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阁辅臣沈、刘一、韩,一直到排在末尾的通政使司左通政袁可立,读卷官们按内阁事先排好的顺序,将卷子交给王安。而王安也按照通行的惯例,一份一份地将卷子摆到案台上。
当袁可立递出的卷子也摆上台面,读卷官们的任务也就全部结束了,读卷官这一兼差也自动解除。官员们可以各自回衙继续办公,只有内阁的辅臣们需要回到文华殿对面的内阁等待皇帝的最终排名,并据此拟制一份黄榜。
看着官员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朱常洛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正案旁边,指尖轻轻地划过那十七份排列整齐的答卷。
“有喜欢的吗?”朱常洛望向身后的五位司礼监太监。
“贤与不贤,当由圣躬独裁。”王安摆出极度恭顺的姿态。“奴婢们哪敢置喙。”
“奴婢不敢置喙。”四位秉笔太监也是附和低头。
“那有讨厌的吗?”朱常洛从卷子堆里抽出一份,也不看,就这么捏在手上。
这回,王安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朱常洛绕开王安,移步来到刘若愚的面前,问道:“文震孟,认识吧?”
“.”皇帝的言语仿佛一记重锤,敲得刘若愚的心脏几乎停了。只一瞬间,他的脸色就比皇帝手上的答卷纸还要白了。“奴、奴婢.”
朱常洛淡淡地笑了笑。“我听说,你曾亲自登门拜访,想求一幅字画。却被人家给拒绝了,连门也没让你进?有这回事儿吗?”
“奴婢知罪!”刘若愚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朱常洛朝他身后的魏、崔二位厂公招了招手。“拉他起来。”
二位厂公对视一眼,上前将刘若愚扶起。
“主、主子.”刘若愚的上下牙齿开始打颤,腿脚也是软的,完全没有力道,只能靠着魏、崔二位厂公的支撑才能勉强立住。
“你觉得这份答卷放在什么哪个位置比较好?”朱常洛将答卷塞到刘若愚的手上。
“奴婢不知道,”刘若愚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奴婢没、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
“那现在就好好儿想一想。想好了自己放。”说完这一句,朱常洛又看向王安。“会元的卷子在哪儿?”
“今年的会元好像叫.”王安的表情没有因为刘若愚的遭遇而发生任何变化,他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反倒是首席秉笔太监魏朝满脸紧张。“好像叫刘必达,请主子稍候。”王安这才走到正案前,一份一份看考生姓名。看到第十四份时,王安终于找到了刘必达的卷子。
“主子,”王安将卷子捧到皇帝的面前。“这份就是了。”
“这个刘必达是乡试的解元吗?”朱常洛并不伸手去接。
“不是。”王安摇头,“会试五经魁里没有乡试解元。”
“那就给他放回去吧。”朱常洛还想再攒个大三元出来,但既然不是,也就无所谓了。
“是。”王安遵旨照做。
“你想好了吗?”朱常洛又回到刘若愚的身边。
“唔”刘若愚都快被吓哭了,他生怕皇帝的下一句话就是把他逮去西厂好生审问。刘若愚呆愣愣地摇头,并向王安投去求助的视线。希望能得到一个提醒或者支援。
但他的好师兄直接无视了他,完全没有要为他说话的意思,就像眼前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那朕帮你选吧。”朱常洛环视一圈,最后竟在崔文升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做人要大度,不要总是记着过去的恩恩怨怨。虽然他摆出一副臭清流的样子,给你吃了闭门羹,但你也没必要过于记恨他。而且能得你的青睐,说明他也还是有些文采的,就让他当今年的状元吧。”说着,朱常洛便将这份卷子放到一甲第一的位置。
刘若愚的脑子已经完全宕机了,他搞不明白皇帝主子这到底是在敲打他还是在抬举他。刘若愚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额上不断渗出的细汗显示着他内心的激荡。
“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王安这才开口对刘若愚说了第一句话。
魏、崔二位厂公放开刘若愚。刘若愚也顺势跪了下去。“奴婢叩谢主子教诲。”
朱常洛又随手给正案上卷子调了调顺序,最后大手一摆,无所谓地说道:“剩下的那些卷子就随便打乱一下顺序吧。就当是朕看过了。”
皇帝迈步离开了,王安和魏朝也跟上去,只有刘若愚和魏、崔二位厂公留在大殿里小心翼翼地给正案以外的二百一十七份卷子重新排序。
临近中午的时候,载着王安的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司礼监的门口。
这时,马儿刚停下脚步,车架仍在颤抖,负责撩帘的宦官还没来得及过去上手,王安的身形就探了出来。
“老祖宗慢着点儿!”随驾的宦官生怕他摔着,连忙伸出手去扶。
负责给王安当人肉垫子的小黄门也快步迎上来。但不等他趴下,王安就抓住那随驾宦官的手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你们车就停在这儿等着。”王安只说了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司礼监的大门。
司礼监本部大堂里,提督太监曹化淳正沉着脸低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他的身边,西厂外稽司司正王承恩也并着腿乖巧地坐着。
听到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曹化淳立刻抬头望去。发现果然是王安过来,便起身迎了上去,跪拜道:“儿子叩见干爹!”
“奴婢叩见老祖宗。”王承恩也走过来,跪在曹化淳的身后,向王安磕头。
“都起来。”王安并没有走到大堂尽头的正案后坐着,而是就这么立在了原地。
王承恩很懂事,转头就把自己先前坐的矮凳端了过来,放到了王安的屁股后边儿。“老祖宗,请坐。”
“嗯。”王安没几句话要说,但凳子既然已经递了过来,他也就顺势坐了。
“锦衣卫那边查得怎么样了,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吗?”王安看向曹化淳。
“回干爹的话,锦衣卫东、西两个司房,一共抓了七十四个人。”曹化淳说道。
“我是在问你查得怎么样了,”听见答非所问的回答,王安本就不怎么和善的语调立刻变得严厉了。“是不是还没有查到!”
曹化淳只能硬着头皮说:“干爹明鉴,确实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线索。”
“两天了,这骆思恭是干什么吃的!?”王安在殿试的那天就听说了“九莲菩萨显圣”的事情,自那以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糟糕。但伴随圣驾的时候,他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愤怒与矛盾的双重压抑之下,王安简直就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曹化淳解释道:“嫌犯的来源很广很杂,就算是锦衣卫也需要花时间甄别确认”
“不必确认了,”王安抬手打断他,声音也愈发阴冷。“给骆思恭传令,让他把东、西司房抓到的人全部送到诏狱去。再传令给田尔耕,让他给我狠狠地审,从现在开始,但凡抓到人,都送去北镇抚司!直接用刑!”
“这”曹化淳显得有些犹疑。“万岁爷还不知道呢,现在就让镇抚司用刑只怕是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的,这些狗日的混账东西乱嚼皇家的舌根子,本身就是大不敬,直接把他们的舌头全拔了都可以。”王安的眼神里仿佛闪烁着猩红的刀光。“让镇抚司给我狠狠地审,往死里审!万岁爷追究下来,你们尽管把责任往我的身上推就是。”王安就是想在科道风闻奏报之前把事情查清楚。他判断,最早到传胪大典之后,就有外廷的人要上本言及此事了。这个渠道的消息是他压不住也不能压的。
“干爹千万别这么说!儿子这就派人去传令。干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儿子一并去办。”见王安如此坚决,曹化淳也不再劝了。
“就这么一个事儿。你别忘了伺候明天的传胪大典就成。”王安就是借着这个由头从皇帝身边离开的。
王安站起身来,转头迈出步子,但他刚走出去两步,又转身回来,低头看着王承恩,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是西厂那边儿又出什么岔子了吗?”
“这倒不是,”曹化淳代王承恩回答道:“昨天李永贞带着这小子来司礼监汇报‘九莲菩萨’的事情,儿子仔细听过,认为魏忠贤明显是在用言语激这小子去万岁爷那里触霉头,要不是李永贞拉着,万岁爷昨天就该知道这件事了。儿子怕这小子让魏忠贤三言两语又说昏了,就让他待着别动。”
“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派人告诉我?”王安一怔。
“魏忠贤这老小子不老实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西厂那边也没带什么新鲜的消息过来。”曹化淳咽了一口唾沫。“而且儿子以为您昨天会来本部,就没派人特别打扰您老。”
“唔”王安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快,把西厂堂上的事情跟你干祖父说说。”曹化淳轻轻地拍了拍的王承恩的脑袋。
王承恩缩着脑袋,有点发抖。王安的样子实在是太恐怖了,简直就像是要吃人了一样。“回老祖宗,昨天上午”
“好了,不必说了。”王承恩刚开口,王安就止住了他。“你那点儿幼稚的心思要挑动实在太简单了。我问你另外一个事儿。”
“是,”王承恩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请老祖宗问。”
“‘九莲菩萨’的事情是你告诉慎嫔娘娘的吗?”王安问。
“不是,奴婢没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娘娘。”王承恩摇头。“堂上议定之后,李庶司直接就把奴婢给拽到了司礼监来。那以后,奴婢就被干爹留下了。”
“呵呵.”王安气笑了。
“怎么了干爹?”曹化淳脸色微变:“米娘娘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儿去了?”
“没有,咱们的好娘娘可是‘慎’着呢。她是来聊慰圣心的,见皇上还不知道,就把准备好的托词甩出来搪塞离开了,还假惺惺地哭了一场。”王安睨了王承恩一眼。“她的心机可重着呢,别看她比这小子长不了几岁,但这心思指不定比魏忠贤这条老狗还要深厚些。小心点儿别被她利用了。”
王安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希望米梦裳能像王承恩这样“呆”一点,过于精明的女人实在是太危险了。郑氏、李氏、现在又来个米氏,这后宫里就不能稍微消停点儿吗?不由得,王安开始怀念起了皇帝过世的原配,孝元皇后郭氏。那可真是一个颇有马徐遗风的好女人,就是可怜了些。
第477章 “罪魁祸首”
“奴婢倒是觉得慎嫔娘娘不是什么坏人。”王承恩鼓起勇气地说道。
“你不觉得也很正常,最开始我也不觉得。”王安白了王承恩一眼,又叹了一口气。“但人嘛,总是会变的。你得擦亮眼睛仔细观察。女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女人,是最会骗人的,你不要轻易相信她们。她让你叫她阿姐,但指不定她就琢磨着把你这个弟弟卖了换钱呢。”
“干爹,要不要把那个事情透出去。”即使挨了一巴掌,曹化淳也还是没能彻底忘了那个主意。
“不。”王安坚辞拒绝。“那个事情已经在主子那里过了,决不能再用了。”
曹化淳一愣,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干爹.”
“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王安眼睛一眨,收敛了厉色。
“备轿!”曹化淳大喊一声。
“不必。车子还在外面等着。”王安摆摆手,接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王安来到门口,在陪随宦官的帮助下,穿上斗篷戴上斗笠,然后踩着小黄门的后背上了车。“去刑部。”
“是。”车夫应了一声,待那个陪随的宦官也上了车,他才扬起鞭子向马屁股挥去。“驾!”
司礼监正堂,曹化淳听见了蹄踏轮碾的声音。
“来人!”曹化淳大喊道。
“小祖宗!”很快便有两个宦官应声过来。
曹化淳对一个宦官说道:“跑马去东司房,让他们把这两天抓到的人送去北镇抚司,之后要是再抓到人不必来报,直接送去。”
“是!”第一个宦官领命离开。
不待那宦官走远,曹化淳又看向另一个宦官。“跑马去西司房,还是先前的命令。传过令,再去一趟指挥使司,把这个事情知会骆卫帅。”
“是!”第二个宦官也领命离开了。
待两个宦官都走远,曹化淳低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干儿子。“你去北镇抚司。跑马就不必了,反正你也不会骑。坐车吧。”而且北镇抚司是离司礼监最近的衙门,走路都能比先前那两个宦官先到目的地。
“干爹要儿子做什么?”王承恩问道。
“告诉田尔耕,让他按照大不敬罪的章程审讯到手的嫌犯,务必在一天之内拿到所有嫌犯的供词。之后你就留在北镇抚司,不必干涉刑讯,只跟着田尔耕,他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曹化淳说道。
“是。”王承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差不多三刻钟后,载着王安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刑部衙门门口。
因为王安的身上套着一袭素色斗篷,头上还戴着一顶竹子编的斗笠,所以他毫不意外地被守门的衙役给拦了下来。“你是哪个衙门的?”
“锦衣卫。”跟在王安身边的宦官掏出了一块锦衣卫百户的腰牌。
“哎哟,原来是钦差,快请进!”衙役凛然,也不仔细验牌,直接就闪开了。
来到刑部大堂的时候,王安已经摘掉了头上的斗笠,但仍旧披着斗篷。
“王掌印!”见到王安,刑部尚书黄克瓒立时便是一惊。
黄克瓒来不及多想,直接就扔下手里的毛笔,快步向王安走去。
王安率先向黄克瓒行礼。“黄大司寇,咱们又见面了。”
“王掌印不必多礼。”黄克瓒心鼓暗敲,却又实在摸不准王安的来意,干脆就等着不说话了。
王安侧头看着那张摆着文房四宝但无人在后的空案台问道:“英国公爷今天没来刑部衙门办差?”
“英国公告病了,”黄克瓒意味深长地说道:“昨天也没来。”
“呵。”王安不由得一笑:不愧是英国公,总是病得那么应景。
“黄大司寇。”王安回过头。
“王掌印有何赐教?”黄克瓒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