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游牧民又一个辉煌时代到来的前兆。
阿尔斯兰是个聪明人,但受限于教育,他并不能用诗歌一样的优美文字,来描述出放牧生活的艰辛。
说不出那种与天地、自然、干旱和灼烧酷热进行的抗争,他只知道如自己这样的人,已经造就了一种“高度坚韧的心性”。
如果说在中古这个时代,农耕的村庄散布在大地上,是夜空中明亮的文明星火,是大海上相隔甚远的孤岛,是沙漠中难得一寻的绿洲。
但至少农民们是紧紧抱团在一起的,他们或许被荒野所包围,但却绝少踏出熟悉的“文明”。
而牧民呢?
在这浩瀚天地间,他们绝大多时候,一个部落的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散布在百公里尺度上的荒野里。
他们的毡帐是候鸟辗转于荒原,追逐着枯荣交替的草场。
白灾吞噬整片牧场,他们要割开母马的血管啜饮温血。
寒风割裂山谷,他们彼此偎依在帐篷中,彻夜聆听夜里狼群嚎叫。
等到焦阳炙烤大地,又是挤尽牛羊最后一滴奶,以抵御烈日下带来的饥渴。
三五个人,七八匹马,十数头牛,上百只羊……便是他们世界里的一切,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甚至见不到同族。
如此、方才格外好客,因为客人带来了远方的消息,告诉他们真实的世界,远不止牛羊。
他们是一叶扁舟飘荡在大海,可以说世界的蛮荒、草原的残酷,永远直白的展露,打磨着他们的心性。
而定居、农耕,则给予了他们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
安纳托利亚,固然因高原地形,冬季寒冷,但至少并不缺乏降雨。
阿尔斯兰的部族,来到安纳托利亚后,便不仅定居在这里,还开始开垦起田野,有了固定的聚落。
未来的生活,似乎出现了一条新的选择,不再需要在孤寂的世界里,独自抗争。
等到优素福的商队一行人,在阿尔斯兰的带领下进入聚落后,留在这片聚落的牧民,不少都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现在还没到秋季,部族里大多数人,都还在划分到各自家庭的草场上放牧。
这里也没什么产出,往常都不会有商队,在夏季的时候刻意经过这里。
而且领头的是阿尔斯兰,大家伙就更困惑了。
毕竟前不久,苏丹大点兵,他们部族出了二十个小伙去应征,可这怎么没几天他就回来了。
一些人热情的凑上来询问情况,但阿尔斯兰在搪塞几句后,都没有说出实情,这是先前盖里斯吩咐过的。
等到推开一些熟人后,他在来到一栋破旧的木屋旁后,用力推开便大声喊道:
“阿妈!来客人了!”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颤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阿尔斯兰?”
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与担忧。
随着声音的主人走出阴影,那是一位皮肤干裂满是皱纹的老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未擦干净的木勺。
她的目光有些迟疑,毕竟这么快就回来,可不对头。
“阿尔斯兰……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你还要……”
她话音未落,阿尔斯兰便已经走过去,紧紧抱住了母亲。
“出了一些事,总之我不去了。”
阿尔斯兰的母亲,自然没有询问太多,在一番关心后,将目光投向了优素福商队这边。
她忍不住轻声问道:“阿尔斯兰,你刚才说了什么?客人?谁是客人?”
听到这话阿尔斯兰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一些商队的人,他们……他们先前遇到了些麻烦,需要来我们这边停留休整一会。”
他没说的地方在于,遇到麻烦的其实是他,就连他骑出去的一匹马,都被盖里斯直接给撞死了。
“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急切。
阿尔斯兰松开她,转身指着屋外:“我们先不谈那些。客人需要休息,我怕他们饿了。”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跟你说的。”
老妇人看着儿子紧绷的背影,迟疑地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追问。
而在另外一边,盖里斯则帮着优素福卸货。
虽然还没到秋天,但既然有商队进了聚落,那么在没有敌意的情况下,不少人还是会主动上来询问商品情况的。
优素福骆驼上的商品,大多是一些贵重货色。
香皂啊、大马士革钢刀啊、丝绸啊……
但也有一些游牧民们会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说:铁锅、针线、烈酒。
这些东西其实不怎么值钱,在长途国际贸易中运输这些,是相当吃亏的。
优素福之所以会备着这些货,本身就是为了沿途同遇到的突厥部族打好关系,毕竟,很多时候,与人为善也是一种成本。
如果因为全都是贵重货物,激起了牧民的贪欲,在没有盖里斯的情况下,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
准备一些牧民们用得上的手工品,摆出一副能长久合作的姿态,大多数半定居的部族其实并不会轻易杀鸡取卵。
这些已经初步有聚落的牧民部族,多少是要有些脸的,如果把自己名声败坏了,日后没有商队上门交易,没法便捷获取稀缺的手工品,长久来说吃亏的还是他们。
初步定居的突厥人,虽然也开始具备一些自己的手工业生产能力,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普及到每个部族都有铁匠。
而且,大多数时候,他们锻造的铁器大多并不复杂且不会庞大,主要是以箭头、矛头为主、少数则锻造刀剑,好满足战争需求。
铁锅这种较为复杂和占空间较大的器物,优先度并不是很高。
铁锅、铁针这种东西,自然是相对稀缺,需要依赖于从定居社会或商队那里购买。
而烈酒对于牧民而言,更是没法拒绝的东西。
长期放牧生活,在荒野里生存的过程中,各种疲劳积累下来的肉体损伤、关节积水……会无差别的折磨每一个人。
即便是到了后世21世纪,不少牧民都需要通过服用止痛药,才能让自己晚上安然入睡。
在这个年代,牧民们便只能寄托于酒精,借由酒精抚慰精神上的空虚,还有肉体上的苦痛。
可以说,优素福商队的到来,使得这处聚落的突厥人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宛若过节一般。
优素福在打听了这个部族大致人口数量后,也当即宣布会在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好让周围放牧的部落民来到这里交易。
一旁的不少人,在接过优素福递过去的酒袋,各自喝了一口后,相继发出欢呼。
而后又各自散去,要么是骑马花上一天功夫去一家家的通知,要么是去稍微打理一下田地。
生活就是生活,在农民看来万分可恶、歹毒的突厥人,并非活在空气中,只依赖劫掠为生。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非路边刷出来的NPC,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困境、自己的无奈。
游牧民或许被鼓励好战,以马匹的机动优势,抵消农民的数量。
但说到底是肉体凡胎,爹生妈养,有情众生……
盖里斯自然不会去怜悯那些死于劫掠的人,但他想要改变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让他们变得能歌善舞起来,而非挥刀斩人。
这样一来,无论是对哪一方都更好。
但在改变之前,更多的是需要了解,而不是妄加评判。
因此,他一言不发,并不宣称自己的身份,只是混在商队里,默默观察与记录,还帮着优素福打下手,好在这个聚落旁,修建出商队的营地。
……
当夜幕低垂,优素福也算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整个人气喘吁吁,而一旁的盖里斯则演都不演的一脸惬意。
由于有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优素福已经开始习惯与盖里斯正常交流。
毕竟盖里斯并非一个喜欢拿捏架子的人,他所表现出的平易近人,很多时候都让优素福忘记对方的身份,而只将盖里斯视作自己的长辈。
盖里斯也是乐见其成,会找优素福不时的闲聊。
在圆月下,见优素福忙完后,坐到他一旁的盖里斯,便开口道:“格鲁吉亚那边,我一时半会,可能先不去了。”
“啊?”优素福有些不太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先留在这边一段时间,你这边的话,也不要再继续往北走了,毕竟没我在场的话,万一卷入战乱,生死难料。”
“如果可以的话,在这附近抛售一批商品后,你们尽快回去吧,顺便帮我通知安条克那边,我一切安好,让他们和塞浦路斯抽调一些人手赶来,要以帕拉丁为主。”
优素福自然是认真记着,等到盖里斯说完后,他才发出疑问:“先生、您这是有什么原因吗?怎么突然不打算去格鲁吉亚了?”
盖里斯想了一会后,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我原先的计划,其实是借助格鲁吉亚的力量,在安纳托利亚的土地上直接复兴罗马。”
“但这些日子想一想,或许那样有些太过粗暴了?不足以解决安纳托利亚的困境”
“也许还有其他方法?”
“我看到过未来,知道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但我又并非安拉,能够真正的全知,因此我需要去了解、去思考。”
“阿尔斯兰,他们部族如今卡在一个转变的关口,我想留在这里见证,留在这里去推一把,给其他突厥人示范一个未来。”
听着盖里斯的话,优素福自然是连连点头。
在月下聊了一会儿后,就如当年他与优素福叔叔相遇时一样,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我看到过未来,我知道在未来会出现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游牧帝国。”
“那个帝国,由东至西,足有万里之遥,统治着海洋与海洋之间的亚细亚洲。”
“黄金家族驱使着牧民们征战四方,富有世界,可牧民们又得到了什么?”
“确实,有些人爬上去了,但更多人都成了尸骨。”
“十三四岁的少年,在桃花石之地被征召,历经三年才能来到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而到那时,他们刚好成年,也已习惯军队中的生活,然后便可以拔刀砍人。”
“他们为铁木真征战厮杀,他们的后裔为铁木真的后裔作奴。”
“他们看着贵人们穿金戴银,自己却要在寒风凛冽中饥寒受冻。”
“这样的未来好吗?”
蒙古人的铁蹄,在铁木真后裔的指挥下,直接屠戮了数百万人起步。几十年征战下来,蒙古自己则损失了数十万。
然后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黄金家族的兴盛,换来了草原上畸形的豪富。
对于蒙古族群来说,则背上了沉重的枷锁,难以抑制的沉浸在过往的成功里。
面对蒙古贵族的不满,忽必烈解决的方案,则颇为简单,他直接带着汉人去镇压蒙古。
只能说,用得上的时候就往死里用,用不上的时候就丢到一旁等死。
这样的未来好吗?
盖里斯觉得不好,所以他想要去改变。
第311章 种田
在听了盖里斯的建议后,优素福在抛售了一批货物后,就选择离开安纳托利亚,直接原路返回。
不过让盖里斯有些意料之外的在于,优素福走之前,将他没有抛售出去的货物,连带着一些骆驼,都转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