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地方官员见不到圣颜,在面见钦差时,就会恭请圣安,询问皇帝身体怎么样,然后钦差回应“圣躬安”,陛下身体安康。
这是非常疏远的问候,母亲是常常入宫的乳母,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氏见儿子没有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能讲得更明白些:“为娘有一段日子未见到陛下了,入宫已是不便。”
“娘亲病了?”
陆炳变色,关切起母亲的身体。
但王氏虽然苍老了不少,气色却不错,苦笑着道:“为娘身体尚可,你无须操心。”
陆炳这才从母亲的眉宇间,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与畏惧:“娘,到底是怎么了?”
“自从娘娘薨逝,陛下……陛下……唉!”
王氏稍作迟疑,终究还是轻声道:“你只要记住,陛下是九五之尊,大明的君父,千万莫要以儿时的情谊相论!”
“我记得……我何尝不记得……”
陆炳喃喃低语,脑海中闪过牢房里,那个老者摇晃的身体。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某些事情,可以安心地回来当一位效忠于陛下的臣子。
没想到刚刚到家,就来了一个猝不及防的下马威。
他的母亲可是陛下的奶娘,曾经最为亲近的人之一,现在都战战兢兢,在自家跟儿子说话都要藏着掖着,陛下难道真变得如此陌生?
陆炳又不能对母亲质问,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道身影,下意识地道:“看来我得去寻明威,问一个究竟了!”
王氏闻言却是再度变色:“不可!”
陆炳凝眉:“娘?”
王氏深吸一口气:“你说的明威,是海学士?”
“是啊……”
之前海逢年过节,也来过家中拜访,爹娘都认得,知道这位是至交好友,怎的还要确定一下?
“海学士也是今非昔比了!”
王氏轻声道,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他便是性情未变,你们也不宜再往来了,这般处置,于你于他,都是好事!”
“好事……好事……是啊!我们都不是往日的自己了!”
窗外暮色沉沉,恰如陆炳眼底翻涌的晦暗,他闭了闭眼睛,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苦涩而烦躁:“孩儿明白了,他要当孤家寡人,我也得做孤臣,别无选择的孤臣!”
第309章 黎渊社的终极布置
“日子不禁过啊!”
海负手于窗前,听着外界的鞭炮声。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过年了。
已是嘉靖二十一年。
历史上壬寅宫变,就是发生在这一年。
也促成了本就已经怠政的嘉靖皇帝,连紫禁城都不愿意待了,直接搬到西苑,从此一心修玄,不理朝政。
如今朱厚虽然不再上朝,至少待在大内,臣子屡屡上书请谏,还是希望这位从太后薨逝的悲痛里走出,重新振作起来的。
实质上已经不可能了,但多少有个盼头。
由此。
外朝三足鼎立,有争斗,有合作。
国朝的治理,依旧没有偏离正轨。
哦,现在除了他和首辅、次辅外,还多了以陆炳为首的锦衣卫,监察群臣。
陆炳回京后,只是命仆从带来了口信,所言皆是客套的问候,完全没有相见之意。
海自然心知肚明。
官当大了,就没有书生,也没有了纯粹的朋友。
有的是盟友之益。
多的是身不由己。
只是想到昔日与陆炳在广州府结识,共同追查隐雾村传说的真相,终究有些唏嘘。
回不去了啊!
“公子,这一封是前广东按察使周宣的信件。”
恰在这时,弓豪来到身后,将信件奉上。
以海目前的身份地位,逢年过节的拜帖都是高高垒起,关键的信件就要由书童筛选出来。
而除非极其特殊的,才会直接来禀告,一刻都不敢耽搁。
“周老?”
海接过信件,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周老是曾经的广东按察使周宣,以铁面无私著称,于地方上破案缉凶,屡立功勋,却难以升迁。
后在隐雾村一案里,涉案包庇贼人,因中枢没有背景,成为了被槛送入京的唯一三司主官。
海愤慨于处置的不公,在一路上京的途中,对于周宣颇多照顾,甚至入了京师后,还想为其尽力争取宽大的处置。
结果周宣婉拒了相助,来到京师后并未受审,案件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平稳落地了。
一起震动地方行省,牵连极广的案件,悄悄落下帷幕。
此后每一年,海都想去拜访,但周宣并未接受,只是报一声平安。
而如今的信件里面,却给出了详细地址,且想要见他一面。
“备车!”
“我要去外城。”
暮色渐沉时分,海踏进了外城一条僻静的巷子。
青石板缝隙间生着倔强的野草,尽头处立着一座低矮的院落。
灰瓦上爬着枯藤,门楣的漆早已斑驳。
海轻叩柴扉,开门的是一位布衣荆钗的老妇人。
“可是周夫人当面?”
“不敢称夫人,海相公请!”
院内没有仆从,只有一株老梅歪斜地立着,枝干如铁。
院子很小,就是寻常民居,老妇人很快快带着他来到屋前,朝里面说道:“海相公来了……”
“进来吧!”
有些含糊的声音传出。
海稍稍弯腰,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药香混着陈旧的墨味。
周宣靠在榻上,盖着棉被。
那张曾经令广东官吏噤若寒蝉的铁面,如今已布满沟壑,眼窝深陷。
夕阳从窗纸透进来,给他镀上一层橘色的光,又像是随时会跟着落日一同消散。
“周老!”
海来到榻前,轻轻扶住。
“明威,你没变!没变啊!”
周宣打量着他,眼中露出一丝释然。
不仅是这位来得很快,应是刚刚收到信件就动身。
更因为那双眼睛
不是年少时灼人的锐利。
亦非位极人臣后的深沉。
而是如淬火后的寒刃。
清透冷冽里,凝着万钧不移的定意。
有鉴于此,周宣也不多做寒暄,枯瘦的手朝着旁边指了指。
海其实已经注意到,床榻边摞着一沓卷宗,整整齐齐,墨香味道就是从中飘出。
可见这些卷宗,多为周宣手书。
此时拿了过来,展开第一页,海的神情就是一凝:“黎渊社?”
“当年那桩案子……”
周宣道:“你是不是留有疑虑?老夫既被定罪,为何到了京师又安然无恙?”
海轻轻点头:“是。”
周宣道:“如今是否明白?”
海缓缓地道:“苦肉计。”
“不错!”
周宣露出笑容:“正是苦肉计,老夫用这条命作饵,想要入黎渊,让陛下看看这群魑魅魍魉的真面目!”
结合后续的发展,海很快了然。
周宣的铁面判官之称名副其实,他屡破奇案,立下大功,却因朝中没有后台,久历地方,但当时陆炳说过,陛下已经关注到这位能力出众的老臣,结果周宣却先一步堕落,由此格外惋惜。
可事实上,周宣曾经不被重视的经历是真实的,当时的倾述亦是真情实意,但他并非撑到黎明到来之前,先一步堕落,成为了方威的同谋。
包庇此人的罪行,是有意为之。
“锦衣卫都指挥使王佐,是第一个嗅到黎渊社腥气的人,可那帮缇骑掘地三尺,连贼人的影子都摸不着,陛下不得不另行安排。”
“最初是一个内侍,借采珠之事,来到老夫家中,告知这些事情,当时只知秘密结社叫黎渊社,胆敢谋害天子,大逆不道,却始终未能抓到蛛丝马迹。”
“老夫借着方威之案获罪,一路槛送入京,颇多狼狈愤慨,终于得到了这群贼人的注目……咳咳咳!”
周宣露出回忆之色,缓缓述说当年的因果,气息却逐渐衰弱,更是激烈咳嗽起来,指了指下面的卷宗。
海边听边看。
上面每一行简短的字迹,都记录着周旋与贼人的斗智斗勇。
这位获罪罢职的老人,依旧默默守护着那份“判官”的执念。