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最近兴起了许多关于你部的流言。不知黄大司寇听说了否?”王安问道。
“刑部所守唯我大明律例耳,从不以流言为凭。”黄克瓒摆出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也就是听过了。”王安说。
“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过。”黄克瓒还是那副深沉样子。
“李国臣在哪儿?”王安也不跟黄克瓒兜圈子了。
“王掌印是奉旨来密审李国臣的?”黄克瓒问道。
“是要问他几句话。”王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就请王掌印先随我去后堂的茶室里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叫人把李国臣提出来。”黄克瓒正要叫衙役过来,却被王安给止住了。
“不必这么麻烦,劳您带我去牢房就是。”王安说道。
“请跟我来吧。”黄克瓒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但也只能带路。
刑部设有甲、乙、丙、丁、戊、己等六座大牢,每座大牢由一个从九品司狱司司狱提领。
不多时,黄克瓒、王安以及那个带着锦衣卫腰牌的宦官就来到了关押李国臣的己字号牢房。
三人刚走到牢区门口,提领本牢的张司狱便急急地迎了上来。“见过部堂大人!”这还是张司狱第一次牢区见到黄克瓒。
“把钥匙给我。”黄克瓒伸出手。
张司狱一愣,下意识地朝牢房深处瞟了一眼。“您要哪间牢房的钥匙?”
“全部。”黄克瓒淡淡地说道。
“是。”张司狱要是还不明白黄克瓒的意思,他也就可以不用再干这份儿差事了。
张司狱一面将厚重的钥匙串递给黄克瓒,一面对身边的狱卒说道:“去把里边儿的兄弟都叫出来!”
“是!”那狱卒领了命令就往牢房里跑,到王安和黄克瓒走到收押李国臣的囚室门口时,把守大牢的狱卒们便全都撤出了。
囚室里,李国臣听见急出缓进的动静,便猜到是有人要来审问自己。但他仍旧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直到开锁的声音响起,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起身。“见过黄大司寇。”李国臣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冲着黄克瓒作了一个长揖。
黄克瓒有些意外,侧头看了王安一眼。
“他没见过我。”王安伸手解开系住斗篷的绳子,跟着他身后的宦官也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斗篷给取了下来。
威严的坐蟒一出现,李国臣的瞳孔立时便是一缩。紧接着,他跪了下来。“不肖李国臣拜见王掌印。”
“能凭着这身儿衣服就认出我,”王安冷冷地看着李国臣。“看来李大少爷也是有心之人。”
“不肖确实知道宫里的新规矩。”李国臣语调平和神色从容。但若是有人贴在李国臣的胸口细听就能知道,他的心率已然失序,显是紧张至极。
“那李大少爷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过来吗?”陪随的宦官找来了一个凳子,默默地放在王安身边。王安没坐,而是指了指陪站在一旁的黄克瓒。
宦官会意,把凳子移到黄克瓒的身旁,接着又转身出了牢房。
“不肖不知道。”李国臣摇头道。
“既然李大少爷不知道,那就当场猜猜。不过可别猜错了,我只来这一回。”王安的语调很是平和。可这威胁的意味,却是不言自明的。
李国臣心里一紧,宦官上门秘密问案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王掌印是不是为了不肖的案子而来?”
“呵呵,李大少爷还反问起我来了。”王安虽然在笑,但眉宇间一点儿笑意也找不出。
“不肖愚拙如朽木,确实猜不到王掌印的来意。”为了摒除言语中的嘲讽意味,李国臣摆出了极为恭顺的姿态。“如果王掌印确实为不肖的案子而来,那您老的这一趟好意,算是白跑了。”
“为什么这么说?”又一个凳子过来,王安终于坐了。
“因为不肖所供句句属实,那个去天津给沈采域通风报信的奴仆李有财就是不肖杀害的。”李国臣仍旧坚持原来的说法。
“也就是说,”王安的眼神里满是审视。“你在东华门前搞出这么一场骚乱,就只是为家里的一个奴仆?”
“不肖当然不单为悔一奴仆之死而投案,不然当初也不会忍痛杀了他。”李国臣因人而异地在言语和腔调中都增加了一些额外的情绪。“不肖只是害怕、害怕因为自己的罪行,而给父亲大人招去无端的骂名与非议。”
“既然你这么孝顺,那为什么不把剩下两个案子也一起扛了?”王安问道。
“北塘和广宁的案子我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和弟弟肯定也不知道!这一定是那些贪心不足的奴仆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打着我李家的牌子干的祸事,请掌印明察啊!”李国臣想得很透彻,这时候自己还没受刑,所以连李国瑞也不能攀咬,否则就是赤裸裸的“不友”。
“呵,李大少爷,”王安审视的眼神里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欣赏的意味,这李国臣确实是块材料。“最近外面流传着一种说法,”王安继续对李国臣说话,却转头看向黄克瓒。“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黄克瓒领会到了王安的意思,微微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跟李国臣讲过。
可是,这一问一摇头在李国臣的眼里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在李国臣的计划里,宦官不是必要的一环,文官或者说舆论的支持才是李国臣所需要的。现在,就连主理此案的刑部尚书也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就说明他的布置还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甚至可能被宫里有意地压下来了。
见李国臣沉默不言,王安又催促着补问道:“李大公子,你觉得外面正传着的,会是什么流言?”
“不肖不知道什么流言,还请王掌印明示。”李国臣当然不可能承认。
“这消息就是你们故意往外散布的,你李大公子投身入狱更是这场闹剧中最关键的一环,可你竟然还敢说自己不知道?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供了,你尚有一线生机,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王安还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李国臣心里一慌,宫里莫不是已经把李来富给抓了?不管是不是,他也不可能在口头上就承认。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了!
“王掌印若是有实证要给不肖定罪,不肖认罚就是。”李国臣在心里捏紧了拳头。
“大不敬的罪你也认?!”王安终于低吼着说了一点明话。
王安并没有失控咆哮,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阴翳气势还是微微地惊到了黄克瓒。在黄克瓒的印象里,王安永远都是那副恬静书生样子。没见怒过,就算是笑也很克制。
“什么大不敬?”这种罪名是很恐怖的,但李国臣连辩白的心思都没有。李国臣完全没有头绪,他愣住了。
王安又盯了李国臣一会儿,见他脸上的疑惑不似作伪。也就没了再继续问下去的心思。“想不起来就算了。”
王安起身离开,黄克瓒锁上门后也跟了上去。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独留李国臣一人在疑惑与不解中陷入越来越深的恐惧。
什么大不敬?谁大不敬了?
李国臣想不透这背后的深意,只本能地觉得有人要用这个罪名置他于死地。
“黄大司寇,打扰了。”刑部大堂里,王安拱手向黄克瓒告辞。
黄克瓒默默地向王安还礼,但当他走出几步,一路犹豫的黄克瓒还是出声了。“王掌印留步。”
“黄大司寇有何指教?”王安回头看向黄克瓒。
“我不会把您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黄克瓒先示好。
“呵呵。”王安拱手道谢,笑得很是疲惫。“多谢黄大司寇的好意。”
“我觉得外面那些的流言应该不是李国臣传的。”黄克瓒尝试说道。
“我倒希望是他。”王安的脸上多了几分复杂的神采。
“您,希望?”黄克瓒不料王安竟然如此直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总得找个口子让万岁爷出气吧?”王安叹道:“李家已经烂这样了,再往他们身上安一些罪名也不妨事儿,您说呢?”王安觉得这个事情很可能又是一桩无头案。他已经开始盘算在镇抚司查不出所以然的时候,强行造一个罪魁祸首出来安抚圣心了。
黄克瓒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宫里若是来要人,刑部不会阻拦。”
“多谢。”
第478章 传胪日(上)
在距离散衙只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王安终于回到了乾清宫。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王安来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礼。
“你起来吧。”朱常洛继续在面前的奏疏上落下朱墨。
“谢主子。”王安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却发现案台上一本奏疏都没有。
“你的本子都分给他俩了,”朱常洛还是没抬头。“你去礼部了?”
“回主子,”王安转过身子,正对皇帝。“奴婢去刑部了。”
闻言,魏朝的笔锋停住了。他仍低着头,却竖起了耳朵。
“刑部跟传胪大典也没什么关系吧”朱常洛把面前的御批写完,才放下笔看向王安。“你去找老黄聊巡捕营的事情了?”
黄克瓒在上报审讯李国成的记录的同时,也提报了巡捕营的粮食储备即将告罄的事情。黄克瓒希望皇帝能和辅臣们商量着把“粮自何来”的问题给解决了,并提议最好由宫里出。
由于黄克瓒并没有和另一位总理,也就是英国公张维贤达成共识,所以黄克瓒是以个人名义而非整治衙门的名义上的疏。
这当中小小曲折,朱常洛当然是不知道也不关心的。他的批示很直接。没必要浪费功夫扯皮,直接由宫里开仓,先把那些流民闲汉的口粮续上,再拨一笔钱去市场上买粮,把巡捕营的粮仓补上。最后把这些人都送到天津去,交由孙承宗管理。朝廷不养闲人,那边儿又正好缺人。以工代养,两难自解。
“不是,”王安说道:“奴婢去找李国臣了。”
对王安来说,这七千来人的安置只是一件小事,皇帝既然批示了,那么直接让曹化淳往下走行政流程就是,只要把粮食和银子拨出去,再把支出记账,这事儿也就和司礼监本部没多少关系了。后续的监督事项,自会有东厂派驻在天津的人看着,根本无须他亲自跑去刑部过问。
“你找他干什么?”朱常洛又拿过一本奏疏翻看,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本。
“奴婢找他复核刑部的上交的供词。”王安实话实说,但显然是言之不尽。
“没什么好复核的,李家的案子已经定了。没必要为既定的事情费心。”朱常洛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他甚至不想多问了。
现在真正值得他费心思考虑的,是如何处置牵涉或者无涉其中的其他勋戚。
如果细究下去,那么那天去清华园参加集会的勋戚都可以抓了,而且绝不愁找不到证据赃款,辽东打了两年,对蒙古左翼察哈尔部的用兵持续了五年,勋戚们靠着合法非法的手段,多多少少肯定是赚了钱的。但是,皇帝决不能对勋戚大搞株连。中央君主专制需要勋戚的支持,总督京营戎政这个位置必须放超脱于文官选拔体制,地位相对超然的世袭武勋,大肆株连会寒了勋戚们的心,进而损害皇帝的统治根基。
可是,轻松放过也不行。放过就是纵容,纵容就是鼓励。以武清侯为首的勋戚都敢向北虏走私战略物资,并在海面上制造漂没了,要是不拉几个人出来严惩,这帮人就真是无法无天了,迟早搞出更大的事情来。
所以追到哪些人身上,安排何种罪名,要有一个度。
朱常洛继续阅读奏疏,只见奏疏上写着:
都察院福建道御史臣周宗建谨奏。国之有史,犹家之有乘,人之有志、有传也。臣考世庙实录,成于万历初年,其时参核颇详,所载事宜班班具在。今皇上首允辅臣、礼书之请,纂修皇父实录。计辅臣、礼书留心掌故,必有规画,授之史官。而臣乃侧闻,朝家故事湮废者,多史局条章因循且久,而况四十八年之内,时移局换议杂群分,加以二十馀年之静摄,公车之言率归高阁,其所下六垣者不啻十中之一。今欲总集诸奏,括成书,而寥寥若此又何所据.
这篇奏疏不算长,只有四百来字,核心观点也很明确,就是纂修实录不但要汇集皇帝报闻下发的条章,还要整理神庙未有批答的奏章,最好再派出礼部官员前往全国各地收集孝子、贞女、逸士、高流等善人之善行,以及有价值的稗官野史,分辨后添入其中,才能将实录修的完整而翔实。
没有理由反对,朱常洛提笔批答:卿所奏至为允当,章下礼部,着该部尽快拟个章程来看。
写完,朱常洛放下朱笔,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筋骨稍松后,朱常洛半仰靠到椅子上,朝王安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朕这儿来。”
“是。”王安心里一紧,小心翼翼的走到皇帝身边,垂首而立。
“你先看看这个。”朱常洛从顺手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揭帖递给王安。
王安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但当他拿过帖子一看,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两位先生真是老成谋国。”王安迅速调整心态,腰背也微微地直了一些。
“就是想得有点多。”朱常洛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揭帖上写:此时辽东局势不明,贸然罢黜本兵,恐关节堵塞,动摇军心,故臣等以为.
三月十七了,沈阳还在大明手上吗?
朱常洛摇头排除杂念,接着又从桌面上拿起一份名单。“你去安排一下。找个时间、寻个由头,把他们叫到养心殿来。”
王安捧接过名单,扫了一眼,问道:“启奏主子,四天之后如何?”
“四天,怎么个说法?”朱常洛问道。
“明日传胪,后天礼部赐宴,三天后新科进士要再次入宫上表谢恩。这几天,宫里人来人往,会变得很忙乱,”王安将揭帖和名单都放回到那个抽屉里。“奴婢恐怕消息走漏。”
“要是这点儿事情都藏不住,朕也就不会叫他们来了。四天太久了,就后天吧。”朱常洛说道。
“可是主子,”王安说道:“礼部赐宴要有堂官在场。”
“李腾芳也是堂官,让他陪着进士们吃一顿就是。”朱常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