常洛发现自己确实很难讨厌她。
李竺兰没有顺着话说,而是走到衣架旁,嘻嘻地笑道:“妾伺候爷着服。”
“来吧。”朱常洛走近衣架,直直地站在大镜前,一挥双臂,摆出等待着服的姿势。
今天要上朝,所以史辅明提前挂在架子上的,不是往日那些方便运动的便服,而是一整套明黄色的皇帝常服。这套衣服朱常洛很少穿,办完事情之后也很快就会换下来。
随着服装与配饰一件件地套在朱常洛的身上,皇帝的气势也从下到上地盘盈了上来。李竺兰默默地为皇帝着装,并不时用指尖感受着他身上的线条。
玉带系好,再待皇帝亲手戴上皇冠,这龙袍就算是穿好了。李竺兰本想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李竺兰站在皇帝的身侧,痴痴地望着镜中的倒影,仿佛看见了一个越发熟悉的陌生人。
李竺兰敏锐地感觉到,在某些方面,现在的泰昌皇帝是越发像曾经的万历太子了。现在的皇帝确实像是一个好男人,但在李竺兰看来,那更像是某种例行公事。前几天,皇帝听那女医官的医谏叫了太医来给邵嫔诊疗,也确实在景仁宫里待了一夜。
但也就只有那一夜,皇帝并没有因为邵嫔可能会早产而对她投入太多的关心。皇帝还是照常理政,照常传唤其他的妃嫔来乾清宫侍寝,照常关心皇长子朱由校的学业。
“怎么了。不好看吗?”朱常洛回过头看向李竺兰。
“好看,真好看。”李竺兰还是走近了。她贴近皇帝,手从他的腰间盘桓而上,最后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之间。她感受着这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缓缓说道:“皇帝就该是爷这个样子。”
用过早膳,皇帝先行一步走出了乾清宫。
这时,王安和司礼监的四大秉笔太监,以及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已经早早地来到大殿门口静静地候着了。见到皇帝,六位大太监齐齐地跪了下来,向皇帝行五拜三叩的君臣大礼。“奴婢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朱常洛的脑袋上已然戴上了一顶盘有两条戏珠金龙的乌纱翼善冠。
这顶翼善冠是以万历翼善冠的样式为母本,由巾帽局为泰昌皇帝量身打造的新皇冠。朱常洛平常也不戴这顶皇冠,而是戴没有任何装饰,相对更轻的纯黑翼善冠。
除此以外,巾帽局最娴熟的工匠正协力为皇帝打造一顶纯金的金丝翼善冠。那顶皇冠也是仿神宗样式,光是黄金的用料就超过一斤。按照司礼监的计划,那顶纯金的皇冠将在泰昌年的第一个圣诞节,戴在皇帝的头顶上,和皇帝陛下一起,接受群臣的朝贺。
“谢万岁。”众太监磕头后起身。
“百官都来了吗?”朱常洛拾级而下,顺着御道朝乾清门的方向径直走去。
“都来了,正在大殿里列队呢。”王安和四位秉笔太监立刻就跟了上去,而史辅明则留在原地朝一行人的背影作揖。
不多时,皇帝在司礼太监们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门大殿。待皇帝入座龙椅,百官遂齐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平身。”朱常洛双手放下两腿上,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因为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还在贡院关着阅卷,所以今天的朝会就由代掌礼部印务的吏部尚书周嘉谟负责主持。
“奏事!”跟徐光启这种六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比起来,周嘉谟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第一个出列奏事的人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他首先宣布了户部尚书李汝华因病辞官现已离开北京的事情,然后又提请皇帝增补户部尚书。上许之,命内阁会同科道荐部臣。
第二个出列奏事的人是兵部尚书崔景荣,他启奏奉集、虎皮二镇之捷,并请求为参战将士叙功。上许之,命兵部照例叙功,不得迁延、不得偏私。
实际上,在二月十一攻奉集不克之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二月十六,奴酋努尔哈赤又率领八旗大部绕开奉集,直接对副总兵朱万良镇守的虎皮驿堡发起了一场入侵规模同样庞大,但持续时间仍只一天的进攻。
在这场攻防战中,朱万良采取了极为保守的防御战术。他本人连虎皮堡城都没出,看见烽火之后,只派了一个参将带着三千骑兵象征性地出了城,他的骑兵在探明金兵大部的动向之后立刻就缩了回来,并向诸友军镇城派出通信兵通告敌情。
由于朱万良的保守,明、金双方并未爆发成规模的野战,只有小规模马探冲突。随后,金军攻城,明军在火器的掩护下守城。再然后,援军抵达,金军后撤并照例带走大部分尸体,以减少明军的斩获。虎皮驿堡攻防战,就此草草结束。
一场短暂的拉锯下来,明、金双方均无太大伤亡,朱万良部的斩获也远不如李秉诚部。
虽然方从哲和崔景荣所奏都是的大事,但早为朝野共知。现在提出来也只是走一遍例行朝会的形式化流程。日后编写泰昌实录的纂修官都不一定会把这天记入实录。
但当第三个人站出来的时候,这场朝会就再也不普通了。
兵部尚书崔景荣退下之后,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在周嘉谟疑惑的注视下,从武官队列的前端走出,行至御前跪奏道:“臣,骆思恭谨请奏圣上,清汰锦衣卫册下无职无差之冗官,总计九百一十一人,并以空饷等事罢五千户所各级渎职武职总计三百三十二人”
接着,骆思恭便开始朗读起了那篇由海镇涛找人代拟的华丽文章。文章先是以前宋的冗官之害切入,然后又简要列举了历代帝王裁撤冗员的举措,当中重点列数了世庙嘉靖在即位初年的那段时间里,对锦衣卫下辖各级衙门的裁撤与整肃。最后,骆思恭又扣回提奏的开头,请求今上裁撤冗员,罢黜不职,并择取贤良忠直之士补充任用。按惯例,骆思恭也以失职不察之罪,请求圣上罢免。
在骆思恭出列的时候,只有代为主持朝会的周嘉谟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眼神。但当骆思恭切入正题,说出清汰锦衣卫册下冗员之时,堂上便开始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到骆思恭奏毕,整个乾清门大殿已经变得非常嘈杂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殿上百官的小表情。
除了跪伏在议论中心的掌卫事骆思恭本人,遭受最多顾盼的,便是前一个出列奏事的兵部尚书崔景荣。无论文武,几乎所有大僚都向他投去了疑惑乃至质询的眼神。由于锦衣卫属于广义上的武职衙门,所以它的考核和补官兵部都有权参与。但崔景荣哪里知道这里的事情,这段时间,光是为辽东继续增募兵员,转运军械就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更何况锦衣卫的裁撤一直是秘密地进行,别说兵部,就连锦衣卫内部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只能不断以摇头作为回应。
朱常洛给身侧的王安递去一个眼神,王安立刻会意,高声道:“肃静!”
王安这一声先把周嘉谟给震醒了。他也配合着王安维持起了大殿上的秩序。
待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朱常洛却是先看向首辅方从哲:“方阁老。”
“臣在。”方从哲一凛,赶忙出列。
“自朕首次临朝以来,便屡次申明朝仪之肃。亦曾令内阁传谕大小九卿科道等官,凡遇临朝,俱要十分谨慎。然,仍有官肆行违禁,视朕之纲纪为无物。今日殿上喧哗者,皆令纠仪官皆指名来参。着内阁从重拟处。”朱常洛声缓而势足,仿佛酝着一股雷霆在口。他话音未落,文武百官就被骇得齐齐地跪了回去。就连身后坐着旁听的两位皇子也被波及得不敢大喘。
“内阁谨遵圣意。”方从哲不为官员们辩解,直接领命。
朱常洛也不叫百官起来,他转头看向骆思恭,唤道:“骆卿。”
“臣在!”皇帝亲切的称呼让骆思恭身心愉悦,一时间,他感觉这老胳膊老腿儿都舒快了不少。
“卿奏切要有实。着锦衣卫会同兵部速拟裁撤补员章程。卿所辞不允,且安心掌事。”朱常洛缓缓道。
“谢圣上。”骆思恭先磕了个头,又道:“锦衣卫指挥使司领命。”
“兵部衙门领命。”崔景荣亦行至骆思恭身边叩首领命。
第369章 接见蒙古使节
虽然掌卫事骆思恭的奏议在乾清门大殿里引发了一场骚动,但在皇帝的压制之下,骆思恭的奏议并没有将以照本宣科为主的御门听政,变成一场乱哄哄的讨论会。这场每旬一次的例行常朝,仍旧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散朝之后,各干各事。群臣和两厂厂督各回衙门办差,皇子则去听师傅上课,只有王安、魏朝和刘若愚等三位“书房太监”陪着皇帝去乾清宫正殿换衣服。
朱常洛回到正殿的时候,康贵妃李竺兰已经离开了。但当他站回到那面镜子前,竟还能幻感到那种暧昧、旖旎的触觉。
这种触觉不是错觉,确实有人在他身上扒拉抚摸。只不过如此做的人不再是嫔妃,而是低眉顺眼的大太监王安。
“昨天事情,有眉目了吗?”朱常洛突然开口问。
王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回主子的话。成国公,丰城侯,永年伯,平江伯,博平伯,广宁伯”王安报菜名似的拉了一长串勋戚的封号出来。最后道:“昨天,这些爷的府上,都派了人去武清侯的清华园。”
王安是通过锦衣卫和东厂这两条线对此事进行查探的。
锦衣卫每天都会向司礼监递交关于重要人物的侦控报告,只要看过这些报告,就能知道哪些府上的人在昨天出过城。
但锦衣卫的报告是不全面的,因为很多勋贵,尤其是各种袭祖爵的伯爷,没有任何实权,不是重要人物,没有危害皇权的可能。除非他们得了实差,否则锦衣卫便不会浪费宝贵的人力和经费专门去监视他们。
所以,王安就启动了第二条线,也就是主动的东厂线。他派人给崔文升去了一个命令。命令东厂派人到城外秘密监视清华园的每一个出入口。不管进,只管出,只要有轿子出来,就立刻派人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